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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着光,我看不见对方的样子,却已经有了些暗自的揣测。我想这人多半……是个在高贵家庭里被保护得很好,心思纯真、不谙世事的大少爷。

这样的判断,是基于多年来积累的经验——在这个时代,还会贴心到伸手帮机器人挡阳光的人类,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或许,都已经不能用“少”来形容了,可以说是几乎绝种也不为过。

调节了下瞳孔适应了明亮的阳光,隔着指缝,我对上了一双泛着烟灰色的清透的眸子。

“那个,你还好吗?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

不是“自查系统,自行修复损毁和错误”,而是“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这对于人工智能机器人来说,还真不是一个常会听见的问题。

乍一听,简直就好像是把我当成人类来看待了一样。

……

我当然不会讨厌被当成人类看待。

正确来说,求之不得。

记得“白墨”以前,就曾有过那么几次被误以为是人类的情况。

像那样的故事,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成为任何机器人重复千百遍的谈资,而听说这种故事的我,不但从来不会腻,还总能够反反复复地羡慕万分。

近几年来,科技革新的速度迅猛,即便是如我这般的廉价机,也已经拥有了超越白墨当年的仿真程度。

但同样,更新更好、细节更加惟妙惟肖的机器比比皆是。像我这样的存在,还不至于真的会被人类给认错。

“多谢您,我没事。”

我终于看清了他的样子。

二十岁出头,五官俊朗。眼珠和头发近黑,却都透出些琉璃灰的色泽。戴着一副黑框的平光眼镜,黑色风衣、白衬衫,一条低调的小领带简洁而出挑。

衣服不是非常名贵的牌子,不像是我最初判断的“贵族阔少”。

却也不太像是个普通人。

至少从气质上来说——整个儿干净而内敛,透着些清醒的谨慎,和这个物欲横流时代人们脸上常见的那种虚浮与纵情享乐惯了的醉生梦死,完完全全格格不入。

却也并不是蒙昧原始的天真,更像是读了很多书、或者知道很多事情之后返璞归真的知性。

心脏不知为何有些躁动,让我陡然无所适从。

日光西移,打在他镜框边,折射出绚丽的光圈。那一瞬间,更是脑中轰鸣,甚至莫名其妙产生了不该有的错觉——

或许他……是有哪点很像主人吧?

在这个念头闪过脑海的同时,心中同时汹涌起一股不可收拾的暗流,夹杂着骇人的疼痛与恐惧委屈,逼得我马上偏过头去躲开了他的目光。

不、不对。

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我马上就把“他像主人”的这个想法给彻底否定了。

不像。他根本就不像主人!

容貌毫无相似之处,气质和穿衣打扮也完全不是一个类型。无论哪一点,都和主人没有任何相通点。

那……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暗自疑惑。总觉得他的脸对我来说,有一种不可言说的熟悉感。

那是一种奇异的、灼热中混杂着莫名香糜气息的既视感,心脏像是陡然陷入了一片杂草丛生的混乱,被枝枝蔓蔓缠绕之后,再也回不去原先的一马平川。

马上搜索了一遍脑内储存空间里近两年积累的客户资料,我确定他并不是之前来过的客人。随即则调阅了整个公司十年份的客户记录——脸部识别检索,结果同样为空。

我过去应该没有接待过这个人。不仅我,我们公司里的其他人也没有谁接待过他。

但那梦境一般的熟悉,却始终挥之不去。

甚至觉得——我不仅认识他,还在一定程度上了解他。

知道他的床头摆满了书,知道他在下午四点要喝一杯红茶,知道只要待在他身边,他一定会把我好好收纳在他的羽翼之下,珍视我、保护我,不让任何人伤害我。

呵……

简直要唾弃自己了。

是有多缺那一点点施舍的善意和可怜的关注?只不过是遇到了一个稍微友好点的人类而已,居然马上就陷入了不切实际的妄想?

“咳……那个,你能站起来吗?”

直到他出声问我,我才发现,自己居然正枕在人家的大腿上。

***

我在被拍醒之前,确实是昏过去了的。

会在大白天昏过去,四仰八叉地躺在公司大楼下的绿化带中,甚至被人抱到膝上睡着都不自知,都是因为我从四层楼的高度摔了下来的缘故。

当然不是寻死。

数年前无知的时候,曾经跳过一次,结果却是摔得七零八落没有死,后续还是要被垃圾车拖去废弃站再烧一遍砸一遍。所以这种多此一举的事情,我是不可能再做一次的了。

我会摔下来,是为了一只鸟。

说来话长。

……

身为AN-X公司的客服机器人,我承担着导购的工作,今天也一如既往地忙碌。

临近下午三点,刚带一位客人结完账,就又接到了迎宾美人伊娃的讯息,说是正带着两名客人从观景大平台外的透明传送带上来,让我去平台待命。

我到达平台时,客人还没到。那时正有什么五彩斑斓的东西恰好从眼前缓缓掠过,刚看到的一瞬间,还以为那是一只晴空下飘过天空的七彩鲤鱼锦旗——

可那却是个活物。

是一只逆着风、飞得非常吃力的宠物凤凰。(二十六世纪基因工程产物)

它的尾巴很长,以至于按照飞行的方向,眼看着再过不几秒就要被整个卷进下方的客用传送带中。

……

反应过来的时候,身体已经越过了栏杆。

凌空抓住那只凤凰的翅膀,用力把它往平台上一扔。自己则重重摔了下去。

平台下方是大片精心种植的绿化带,我只记得半个身体都砸在了带刺的小灌木上,之后的一切,就陡然陷入了一片黑暗。

醒来后,果然整个右半边的手臂、衣服和皮肤,都被倒刺和树枝划得横七竖八。

还好并不会痛。

身为人工智能有个好处,就是哪怕我没有被砸晕,也统共就只是会痛上短暂的一瞬间而已。

被设定会痛,只是为了让我们能够意识到机体受到了某种程度的损害,好记得进行后续修理维护。随后的余痛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我们就算受到了极为严重的创伤,也不会像人类一样经历长久的**痛苦。

机器人的骨头由合成钢铸造,内脏器官虽然柔软,却也都是极难割裂的高分子材料,四层楼的高度一般不至于损坏。

至于系统——虽然我确实全黑当机了一小会儿,好像也没有出现什么特别大的bug。

只是为什么会枕上了别人的大腿……

……

从那人膝上缓缓撑起身子,他先我一步一跃而起。黑色风衣一扣,竟然还伸出手来稳稳扶了我一把。

“啊……多谢。”

说不受宠若惊,那肯定是假的。

哪有人类会对机器人,尤其是对不是自己家的廉价机器人还这么照顾的啊?

别说做客服机器人这两年来从没遇到过了,就算听说都完全没听说过啊!

更何况……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草地延伸出去,里三层外三层都是绿化带。

没有进出口、也没有任何人行小道,他不可能是恰好路过。除非、除非是专程为了从楼上摔下来的我,否则一个人类无论如何也是不该出现在这里。

可是,专程为了我?

……

我想他八成是来购物的客人,刚好看到了我为救那个鸟摔下来的一幕。

然而在这个时代,看到一个没有主人的廉价机从楼上摔下来,对于绝大部分的人类来说,应该和看到一个没人要的破破烂烂的空纸箱子从楼上摔下来,没有任何必然的观感区别。

“哦,不值钱的东西掉下去了,那又如何?”

一般人,是绝对不会特意跨过三层密密麻麻的多刺的小灌木丛,去管一个廉价机器人的死活的吧?

何况还让我枕在他腿上,弄得双膝和小腿都沾上了泥土。继而我突然记起自己应该是摔在了灌木上,可现在却躺在软绵绵的草地中央——

难不成……也是他把我从那多刺带倒钩的灌木上弄下来的?

“……”

视线下移,他的手上,果然不少被尖刺划伤的细小的红肿与血痕。

我彻底茫然了。

……

“程正业是、是我爸!”

我兀自点了点头,明白过来为什么经理不敢开罪这个吊梢眼。

商务部反垄断司,管辖权覆盖全国的各类大型企业,是个滥用职权又极难应付的部门。AN-X公司作为人工智能零售业的业界老大,一向是反垄断司的“重点关怀对象”,蛰伏于其魔爪之下,着实得罪不起。

“呵,你就给我等着吧!我今天回去,就要让我爸好好查查你们陆家的那个什么日升集团,呵,我就不信了,什么公司会一点问题都没有?”

“看完录像没理了,开始拿老爸的官职压人了?”陆凛翻了个白眼。

“今天的问题根本就不是谁撞谁好吧?而是你们!是你们两个教唆机器人伤人!这是重罪!等着好了,我非叫我家的律师告死你们不可,到时候不但这个破烂要被销毁掉,你们两个也都得倾家荡产赔款去坐牢!”

“喂喂喂,你还告我们?当这里所有人眼瞎的啊?”

陆凛往后指了指还在流血的陈微,又伸手扒拉了一下我七零八落的手臂:“找事的明明是你,受害者的是我们,我们不反过来告你就很不错了吧!”

手臂上的口子被他这么一扯,破裂得更加狰狞。陈微马上瞪着眼推了他一把。

“陆凛你干什么啊!手贱啊!”

“啊?不用这么保护过度吧?”

“我没事的陈先生,没关系的。”我也连忙劝说。陈微皱眉狠狠刀了我一眼,伸出双手护在我伤口上。

破裂的地方顿时笼上了一层温暖。其实我很想跟他说,我根本不会痛。

但是,又不想他那么快把手拿开。

“穷鬼真是受不了~”吊梢眼没好气地冷笑一声,“那么破的机器还那么宝贝,讲真的,它值我衬衫一只袖子的钱吗?到时候可不要拿不出赔衣服的钱,最后家里的房子都被拍卖掉才好!”

“他的手,”陈微望向他,“今天你不想办法让它恢复原状,不要想离开这里。”

“行~你跟我牛X是吧?好!反正少爷我今天也是闲,不怕陪你耗!待会儿警察就过来了。今天咱们就把这件事好好彻底解决了,看看到底是本少爷走不掉,还是你们几个走不掉?”

……

……

“陆凛,我发现了,黑心不分时代啊。”

“嗯啊,有钱能使鬼推磨。哪个时代都有**分子的,正常,正常!”

不到半小时,警官就从电梯上来了三十五层。紧随其后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自称是那个吊梢眼青年的律师。

从之后整个儿重来一遍的既拖沓又无聊的全息录像讯问过程,以及警官问话和记录中明显的偏向,那两个人会一起进门绝对不是巧合。

他们显而易见已然达成了什么肮脏的共识。

“你看你看!我今天出门之前跟你说让你穿好一点,你不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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