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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难以成眠。

拖拖的事,就像积压已久的硕大脓包,平时挨着碰一下都得疼上许久,而席妙妙硬生生将它戳穿,让里面的脓水流出来──明知不流不会好,只是依旧痛彻心肺,应激反应的后遗症亦是硬生生咽下去的。一夕之间,直面了那个幼小无助的自己,将当时因过度悲伤而藏起来的苦果,重新尝一遍。

苦得要背过气去了。

封殊抱着她,有节奏地轻轻拍打着她的背部,两人相对无话。

该说的,前头都说了,他不擅安慰,就保持了沉默,而妙妙感激他的沉默──这时候,她实在不想说话了,喉间的黄连堵住了她的嗓子眼,说出来的每句话都溃不成军。

黑暗里,她整个人扎进他怀里,尽情依赖着他。

吃掉拖拖的那一夜,小妙妙在厕所里吐了好久,吐得胃里空荡荡,吐无可吐,才在父母对她大惊小怪的斥责下,在床上哭了一整夜,哭得头晕眼花,心要裂开一瓣瓣。悔恨是巨大的水床,压在她身躯上,不堪重负。好一段时间,她都浑浑噩噩的,家里人发现打骂无用,以为她被魇着了,还请了法师作法。

倒也不是不在乎她的。

后来好了。

小妙妙始终无法接受,自己吃了最好的朋友这个事实,大脑选择将这部份的记忆淡化,忘掉。而每次回想起相关记忆时的头疼跟呕吐欲,都来自那段痛苦回忆的生理记忆。

一切水落石出。

用成年人思维来看,都是老黄历的事了,不过是死了条狗,还是土狗,何必放在心上,给自己添堵。

“我就是放不下……”

席妙妙像是哭累了睡过去,可是隔一会,又断断续续地在封殊怀里闷出破碎的呢喃:“我发过誓要一辈子记住的,我怎么就忘了呢?我怎么有脸放下,我对得起自己吗?”

人活一辈子,那么长。

很多时候,最对不起的不是失望的父母,被劈腿的前任,甚至是任何一位被你坑了的朋友,你平平庸庸地活着,唯唯喏喏的社交态度,得过且过地过日子,最对不起的,是我们自己。

小妙妙彷佛踩在她的心上,质问她,你怎么能代我放下这件事?

大手覆上她的后脑勺,温柔摩娑着:“你不想放下,那就不放下,没人逼你。”

“呜……”

“就算有,我也站在你这边,我支持你。”

封殊肯定地说。

他看着邪魅,实则单纯,有时更是可以用‘天真’来形容。

可是於骨子里,他始终有着明确的硬核,像心有磐石,永远笃定而安稳,无论外边大风大浪,他自有一套行事标准与价值观,而她依靠着他,可以在扑面袭来的浪潮中喘一口气。

席妙妙悄悄地睁开眼,其实她醒着。

也确实睡不着。

她抬眼看向封殊线条优美的下巴,他垂着眼帘,凝聚而专注,第一时间回应她的视线──她几乎没见过他心不在焉的样子,他的心一直在她身上,只要她稍有动静,他总能第一时间发现。曾经在谈笑间跟温女神说笑过,她说封哥虽然帅,却不适合她,二十四小时都像被人当国宝似的盯着,太娇贵太重视了。下一句,她笑睨她,笑里隐有欣慰,说,适合你。

席妙妙时有忐忑不安,她每一寸皮肤都被父母奚落嘲笑过,以前小小只的,家族聚会拿小辈寻开心,她乖顺不闹脾气,逗急了只会哭,总是最好的戏弄对象。时间久了,落下轻度社恐,在人际关系里,也非常不自信。

需要时时刻刻的肯定和关爱。

谁受得了这样的恋人?没有人。

幸好,有一个神,他受得了,且甘之如饴。

“睡不着吗?”

“嗯。”

“难受吗?”

“嗯……看看你,感觉好多了。”

封殊滑落一个身位,与她平视,靠得太久,鼻尖轻轻擦过了她的脸颊──她说看看他感觉好多了,於是他就靠得近一点,给她看看自己的脸:“好看吗?”

她忍俊不禁:“好看,天下第一好看。”

太近了。

他的呼息拂在她的脸颊上,痒痒的,像被隔空吻了一下。

“封殊,狗死了之后,是不是也会去轮回?”

“嗯。”

席妙妙抿唇:“拖拖死了那么多年,应该早就转世了吧,希望它下辈子投胎……万一还是做狗的话,最好像一条昂贵的狗,不要沦落到我这种人手上了,太倒霉。”

“狗是很忠心的动物,它每天等你回家,一定是很喜欢你。你没有问过它,怎么可以认定它后悔生在你家?它的死不是你的错。不过,是我的话,”封殊一顿:“如果哪天我死了,你愿意吃了我,我会很高兴的。”

“……幸好你不姓唐,不然孙悟空得多操心。”

这一打岔,泪意略消。

以前关於拖拖的记忆,一直被强行封着,这次痛过后,连带着和拖拖一起玩耍的回忆都像破开的冰面一样浮起来──眼泪又溢出来了。

“我一直觉得,我没有变成跟爸妈一样的人……除了我受过教育,就是温女神了,她真是天生的发光体。但是我现在记起来了,还有拖拖。”

在被成年人否定的童年里,拖拖永远信赖热爱她,永远等着她回来。

让小妙妙体验到了,被别人爱着的感觉。

有多爱,失去的那一天,就有多痛。

席妙妙想,她现在已经成长到能承受这种痛了,也是时候去收回这份相处过的幸福。

“你说得对,”

她重新把头埋进他怀里,换了个适合睡觉的姿势:“拖拖跟我感情最好了,它不会后悔来到我家,我也不后悔遇到它,惟一后悔的事,只有我没有看好它,我太后悔了,希望它不要怪我,我还想再遇到它。”

这次,她睡得出奇地安稳,一夜无梦。

翌日醒来后,席妙妙让封殊在外边等她,她处理好家里的事,就一起回S市。

“不在家里过中秋了?”

“我们回S市过,”她笑了笑:“那才是我们的家。”

‘我们的家’,四个字砸得封殊晕乎乎的,心里塞了蜜似的甜,自是飞快了下来,只是走前仍担心她,将一面玉佩交到她手里:“你要是有什么事,捏住这面玉佩,在心里唤我全名,我立刻过来。”

“好。”

被这召唤兽一样的说法逗笑了,席妙妙踮起脚,吻住他的嘴唇,一改以前蜻蜓点水式的纯情作风,主动将舌尖探进他的唇舌之间,放肆搜索,攻城掠地,吻得他要透不过气来。幸好,社会我封哥亦非凡人,不需要呼吸的他尽情享受这个女友作主动的吻,吻得心里美美的。

待她松开他的时候,嘴和舌头都累了,最累还是脚──他太高,她要发起索吻,只能踮着脚,一路踮着,脚尖都踮酸了。

席妙妙霸气万分地一拍他肩膀:“等我。”

“好,”

封殊眸里挑着深长热烈的爱意,撩过她的每一根神经:“我等你。”

会心一击!

这下子,席妙妙深信,无论爸妈接下来说的话有多伤人,都没有上神一撩对她的心脏负荷大。

***

让封殊从窗外隐身离去后,席妙妙以冷水洗脸,化上完整的妆容,从底妆眉毛画到眼影,甚至大胆尝试了一把腮红,效果比她想象的优秀许多──她还以为会像高原红。连选色都比以往大胆,当初逛专柜时被试色狂魔温女神忽悠着买下来,以为一辈子都不会用到的大红色,居然也有了用武之地。

温女神说得对,女人是该有一管大红口红的。

涂到嘴唇上,五官都立起来,鲜明抢眼,理科直男看了都知道她有化妆。

她走出客厅,坐下。

席母瞥她一眼,皱眉:“你化这么浓的妆,去见谁?”

“我觉得好看就化了。”

“你这样子走出去,邻居看见了,背后怎么编排你,你知道么?”

“总有人在背后说我美,我习惯了。”

被顶了一轮,席母气出笑容:“还美呢?人家漂亮的姑娘不用化妆都好看,妆这么浓,就是想勾引谁,卖弄风骚!待会把妆洗掉,才准出门。”

“妈,我今年二十五了,按你说的,老大不小了,你管不着。”

席父放下报纸,沉下脸色:“你爹管你,就是管一辈子的!”

“实际上,在我成年经济独立后,你们已经管不着我了,”席妙妙垂着眸子笑了一下:“不说这个了,我们来说点别的,这次我回家,其实也是想跟你说说这件事情,”

迎着两老惊异的目光,彷佛在说──你也有事情?你能有什么事情?

抬头挺胸,跟父母摊牌的感觉,出奇地不错。

席妙妙曾经以为自己会很怕,会说得一个字一个字的抖出来,父母的权威性压在头上,压了太多年,压成了心魔,就像一句‘班主任来了’,一样,烙在反射神经上,下意识就想正襟危坐。

当把创伤撕开来,在烈日上晒一晒,疼过哭过后,她就是一个成年人了。

能够与父母平起平坐的成年人。

“我在家里不吃肉的原因,是小时候你们俩趁在我不在家的时候,把我们家养的拖拖杀了吃了,我吃了两口才知道,所以一直对家里的肉有心理阴影。你们这么对我,真的很残忍。”

她声音平静:“你们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席母愣住,像是没想到会从女儿口中听到这样的控诉。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小心眼,多少年前的事了,记到现在!”须臾,她终於找到了反击的方向:“我也不想的呀,新家不能养狗,把它扔了它也活不长,到处都是偷狗吃的,还不如我们自家吃了,肥水不流外人田,那年头吃上口肉都难得,把肉放了,多奢侈浪费!而且你现在才跟我们说?当时你怎么没告诉我你不开心?”

“我说了,我当晚把吃的全吐出来,哭了一整夜,第二天也在哭。”

只是你们假装看不见,不把一个孩子的悲伤放在眼内。

“那你后来不也好了?正正常常一路长成你现在这样子,倒会跟爹妈算帐来了,怎么,要你妈赔命给条狗吗?”

啊,还是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配方。

应该是心痛的,席妙妙却觉得有点好笑──少年已死,她终究长成了皮糙肉厚的大人,像妈妈所说的,大人不应该小心眼地为了条狗难过追究。

但是小孩子会,十一岁的席妙妙会。

於是,二十五岁的席妙妙,替她讨公道来了。

“赔?一个深爱我信赖我,每天等我回家的灵魂,你们赔不起。而我确实拿你们没什么办法,”

席妙妙眸光冷漠,在这一刻,她不是整天埋头动漫里的宅女,温柔和顺的包子里藏着尖锐的棱角,不可动摇:“我只是要跟你们说,妈,你因为发现我爸去找小姐,回来就剃了我的头发来发泄,很伤我的心。爸,你赌输了就回来骂我,我真的觉得不关我的事,那种在公园里的棋局专门骗你这种又蠢又贪的人,没错,别瞪了,就是你蠢你贪你活该。”

“你逼我将珍爱的玩具让给亲戚的孩子,还要笑着送,长大了让我跟我不喜欢的男人相亲,只要人家对我有意,你就不准我拉黑对方。当然,我也有我的解决办法,我用高清摄像头拍了一张三天没洗头的自拍过去,对方果然知难而退。”

席父拍案而起,指着她的鼻子用方言骂,内容不外乎下三路的内容。

骂得越狠,她头脑越清晰:“的确,你们於我生养之恩,我肯定会养着你们,每个月我会打钱回来,加上退休金,足够你们在这里活下去,有个头疼脑热的,带着医院开的证明寄给我,我会报销,但除此以外,我们恩断义绝。”

虽然孩子不能选择父母,但生我养我,供书教学,确实是恩。

有恩要报,可是爱不下去了。

“从此,我的人生,不需要你们的一句意见,最好也不要再见面了,我想吐。”

席妙妙闭了闭眼,呼吸渐急,不管二人如何痛骂,转身离开,关门的动作很轻,很温柔,甚至比当年离家出走还要心平气和。席父吃定了她只是一时意气,拦住妻子不让她去追,平白让邻里看了笑话。

父母说的每一句话,她都铭记在心。

其实,其实只要他们认认真真说一句对不起,她都可以考虑原谅他们,重新修补关系。

可惜,面对坦诚将自己创伤展露出来的女儿,两人都不出所料地选择了推诿塞责,倒打一耙,天大的错都不是他们的错,就算是有百万分之一的错,她也不应该拿出来说道,成心害父母内疚难受,不孝!

啊,孝顺怎么就这么难呢?

席妙妙步履轻快地走到楼下,行李都不要了,横竖里面也没多少东西,回S市再买就是。她走至人烟罕至的小巷里,扬着唇角,将玉佩从裤袋里拿出来,握在手心,内心的声音欢快得像只小鸟。

“封殊,快来接我呀。”

她捂住脸,不合时宜地高兴着。

就像积压了很多很沉的包袱,负重前行多年,现在她将包袱摔在地上,高呼一声‘爷不干了!’身心松快,真怕走着走着人都要飞起来。她一眨眼,就掉进一个怀抱:“……哥们,我们打个商量好不,下次你出现,给点预告。”

“吓到你了?”

“有点,不过感觉不坏,挺好的,”

席妙妙转身,伸手捏了捏他的脸:“我的盖世英雄,身披金甲圣衣,驾着七彩祥云来接我。”

封殊思索片刻:“炼仙袍可以变色,但七彩祥云我要跟天帝借一借,下次你跟温语出去玩,我穿这一套来接你。”

“……”

她想抽自己嘴巴了,咋就这么能乱说话呢?

“但是,你不觉得这更加吓人吗?我穿着金光灿烂的衣袍在天上飞,踩着七色的祥云……”

神中杀马特,非他莫属。

席妙妙被想象出来的场景逗笑了,她唔的一声:“好吧,你说得有道理,还是正正常常来接我的好,有种男朋友来接送的感觉。”

“我就是你男朋友。”

“好好好,男朋友,”她牵起他的手,笑着在他手背上吻了一下:“走吧男朋友,我们买票一起回家,过中秋去,你吃过月饼吗?对了,天上月亮,真的有嫦娥吗?”

“没有,有。”

“什么样子的?漂亮吗?”

“……我不认识她,只是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仙女。”

神中资深家里蹲如是说。

想到他的情况,席妙妙体谅地没追问下去,转移说起了别的话题:“我们回家一起吃月饼,传统馅的好吃,冰皮的可以当甜点,我每年在家里过完中秋之后,回来S市,都会跟温女神一起,把收到的月饼开来吃,说好一起节后胖十斤,她却偷偷健了身,嗨呀想起都扎心!”

尽说些无关要紧的废话。

一句句废话积累下来,就是两个人的日常,最好的爱人,可以说一辈子废话也不会腻。

“你很轻,多吃点。”

“我很轻?大兄弟你的良心不会疼吗?偷偷跟你说,我105斤了。”

“我一根手指能把你抬起来。”

席妙妙语塞,说不过他了。

跟这种无底线宠溺的男人在一起,很容易会对体重美丑的标准感到麻木,最亲近信任的人天天对着你真心实意地说,你很美很瘦,渐渐的,好像真是那么一回事了,连饭都多吃了两碗。

要保持体重,就得保持警惕啊!

“你狡辩,我吃成两百斤的胖子也好看吗?”

“好看,我喜欢。”

听,这神说的都是什么话,不说人话的。

席妙妙听得痛心疾首,笑容却越扬越高,笑得嘴角都疼了,她只能用另一只手捂住下半张脸,活像赚了一笔大的小偷,想将喜悦藏起来,可又怎么藏得住呢?来来往往的人,瞥二人一眼,都知道这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

一起回家,过中秋。

***

回到S市的家后,席妙妙迫不及待拨通了温女神的电话。

“女神,今年中秋我在S市过!”

“哈?你爹妈不活撕了你?你不是跟封殊一起回老家了吗?之前他还找我家狗支招呢?”

背后传来抗议:“我是龙,不是狗!”

温女神飞快地用方言驳了回去:“龙生九(狗)子,你就是那只狗子。”

“用广东话欺负人!”

席妙妙被这对活宝逗笑了,两人在电话里一同取笑伏云君,洋溢着快活的空气:“好了,说正经的,怎么突然回来了?你不是才回老家一晚,发生什么事了吗?跟他们吵架了?”

不愧是温女神,反应得真快。

她将事情原由一说──换了别人,还须忐忑会不会劝自己不要冲动,说得太狠,可是跟温女神,她一点也不担心。

果然,温语一拍大腿:“说得好,早该撕了!”

两人知根知底,她知道妙妙的家庭关系如何,也知道老家的人是怎么编排她们两个离家出走,到大城市闯荡的异类。男娃出去大城市是男儿志在四方有出息,而她俩?无论赚了多少钱,钱也是来历不明的,是嫁不出去的坏例子,不安於室。

温语早就跟家里决裂了,只把一直关爱自己的外婆接到S市来照顾,前年外婆病逝后,她更是完全断了联系,哪个亲戚来S市玩想蹭她的地儿住都没门。

“我也这么觉得,有些话,早该说开来了,不该心存希望的。”

不摊牌,就永远不知道,对方有多不爱你。

席妙妙笑着承认了这个事实:“他们比我想象中的,还要不爱我啊。”

电话里,她低低笑了一声:“别难过,我爱你。”

“QAQ!”

背后被封殊拥住,他吻她耳背,恐落於人后:“我也爱你。”

席妙妙捂脸失笑,跟温语在电话里,痛痛快快地忆苦思甜,将陈年芝麻烂谷子的事都翻出来说。这个倾诉对象,不会笑她心眼小,一点破事记上许多年,她完全理解接受她的伤痛,互舐伤口,说到痛处,竟是不约而同的大笑出声,几乎要笑出眼泪。

“气死我了,居然说我骚,我又不勾引她!”

“你一直不化妆,第一次听这种话吧!我从十六岁听到现在,没办法,我素颜嘴也红得跟擦了口红似的,”人比人气死人:“那时有个亲戚不信,捏着我的嘴一顿捏,死不松手想整哭我……你还记得我怎么做来着?”

“我当然记得,整个镇上都知道了,你把人手指都咬流血了,好像一直少了块肉?”

谈论起这些大逆不道的‘丰功伟业’,席妙妙与有荣焉,只觉自己浪费了好多次撕回来的机会。

这点,她确实远不如她。

现在温语混出来了,光鲜亮丽地活着,可是行事依旧有着不疯魔不成活的狠劲,也是够凶,才能在那环境里维持住最底限的尊严──就像《变形计》里凶恶的农村孩子,他不想有素质么?环境迫人,嗓门大才能立住脚根,凶归凶,本质是好的。

封殊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二人聊得兴高采烈,他亦听得入神。

那些他不曾參与其中的过往,他都很感兴趣,想知道妙妙以前发生过什么事,听她说得高兴,因为她跟家里人吵架而高悬着的心也稳了下来。

他不知道什么叫家庭纠纷,也不知道有多难过……可能,穷其一生,也不会了解这凡人构成的家庭情感了。只是察觉到了妙妙低落的情绪与眼泪,担心她的情况。

他用脑袋蹭了蹭她的颈窝,听她抖豆豆似的语速,听得很愉悦。

温语话锋一转,“说句实话,妙妙,你跟家里说开来了,心里感觉怎么样?”

“……我,”

面对这个问题,席妙妙迟疑地顿住,她不自觉地用手模了模胸膛。

只模到了起伏微小的胸脯,以及隔着骨胳皮层,脉脉跳动着的心脏。

她见过心室图,知道心脏的构造,那不是什么诗意浪漫的模样,却总和感情扣上关系,负责分析的明明是大脑,疼起来,却是输血的心脏在疼。

现在,它好像不疼。

“我以为我会很伤心难过,但开口的刹那,就感觉,啊,不过如此嘛,那些很难说出口的话,原来只是碰碰嘴皮子,说得挺流畅的,”她眨了眨眼睛,心脏跳得很快,很快,快得开始疼了:“我记起了拖拖,它不是‘老家里养过的一条狗’,是跟我感情很好很好的朋友,它爱我,”

“然后,回来之后我发现,你爱我,封殊也很爱我,”

爱这么沉重认真的一个字,彷佛该到人到将死之时,才能用一句‘我……你’郑重说出来,席妙妙这时却一气儿说了三个爱字,肯定了三份爱,她笑出眼泪,深呼吸:“太高兴了,我何德何能啊,被爱着的感觉超级好,我早该面对的,差点就忘了拖拖也爱着我,嗯,是我的错。”

被爱着,太好了。

席妙妙低下头来擦眼泪,整个手机荧幕都湿掉了,她呜咽听着温女神轻声笑着安慰她:“对啊,但是你现在才发现我爱你吗?太伤我的心了,别哭啦,你今天化了妆,不防水,待会让封殊看见你哭花了脸,对着一脸花花绿绿的妆,吓出心理阴影来怎么办?”

封殊没意识到她在安慰她,飞快保证:“我不怕。”

“你说得对,我先挂了去洗脸!”

温女神一句妆花了,立刻将席妙妙从伤感回忆里拉回现实──可见女人之间的某些点,是有着感应的,天大地大不及让男友看见自己妆花了事大。挂掉电话后,她捂住脸从他怀里挣月兑开来,奔至浴室,留下一脸懵逼的他。

待妙妙回来的时候,已经卸干净了脸上的妆,小圆脸白生生的,眼睛鼻头通红,彷佛随时要从眼角溢出豆大的泪珠,让他看了神魂都在抽疼。她轻车路熟地坐回他怀里,这是她最有安全感的位置,也坐习惯了,他立刻调整坐姿让她窝得更舒服。

她警惕:“你,刚才没看见吧?”

“我真不怕,”

封殊失笑,为了加强说服力,举出权威例子强调:“我在天界,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吓不到我的。”

“……”

席妙妙听了,非常想打人。

“真的,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怕,我都喜欢,就算是,呃,”他决定换一个贴近凡人的例子:“就算变成了两百斤,我也一样喜欢你,你吃到三百斤,一千斤,我也抱得动你。”

一千斤,那已经月兑离人类范畴了。

被神仙男友的一顿连招怼得身心俱疲,席妙妙抽了抽嘴角,已经完全不想哭了,反而有点想笑。

“我发现了,其实封殊你……在不会安慰人上面,挺会安慰人的。”

封殊听得一头雾水,决定直奔结果:“你被安慰到了吗?”

“还没有,唔,”

席妙妙在他身上跪起来,转过身直面他,居高临下地在他眉头落下一吻:“还要亲亲要抱抱要举高高。”

亲亲。

抱抱。

举高高?

“……等等举高高我是开玩笑的你放我下来!兄弟我们有话好好说!我头要碰到天花板了!”

在上神的字典里,没有开玩笑。

女朋友的每一个要求,都是至高无上,必须执行的指令。

***

过了两天,发现女儿都没有要回家过节的迹象,也完全不联系自己,生怕在亲戚面前丢了面子的席母终於按捺不住,拨电话连环轰炸席妙妙。

可惜,她已经不是以往的妙妙了。

“是,我说过不会再回家,你跟亲戚怎么交代?你可以说我移民了,或者说我死在外边了也没所谓,还可以趁机收一笔帛金,岂不是美滋滋?没事我先挂了,以后我每个月会打一通电话回来,生活费也会打到你帐户里,你有急事就在微信给我文字留言,我会定期查看,啊,对了,家族群我也退了。”

想起这事来,席妙妙一边用耳机听她轰炸,一边点开微信家族群,发了一个自制的[我走了我男朋友不让我跟傻子玩.JPG]表情包,然后麻利儿的退了群,不带走一片云彩。

“别生气呀,你看,我临走之前还完成了你的愿望,找到了男朋友,你也不用担心我孤独终老了。不过喜酒你是吃不到了,我打算领证旅行结婚不办婚宴……我是不是成心弄哭你?”

席妙妙点开微博,漫不经心地刷新着有趣的新闻,内心没有一丝波动,甚至有点想笑:“这句话,我懂事到成年,一直都想问你。”

席母语塞。

“好啦,不逗你了,挂了,下个月联系,中秋节快乐。”

话音刚落,席妙妙就挂掉了电话,然后把整个[家族]分组都拉进了不接听的黑名单──远离老家就是这点好,将通信软件一关,还你一整个清静世界。她刚放下电话,在电脑前结束了一局游戏的封殊就模了过来,邪肆美目看住她,黑黝黝里藏着闪闪发亮的星光。

“……”

“我们要结婚了?”

神仙,听力真好。

面对着诚心地为此兴奋着的男友,席妙妙实在没法把那句‘对不起我瞎说的’说出口,良心痛得要炸了。她沉默少顷,他就啊地一声,眼中星光暗了一片,唇角却弯了起来:“我只是听你一说,所以问问,不是逼你跟我结婚……我知道你有很多要考虑的事情。”

席妙妙的良心在发烫。

封殊温柔地模了模她的头:“要玩游戏吗?”

这么一个人傻钱多的大帅哥问自己要不要领证,实在很难拒绝。

她忽然想起,曾经看过一部木村拓哉演的日剧,里面他饰演的角色求爱被拒,她感到非常不可思议,觉得编剧跟导演简直违反了逻辑──怎么可能有人拒绝木村拓哉的求爱!画面上就说服不了观众!

席妙妙咽了咽口水:“你想跟我结婚吗?”

“任何跟你关系更进一步的事,我都想,”

封殊一怔,没想到她会主动把话题拐回来,情商略有进步的他,方才看她流露了为难的神色,才体贴地转移了话题。殊不知对吃软不吃硬的情人来说,他的退让,反而让她想要更进一步,他坦诚:“不过,其实结婚是什么?我是知道跟成亲一样,但在朝代更迭后,现代的意义,我不是很了解。”

……

席妙妙万万没想到,在男友的求婚之后,要由自己来解释结婚是什么。

“结婚……就是,搭伙过日子呗。”

“电视上两个男人合租,他们也是结婚吗?”

“你这问题问得好,”席妙妙一拍他的肩:“在某些动漫作品里,两个男人合租,就等於结婚了!但是我们之间的结婚,唔,其实跟以前的成亲差不多,但现代只能一夫一妻,就是你有了我,就不能有别的女人了。”

“嗯。”

上神好好听好好学。

“结婚了之后,我们的财产就放一块了,不分你我,要一起住,可以生孩子,可以天天在一起,无论是好是坏富裕贫穷疾病健康……”念出这些誓词般的话,席妙妙脸上腾地红了,语速慢了下来:“也要爱着对方。”

她隐下没说的是,虽然这是婚姻的誓词,但不违约的才是少数。

贫穷富裕生病的变改,都是婚姻生变的常见原因,就是过得好好的,也有大把问题等着考验这段婚姻,在三年来的催婚,让席妙妙对结婚这件事,已经不抱什么绮丽色彩的期待了,连‘谈恋爱’都比‘结婚’动听。

她惴惴地抬眸看他,像每一个普通女孩,谈及结婚,等待男友的反应。

上神沉默良久,最后得出了相当朴实的结论──

“跟我们现在,好像没有分别?”

“……好像也是哦。”

封殊的所有工资都上交给她,两人也一直同居着,要生孩子么,也不是难事,至於一直爱着对方,封殊说能做到,就是真的能做到,惟一的变数只在她身上。

‘婚姻’这一份压在头上的试卷,她比同龄人晚交卷太多,没想到却早已有了答案。

“好像就是这样嘛!”

她醍醐灌顶,又重复了一遍,捧着脸笑起来:“那不结婚也没关系嘛,你想跟我结婚吗?”

看着她的笑脸,封殊不自觉地也弯了薄唇,他伸出手,指尖碰了碰她的嘴角,心里沉淀柔软:“结婚是凡人的承诺,虽然你要走,我也留不住你,不过我……也会想要得到你们凡人之间肯定的契约。”

无所不能的神仙,也想要凡人的肯定。

封殊语气又退了回来,他极力压抑着自己强调‘想结婚!非常想结婚!’以及拉着她飞去领证的冲动:“我说过,我不会催促你,你跟着自己最舒服的步调来就好,我随时做好预备等着你。”

他声音放得很柔,给足了她缩回去的余地。

在他眼中,把她看得太重太重了,连她的帐都替她算好了,生怕她一时冲动做下会后悔的决定。连她想冲动的时候,都拉她一把,让她停下来好好想一想──即使,她冲动做出的决定是对他有利,甚至是他内心**在叫嚣着想她这么做的,都一样。

封殊不想她后悔,不想她吃亏。

他垂下视线。

席妙妙望向他,记忆里那只等着自己写完作业一起玩的大狗狗清晰地浮现了出来,这回,拖拖不再是一个深想就会发疼的模糊影子了。他垂着眼帘的样子,真像一只耷拉着耳朵跟尾巴的大狗狗,懂事得让她心疼。

她没有恋爱经验,却不至於情商低下到察觉不到他的期待。

爱一个人,就不会忽略他的感受。

“好啊,其实我也想结婚,”

席妙妙冲动地说出口──她知道这不是一个深思熟虑的决定,却异常地痛快,说出来也不后悔。自从跟父母摊牌后,她优柔寡断的选择困难症也不药而愈,一并治好了:“不对,我不是想结婚,结婚无所谓,我是想跟你结婚。”

步步算明白,就很难往前走,往往会被千思万缕的思绪困於原地。

婚姻,诚然是一件考虑得再久都不嫌久,需要慎重对待的事。

“妙妙,”

闻言,封殊抬起头来,眼里灭下的万千星光,刹那间全亮了起来,照亮了整个世界。

一花一世界,而他这时的世界,就只装下了她。

对着这双明亮起来的眼眸,席妙妙觉得实在无比划算,这简直是她这辈子做过最睿智的决定,要不要搞婚礼,在哪里领证,详情如何,剩下的,都是可以慢慢敲定的细节。但她不想让他失望──确实不需要拒绝,她很肯定,自己想要一直跟他在一起。

以前的顾虑,更像是原生家庭带来的不肯定。

她能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吗?她能处理好一段长久的关系吗?一想到这些漫长的问题,巨大恐慌就随之袭来,压力带着呕吐欲,敲打在她的心上,使得她久久不能作下决定,又占着封殊有无限岁月的宠溺,一直不做任何承诺。

也许,在不自觉的时候,她对封殊也做了相当残忍的事。

“我想一直跟你在一起,”

那些肉麻的情话,她再也不羞於启齿了,字字清晰,非常肯定:“我爱你。”

就像你爱我一样。

下一刻,她便掉进了一个超用力的抱抱。

“你爱我?”

“对,我爱你!”席妙妙笑着肯定,不带半点犹豫,只是过了两秒,她还是艰难地改口:“那个,封哥,我很爱你,但是你可以不要抱得这么紧吗?我要被你勒死了。”

他连忙放松了一圈,赧然:“我以为已经克制过力度了。”

“……”

这叫克制过力度?她差点以为自己的肺都要被压爆了,真是顶你个肺。

席妙妙想,她能全须全尾地活到今天,没有在男友的热情拥抱下爆体而亡,真是不容易啊。

上神对新鲜事物的兴趣能维持很久,像他所说的,就连一款网游,只要激起了他的兴致,他能先玩它个一百年。游戏尚且如此,更别说是感情了,妙妙坦白后,他就将电脑抛诸后脑,抱着妙妙,整整一个小时,都在翻来复去地问:“你爱我吗?”

“……爱,真的。”

兄弟,你是早恋的初中生吗?

唉,好像还真是。

“是怎么样的感觉?”

“就、就是爱啊?还能有什么感觉?”

席妙妙不懂了,回头一看,邪魅上神蔫了吧唧的瞅向她,眼神无声地委屈着。

啊,她的良心好痛。

自己说的爱,硬着头皮也要形容下去:“就是,想跟你过一辈子的那种爱,不过我的一辈子很短,可能你不是很满意,但我真的,第一次对一个男人有这种感觉。真的,我上一次有这种冲动,是发现了一对超有爱的CP,觉得可以萌它个一辈子。”

但那始终是别人的爱情。

“像你,我也能爱你一辈子吧,”对这一点,席妙妙务实地不太肯定:“应该吧。”

人心难测而多变,也不是1V1的甜文宠文,这个爱一辈子,她说不准,也不敢做承诺。

上神不是人,他会当真。

“但是,我可以肯定,这一刻我的心情不是假的,我是真的想跟你过一辈子,想一直爱着你。”

百年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席妙妙抬头吻住他。

一百年太久远,我现在就要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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