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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在顾长离原本身处的世界里,关于昏君无道,红颜祸国的传说中,最最出名的,大概便要数殷商时期,那一位于卫州设酒池,悬肉于树为肉林,邀宴饮者三千余人,赤/身luo/体追逐嬉闹其间,搜集各种奇花异果珍兽俊鸟,只为博得美人一朝开颜的荒唐君主;摘星楼,筑鹿台,杀比干,研‘炮烙’,剖孕妇,制虿盆,做尽恶事,天理难容,将偌大一个国家于数十年间败坏得干干净净,最后一把业火焚尽罪业,任凭生前富贵滔天权势显赫,也难逃一抔黄土谢天下。

而在此时的他眼中,那位曾经的南王殿下,如今的一国之君近来这一段时间所要做的,与当初那位暴虐无德的商纣王帝辛相较,却也不徨多让。

短短数日以来,这天下间有数的奇珍异宝,不管他见过没见过,俱都如同流水般送进宫来,呈放在他的面前;在他明确对此表现地毫无兴趣之后,那些宝石古物之类的的倒不曾有了,一些他嗜好的机巧玩物却是增加了比率,许是念着他原本的胭脂手艺,那本百花会里的珍奇的不珍奇的,能做胭脂的不能做胭脂的花木果植,亦全都打包了一份。

深秋的时间,时时燃烧着巨量煤炭的庞大暖房就设立在他所处的洛丹宫后院,其间百花盛开绿意葱茏,仿佛春回大地,里面同样伺弄着温顺可爱攻击力弱小的动物,只为了能让居住其间的主人闲暇时逗乐打趣。

这样放肆而毫无节制的行为,自然引得朝中有识之士的强烈反抗,当初那位刚正不阿地直接在金銮殿上触柱而亡的大臣并不是个终结,反而是个不详的开端。

于顾长离刻意的打听之下,这一段时间来死于朝堂,或是殒命于帝王之怒的臣子,不下一掌之数。朝纲动荡民心惶惶,与李承桐初承帝位之时表现出的励精图治,雄心壮志相比,不过一年时间,竟似判若两人,隐有乱世之像。

他很清楚,这样明显而怪异的变化,很大部分确是由于他的到来引发,在楚国百姓军民眼中,想来他已经被视为妖孽鬼祟一流的邪异之物,从这一段时间此起彼伏的“清君侧”奏折就可以一览无余地知晓。

要问他是怎么了解到这些原本应属隐秘的现实,原因却是简单粗暴得很。

——李承桐这厮已经肆无忌惮到连奏折都懒得在御书房批阅更改,径自变了祖宗立法将其移至洛丹宫的偏院,为的只是迁就无心外出偏安一隅的顾长离,据他的话来说,就是“朕处理那无聊公事之时,能够抬头看一眼长苼,便觉得心底快意,就连做事都多了些许灵光”。

所以,这狗皇帝愠怒之时,愤恨摔在书案上的明黄奏折三五不时地叫顾长离瞄上几眼,虽说词藻华丽用典复杂,一开始直教人看得昏头涨脑,时间一久,还是能看出端倪——不外乎后宫干政祸乱朝纲一流,要说解决方法,就更加简洁明了——索性不过一介平民,打杀了事。

天地良心,顾长离自问自己庸人一个,没有那份心力或是趣味做什么祸国妖孽,只要李承桐能够开口放人,他立即可以提溜行礼跑出几十里地,连头都不会回一下。

然而在他委婉地表示自己的看法后,倒像是触发了什么不得了开关,面对他时李承桐的笑意一向明朗而热切,唯独那次却压抑得让他都觉出不安——不久之后从那些奏折中明显看出的,蹦哒得最高反应最激烈的几位臣子,全都被李承桐寻了个由头贬官砍头,最惨的那个直接抄家灭族,阖族上下数百余人全都上了刑场,掉了一颗大好头颅。

“只要有朕在一日,长苼便无需担忧自己的安全,无论如何,朕自会护你性命安康,一世静好。”

李承桐用那双刚刚印下玉玺,夺了数百人性命却仍旧一尘不染,仿佛无害的白皙手掌模模顾长离的头顶,笑意温文。

“我哪里是害怕……”

顾长离斜睨他一眼,先是失口否认,最后还是忍不住提醒。

“帝王之道,驭下为重。你这般一味打杀,总归不是办法,时间一久,总会危及社稷。”

以他看来,李承桐委实不是这样残暴昏庸的君主,这段时间以来的举措倒像是魔怔一般,是非曲直不辨,很是诡异危险。

“长苼,你莫不是在担心朕?”

李承桐心中一动,重点完全错误的他不禁扬眉,很是有些得意忘形的味道。

“久别不见,皇上你性情品格都有变化,倒是自作多情这一点还是一如既往……我只是不想做那王朝覆灭的牺牲品,到时候你两腿一登一了百了,我做那祸国之首,还不知会是如何下场。”

听闻此语,李承桐的神色微变——最初顾长离劝诫他时,最早提出的例子便是纣王妲己的,重点描述了他们如何作恶多端然后被活生生烧死在鹿台,天下百姓拍手称快这一遭——他自然明白后者的言外之意。

少顷的沉默后,李承桐先是在最后一份奏折上落下一笔,然后放下手上朱笔反身握住顾长离的右手。

眼见长苼虽然神色臭臭,却终究还是没有甩手松开,李承桐的眼睛愈发明亮,宛如天真稚子般笑得开怀。

“朕既想做那商纣王,又不会做那商纣王。”

“长苼,朕愿意同那帝辛对待妲己般,倾天下拱河山,但换你一人欢颜,却决计不会让你与我一道陪葬。因为你是不同的。”

“朕……我筹谋半生,终于在天下人或嘲讽鄙夷或不可置信的目光中问鼎帝位,九五之尊,俯瞰人间——可以说我至今为止大半辈子的人生都在为此而活,但当这一切尽握手中,大可翻手云覆手雨的时刻,接下来真正要做什么?我却并不清楚。”

“就像你一直在攀爬的巨峰,直入云霄高不见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往上往上这样的信念都已经成为习惯的时候,你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到达顶峰了,一直以来的目标实现了,你四处张望,左蹦右跳,兴奋得无法自抑……直到某一刻,你蓦地察觉到——一生中最大的目标完成了。”

“我的谋士说过,称帝并不是终点,而是起点,先安国家,再展国力,最终争雄三国,一统天下,那时候听来端得叫人血脉卉张,热血沸腾。但是,我现在没有兴致了。”

“我觉得不好玩了,所以我不想再陪他玩下去了。”

“国家什么,帝王什么,得到了之后还要治理,简直麻烦透顶。”

从那李承桐自白至此,顾长离心中暗忖,想那最初的民间逸闻里南王的形象,虽说多有谬误,但是有一点却是一阵见血,精辟至极——此人不论怎么心机诡谲月复含乾坤,然而却是真正的孩童心性。

所谓孩童天性,并不是指天真憨顽一类,而是心智反复,喜怒不定,求不得一物时打滚撒泼不折手段也要夺取,真正到手之际,说不准片刻便没了心思,弃如敝履,浑然不记得自己当初是如何付出代价得到这些。

由着这么一位不靠谱的皇帝统治,真不知这楚国百姓是倒了什么血霉。

顾长离正兀自思虑着,李承桐却在沉默片刻后忽又开口。

“但是长苼你不一样。”

“初见时明明除了躯壳外无甚出奇,但是第二次,便是在那小店里那一面,满院芳草,春光璀璨,似乎都成了一个人的陪衬。”

“这帝王之位看着光鲜,却也无趣得紧。不过,若是从来一回,我依然会把它攥在掌心里。”

“因为我很清楚啊,自从那一日看着你和那个活该堕入红莲地狱辗转千年不得超生的劣民离开之后,我就明白了。”

“我懒得做那帝皇,可是唯有这份力量,能让我拥有你——无论长苼是否乐意,你现在终归是我的。”

“你简直就是个疯子。”

令人憋闷窒息般的肃静过后,顾长离一脸平静地看向李承桐,目光中却闪动着浓浓的忌惮和厌恶。

“很多人都这么说。”

李承桐歪头盯着对方半晌,像是想起来了什么滑稽的事情般,一下便笑了起来。

“特别是我的皇兄,他在被毒死之前一直看着我这么骂着。”

察觉到顾长离神色中一掠而过几不可察的怔愕,李承桐一伸手直接将前者揽入怀中,轻轻梳理着对方身后柔顺光滑的青丝。

还没待顾长离挣扎,李承桐下一句话叫他身体一僵,不自觉便要抬头去看他的表情。

“长苼,你想知道那个该死的……是叫顾崖生的人此时身在何方么?”

“…………”

顾长离盯着他,并不作答。

“……别这样看着我,特别是因为其他人这样看着我。”

轻叹一声,李承桐伸出手轻落在顾长离眼上,遮蔽了他的视线。

“以大楚目前的国力,再给朕十几二十年的时间便能将它败个干净,长苼不若同我守这十余年的富贵荣华,极乐光阴,赏便世间烟火繁华。但凡真正到那败亡之日,朕自有布置全须全尾地送你离开,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难道不好么?”

顾长离此刻眼前一片黑暗——李承桐的手仍然阻碍着他的视线——但这并不妨碍他幅度不大却坚定的摇头。

“十余年的时间太长——而我想看的世间万物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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