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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过裴侯的成长史,仝则莫名其妙梦了一晚上自己的童年,画面一帧一帧,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有那么几个片段似乎还和别人重合在了一起。

醒来时再回味,却又不知那别人究竟是谁,只记得是个半大孩子,伶仃的身影看着叫人心酸,饶是仝则从不自苦也不自怜,连自己都没心疼过的一个主儿,反倒莫名为别人有些怅然。

一定是日有所思,他宽慰自己,眼看着日上三竿,赶紧一骨碌爬起来梳洗了,先做正事要紧。

周记绸缎在南城,连带染坊也开在一起,占地不小,还有自己的纺织工,也有织染匠人。粗粗一看很具规模,颇有几分后世工厂的模样。

店主正在里头接待客人,外头还坐了不少客商。候着的功夫里,仝则也没闲着,很快打听出来,正在里头洽谈生意的是店主的亲侄子,名叫周长兴。店主周福生听说是从年初开始就做起了甩手掌柜,等闲不见客。至于原因,说话的人讳莫如深,仿佛老当家受了什么致命打击,自那以后就开始一蹶不振。

排到仝则的时候,周长兴已有些倦怠,见他分明又是生面孔,神情顿时带了三分敷衍。

不过在听到他要的绸缎成色,还有数量之后,周长兴的三角眼倒是亮了一亮。

“哦,我听人说起过,城里最近新开了家裁缝店,专做贵人生意的,想必就是佟老板您的铺子了。失敬失敬,佟老板年纪轻轻就大展宏图,将来必定大有可为啊。”

客套话就不必说了,仝则有分寸的含笑打断,周长兴当然是明白人,忙带着他去看自家出产的料子,其中以绸缎居多,印染的确细腻,花色出众,模上去手感极好。

就是价钱不便宜,不过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些自然摊在衣服成本里,总归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仝则表示满意,继而说到重点,“我有一个客人急等一种颜色,有些与众不同。说是月光一样,可月光这种东西,取的无非是意境。所以我琢磨着,底子还得用天青,要在灯光下行走,显现出银白色的暗纹,工艺上须得先晕染,然后再用银线一点点织就成,不知周老板可否为小店赶制得出?”

“月光色?”周长兴眉头忽然紧锁,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有点不大自然,半晌淡淡道,“这个说着容易,做起来太难,又耗时又耗力,那银线还不能太过明显,只做出行动间显露的效果,实在有些强人所难了。本店的匠人怕是应付不来,还请佟老板去别处看看吧。”

仝则笑了笑,“就是因为不容易,在下才专程找到贵号,贵号要说做不了,放眼京城谁人还能有这个本事?您放心,钱不是问题,在下一定不会让周老板吃亏。”

原以为话说得够直白,谁知对方竟然不吃这一套,“做不来做不来,请佟掌柜另觅他处吧。”

说完连连摆手,一叠声叫人伺候茶水,摆明是送客的意思。想不到世上还真有人对上门买卖不感兴趣,仝则愈发不解,按说以周记目下的手工水准,做这么块料子出来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出了门,他越想越不对,回味周长兴面部表情变化,似乎是隐瞒了什么,而且他对自己的要求丝毫不陌生、也不奇怪,更像是听过那种质感的衣料,或是根本就亲眼见过。

要连这点敏感度都没有,还怎么在生意场上行走,仝则越琢磨越觉得自己估量的没错。

可眼下是被人轰出来了,没奈何只好再想办法。这头还没出大门,却见几个匠人正拉着一个火冒三丈的汉子,七嘴八舌的在那儿劝说。

“再怎么着他也是东家,你去和他横,能讨着好么?”

“此处不留爷,咱们去别处也就是了……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他周记一家,这么克扣下去,我看他们迟早要完。”

说着说着,众人同仇敌忾起来,有人立马掉转枪口一致对外,“自打大小姐离家出走,老当家气得病了一场,可不就便宜了那家伙,把个好好的周记搞得是乌烟瘴气。从前大小姐印染出来的那些个好货,全白放在库房,愣是发霉发烂也不叫卖。他这根本就是嫉妒,嫉妒人家比他有才华,他拍马都赶不上!”

“嗐,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多早晚把大小姐找回来,日子才算清净。”

“眼见他防贼似的,还能有那一天?何况大小姐那脾气……”

话没说完,只见一个管事模样的溜达出来,横眉立目地吼道,“赶紧散了散了,要说发钱跑在头里,偷懒儿也个个都不含糊,全不干活了是怎么着?麻溜儿的都给我滚回染坊去。”

众人闻言,顿时一窝蜂做鸟兽散。

仝则刚才佯装被人挡了道儿,这会儿人都撤了,他也装不下去,索性不紧不慢踱着步子往外去。

刚一出门,看见游恒蹲在车边上,正和一个家丁模样的汉子侃得不亦乐乎,俩人聊得兴起是勾肩搭背,不知道的看见准以为这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仝则脸上略有点黑,想着自己这儿愁肠百结,这位号称裴谨的心月复死忠呢,却是笑得没心没肺。

“走了,”他上前,摆出副冰山脸。游恒看他一眼,这才依依不舍的起身,和那家丁话别,彼此眼神交汇,就差演一出十八相送了。

直到仝则看不下去拍拍窗棂子,游恒才收回他恋恋不舍的目光,扬鞭催马干起了正事。

“聊什么那么热闹,还弄出一副相见恨晚?”下了车,仝则忍不住打趣儿问。

游恒深沉地摇头,然后又点头,“有收获。你知道么,如今周记的掌柜不得人心呐,大家伙都很怀念老掌柜,还有周家大小姐。哎,据说,那位小姐是织染行几十年不出的奇才,有想法,有手艺,九岁上就和老掌柜去过云南,跟当地人学了门蜡染技术,好像是用……这个我也说不大清啊。此外还下过江南,精通苏绣。可惜了,据说为了点感情的事儿,和老掌柜闹翻了,周老爷子也气得生了场大病,不得已才叫侄子来管店里的事。”

仝则听着,末了看他一眼道,“然后呢?那位奇才,我是说周大小姐现如今人在哪儿呢?”

“离家出走了,”游恒拖长声感慨,“我问了半天,那人一直支支吾吾,才要说,这不你就出来了嘛。”

倒赖上他了,都怪他没把握好时间点,仝则乜他一道,想了想更觉不对,便把今日所见所闻和这位“粗中有细”的人一通详述。

“我老觉得有隐情,没准他们库房里还真有我要的东西,但那东西眼下碍着周长兴了,所以他绝不肯和我做这笔买卖。”

“照啊,”游恒一拍大腿,“那怎么办?要不要我趁天黑去把他们库房劫了?”

仝则正上楼梯,脚下一个没踩稳,差点绊一跟头,“好汉,您怎么说也是三爷的人,正规军出身,能不能行事稍微讲究点体面。”

“那有什么的,”游好汉放过自家大腿,转而把胸脯拍得砰砰响,“少保让我来做你的护卫、随从、帮手、还有门客,古时候养门客不是有那个什么鸡鸣狗盗?我比那个还是要高明得多,你别小瞧我的武艺,正经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仝则听得头大,勉强挤出一记略显忧伤的笑,不过脑子还在转,思忖片刻道,“你也别鸡鸣狗盗了,不如今晚去会会友,把周家大小姐的下落套出来。我觉得只要找着正主,一定有办法能劝她做出咱们要的东西。”

游恒不愧是跟随裴谨多年,虽有点一根筋,却也很快想到关键,当即一口答应下,转身就往外走,一刻也不耽搁。

仝则回房去等消息,一个人在灯下辗转思量,要是实在不行,这缎子能否自己印染缝制出来。很快脑子就被银线花色彻底缠成一锅粥,恰在此时,游恒十分稳健地推门而入。

他脸色泛红,像是隐含着某种不安的躁动,要不是仝则信得过他为人,真要怀疑他不是去探听消息了,而是刚从某个书寓春风一度乘兴归来。

游恒喘了喘气,坐在了仝则对面,“有两个消息,一好一坏,你要先听哪一个?”

仝则吸口气,毫不犹豫地选了个坏。

“我打听完周大小姐的下落,没忍住去周长兴住的院子里窝了一会儿,不想听见他和一个黑衣人在商量,要杀人嫁祸的事。杀的是周大小姐的爱人,却是嫁祸给老掌柜,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父女俩再难和好。”仝则适时接口,笑得一笑,“周大小姐不原谅父亲,这辈子都不会返回周家,那周记迟早会落在周长兴手里。”

“不错,”游恒咽了咽吐沫,“至于好消息,是周大小姐目下就在京都。”

仝则精神一振,“什么地方?你问清楚了吧,咱们明天一早就去拜访。”

游恒笑了,很得瑟地打了个响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再想不到的,就是隔壁胭脂铺子那个镀金菩萨模样的周掌柜,周妩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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