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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23章 解决之道

赵瑾之让清薇抓紧些,但清薇却还是不急不慢,每天守着她的摊子,似乎根本不着急。

好在从马家果酱的生意黄了,御街上又开了一家卤肉铺之后,冯远就没有来过清薇这里了。而虽然那家新开的卤肉更便宜,但总有人更偏爱清薇做出来的卤肉的口感和滋味,所以也不至于完全没有客人。

而且留下来的都是那种老餮,每每来了,也不急着走,点了一碟子肉片,就坐在桌边,细细享用,有时候还会带茶水烤饼之类的东西来佐餐,十分怡然自得。对清薇来说,这种气氛倒比之前要好得多。因为这些人是真的欣赏她的手艺。

挣得自然远没有刚开始时多,但也不至于往里赔钱,这就够了。

几天之后,邱庭波也再次出现,却原来这一阵子方老大人心血来潮,要看他们修的书,结果意外的发现大家都在混日子,根本没将这差事放在心上,于是勃然大怒,勒令他们月内必须将手中的书校对完毕。

所以哪怕是邱庭波这种人精,也只能老老实实夹着尾巴做人,在翰林院里安稳的坐了一阵子。不过他动作快,真下了功夫,手里的工作很快就做完了。于是又能优哉游哉的出来吃东西了。

清薇送了他一碟子卤肉,并没有立刻走开,而是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我有些事想问邱大人。”

“我就知道这卤肉不会白送。”邱庭波将手里的筷子搁下,含笑道,“赵姑娘还是先问完了,我才能安心的吃。”

“邱大人同赵将军的关系,似乎颇为微妙。”清薇说,“虽然总是针锋相对,但我自认眼力不差,你们对彼此都没有恶意,倒更像是……相交多年,爱揭对方短的老朋友。”

邱庭波笑着摇了摇头,“这话我不会承认,赵瑾之也不会承认。赵姑娘究竟想问什么?”

“只是想知道这份渊源从何而来。”清薇道,“毕竟文臣与武将极少会有往来,更不会将对方看作对手。”

邱庭波闻言看了清薇一眼,“你的眼力倒的确不错。但你难道以为赵瑾之一开始就是武将么?我问你,当今天下,说到姓赵的,你第一个想到的是谁?”

“自然是赵相公。”清薇回答了这个问题,然后自顾问道,“赵大哥是他的后人?”

赵相公赵训,是个颇为传奇的人物。魏高祖虞献起兵的时候,他才刚刚出生,在乱世中长成,十几岁便投身高祖帐下,做了个小小谋臣。当然,那时候英杰云集,他自然是排不上号的。但他运气好,正好赶上高祖称帝,便也得了个官职。其后高祖薨逝,武帝早亡,朝堂曾一度动荡不安,多少立国勋臣被卷入种种案件之中,几乎都不得善终,倒是赵训这样的年轻人得到了出头的机会。

当时年轻的文帝初登基,因为秉性柔弱,在政事上就更容易听取臣子们的意见。于是以赵训为首的文官集团手中掌握着的权力就越来越大,几乎可与皇帝分庭抗礼。——说起来,虞景现在面对的被臣子们辖制的困境,源头还在这里。换做是高祖和武帝年间,绝不会出现这样的事。

大概光顾着从皇帝那里抢权力,官员内部的党争倒是很少,精力都放在了治国理事上,加上那些年风调雨顺,于是大魏顺利过渡,进入了国泰民安的发展时期。

而赵训本人的官职和声望,也达到了他人生中的顶峰。其实那时候他的年纪还不算大,以他的影响力,继续把持朝堂是绝对没问题的。但赵训深谙为臣之道,急流勇退,以自己早年征战时落下暗伤为理由,辞去了丞相的职位,退下来养老。

虽然对朝堂的影响力还在,但他自己闭门不出,每天养花种草怡情,仿佛真的不在管这些事。文帝本来性情就弱一些,很重感情,见他这样识趣,自然不会有什么清算的念头,反而屡屡加恩。

到如今又是一二十年过去,朝堂上的臣子换了一拨,赵训的影响力没有那么大了。但若说提起姓赵的第一个想到谁,还是他无疑。

赵瑾之,是他的后人?以他的年龄算,应该是赵训的孙子辈。

而赵训身为文臣之首,他的孙子当然理所应当也是个文人才是,却偏偏去做了武将,这其中想必还有许多不足为外人道之事。不过,这不是清薇如今要追究的。反正知道了赵瑾之是后来才弃文从武,这就足够了。

因为她需要赵瑾之去办的事情,是一件需要耍弄笔杆子的活儿。所以之前才会想找邱庭波这个探花郎出手。但既然邱庭波承认赵瑾之曾经在这上头的造诣不逊于自己,甚至至今还将赵瑾之当做毕生之敌来看待,那赵瑾之自然也能做到。

不过,她虽然早知道赵瑾之的出身不会差了,却也没有想到会这样好。

三朝——到虞景这里是四朝了,四朝元老的孙子,难怪底气那么足,难怪对虞景这个帝王也不见有多少畏惧之心。要论到仕君这个事业,赵训可能是做得最成功的人,声名荣耀都有了,又能善始善终,这是古往今来无数臣子都没能做到的。

身为他的孙子,言传身教之下,赵瑾之或许也有很多心得。

邱庭波见清薇想明白了,便又重新拿起筷子,夹了一片卤肉吃了,然后才道,“赵姑娘似乎并不着急。”

卤肉铺的事,现在整个皇城几乎没人知道,大家都在等着看两方会有什么反应,只是清薇太淡定了,倒让大家十分失望。不过对方能拿下那个摊子,又这般有魄力的降价销售,后面肯定有人撑着。所以众人都猜测,清薇是看明白了,所以退缩了。

只是邱庭波不这样认为。

虽然他认识清薇的时间不短,但也知道她绝不是坐视别人欺到头上来的性子。但是她迟迟没有反应,也是事实。不过今日见到清薇,见她仍旧不急不慢,邱庭波便知道她心里可能已经有了打算。

“急有何用?”清薇反问。

“也是。”邱庭波点头,“赵姑娘是明白人,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只管开口便是。”

清薇本来要拒绝,转念却只含笑道,“原本倒是想请邱大人帮忙,只是这几日不见你,我想你贵人事忙,倒不好多打扰,因此已经托了赵将军了。谢礼都已经许了,总不好翻悔。”

邱庭波眉一挑,“赵瑾之收了你的谢礼,是什么?”

“邱大人若想知道,还是去问赵将军吧。”清薇站起身,“我就不打扰了。”

邱庭波原本只是随口一问,这会儿倒被勾出兴趣来了。不过他当然是不可能去问赵瑾之的,只好在心里瞎琢磨,想了一会儿不得要领,便放下了。

……

一直到六月中旬,清薇所等的机会终于来了。

夏收结束之后便进入了梅雨季,江南地区靠海,雨水尤多,这阵子几乎没有一日不下雨,百姓们都说是天漏了个口子。这般日日下雨,给百姓们的生活带来多少不便不提,毕竟年年如此,此地百姓们早已习惯,早早做好了种种准备。

然而最严重的是随着雨季到来,沧江水位一直在加深,然后六月中旬,江南加急来报,沧江决堤!

沧江决堤,这样重要的消息,自然是直接密送进宫。不过实际上,不论是虞景还是朝臣,此时对这个消息都不算重视。毕竟年年暴雨,江南也就年年水患,大家都已经习惯了。虽然沧江决堤,但想来应该只是一小段河堤被冲毁,只要及时组织人手,重新将堤坝筑好即可。最多附近的良田多被水泡几日。但现在夏收已经过去了,地里没有粮食,影响并不大。

这一天晚上,虞景休息之后,御前总管张芳没有留下来伺候,而是趁着宫门下钥之前出了宫,到了他侄子家中留宿。对于宫廷中的大太监们而言,这是非常正常的事。毕竟伴君如伴虎,平日里提心吊胆,已经够累了,偶尔出宫休息一阵,没人会说什么。

第二日一早,张芳回宫,而清薇的摊子上则多了个熟悉的客人。

之前清薇的摊子才刚刚支起来的时候,张芳的侄子曾经被派来买卤肉。那些卤肉自然是要送进宫的,但从那以后,他倒是时常会过来,自己点上半斤肉,慢慢享用。即使清薇的生意一落千丈,也没有改变。

但这一天,他付钱的时候多对清薇说了两句话,“近来雨水多,姑娘该防备着这灶台被冲毁才是。”

清薇眼神一闪,忙道,“客人放心,我们家的灶台都是最好的匠人砌的,不会那么容易就被冲垮。”

等应付了面前的几个客人,清薇让壮儿和小六子看着摊子,自己则匆忙离开。

钦天监的官署也在皇城之内,自然这里的官员也是需要出来吃饭的。不过周徽这样的身份,是不会在宫门口这些小摊上吃东西的,钦天监与别处也不同,他的仆人会每天给他送来现成的饭菜。

清薇在宫门口等了好一阵子,才看到了周家的仆人。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手里的食盒上印着标志。毕竟大家都用食盒,难免有看起来相似的,若不做出标志,很容易弄混。

清薇迎上去把人拦住,“你可是周大人家的?”

“正是。”那仆人警惕的看向清薇,“你是谁?”

“我有一句话要带给你家大人,他听了自然知道我是谁。”清薇道,“你就跟他说,下雨了,别忘记带伞。”

周家的仆人莫名其妙,而清薇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便立刻转身离开了。毕竟这是宫门口,她站在这里会很惹眼,时间长了,肯定会被注意到。

好在虽然不懂这句话是什么,但是带一句话又不费事,这仆人见到周徽之后,还是将此事说了出来。

然后他就看见自家主子连饭都顾不上吃,急匆匆穿上了外头的补服,进宫见驾去了。

那句话难不成还有什么自己听不明白的玄机?这仆人思量了半晌,还是想不通,也就将这件事抛之脑后了。反正钦天监的官员们,平时多少有些神神道道的,稀奇事不是一两件,这一件也算不上什么。

虞景正在批奏折,听说周徽求见,虽然有些莫名,但还是召了。

然而周徽进了大殿,甚至未及行礼,便大声高呼,“陛下大祸将至!”

不论是谁,忽然听到有人说自己大祸将至,估计都不会太高兴,何况虞景还是帝王之尊。所以他立刻冷冷问道,“祸从何来?”

“祸从南来!”周徽道,“是客星犯主之相,最近恐有灾祸降临!”

听到他这么肯定,虞景心里将信将疑,“周卿这样说,朕一点头绪都没有。这到底是个什么祸事?”

周徽道,“卜算之道结果往往都很模糊,臣亦不知。还请陛下恕罪。”

这句话当真说得理直气壮,但虞景也没办法说什么。人家能算出来最近有祸事已经很困难了,非要人具体的说出是什么祸事,那就为难人了。古往今来,也没听说有能做到这一点的人。

若真有人有这样的能力,那虞景这个皇帝第一个不会放过。

“周卿可有别的法子,至少要稍加推测,指明方向才是。”虞景想了想,又问。这种事情,虽说不一定准,但一想都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

周徽道,“臣略通测字之术,不如陛下现在写一个字出来,让臣一测。”

虞景点头,但提起笔,一时又不知该写什么,思来想去,索性写了个“测”字。然而周徽接过去一看,面色便是一变。

“如何,可是此字不好?”虞景问。

周徽道,“测字之道,无非是拆而解之。陛下请看,这测字,从水,从贝,从刀。刀者祸也,刀兵之祸,必见人命。贝者,珍宝之物也,古时以贝为钱币,可见此祸损失财物极大。”

“水又何解?”

“不可解,只能猜。”周徽摇头道。

虞景皱眉,“那周卿猜出了什么?”

“臣方才说过,祸从南来,南边的水祸,臣斗胆猜测,恐怕与连日暴雨相关。沧江年年治理,年年决堤,隐患极大!若只是决堤也就罢了,史书上沧江曾四次改道,每一次都是巨大的灾难,伴随着饥荒、死亡与战事。陛下,臣恐……”

周徽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虞景知道他的未尽之言。

沧江改道,那是能够毁掉一个国家根基的祸事!倘若当真如此,那大魏就完了,而他这个皇帝,则会成为千古罪人!

尤其是,虞景一想到昨日才收到了江南水患的消息。却因不是大事而没有关注,就不由心头猛跳。难道说……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这么一想,他便有些坐不住了,立刻让张芳召集了几位重臣入宫议政。

然而几位大臣才刚刚赶到,还没开始商议呢,江南那边又送来了新的消息。沧江决堤,毁坏沿岸数个州县良田房屋无数。至于牲畜人口,猝不及防之下被淹死的也不在少数!

这个消息便如晴天霹雳,让刚刚聚到一起的君臣都愣住了。

毕竟从大魏立国一来,一直都是国泰民安,风调雨顺,还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情,大家没有处理的经验,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过到底都是经过了许多事情的重臣,很快反应过来,请虞景下令赈灾。

虞景把人叫来本来就是为了这件事,现在自然也立刻下了旨意,着令朝廷牵头赈灾,而江南周边的州府,也应该伸出援手。

命令有条不紊的派下去之后,虞景心里才不由生出几分后怕。之前他还觉得周徽是在胡诌,但是现在水祸立刻就来了,由不得他心里不信。好在事情没到最坏的地步,只是沧江决堤,不是沧江改道。

然而虞景的庆幸,也未能持续太久。

权知湖州的知州周敬连着上了五道折子请朝廷派人赈灾,六神无主的姿态暴露无遗。他毕竟资历浅,在去湖州之前只在京城里做个清闲散官,根本没有治理一地的经验,这会儿自然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这般行事,自然弄得京城中的气氛也紧张起来。随着时间推移,江南水患的消息掩藏不住,京中已经传遍了。而现在,百姓们都在议论此事,等着看朝廷的决策。好在虞景这边早做准备,赈灾还算及时,安抚住了人心。

只是情况初初稳定住,随着江南的消息一个个传到京城,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

这次水灾的损失初步统计出来了,朝堂上君臣看着结果,相对无言。

仅是湖州一地,就死伤近万人!

不必看别的损失,光是这个,就是大魏立国以来从未有过的严重。莫说天灾,就是**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死这么多人。到底为什么会这样?一查下去,内里的根由自然也瞒不住,而结果亦令人大跌眼镜。

——沧江决堤之后,周敬只顾着自己逃命,写请罪折子,根本没想过要组织人手去救援那些陷入灾难之中的百姓。他自己倒是安安稳稳的逃到了受灾不深的潍州,甚至连上任以来积攒的财富,连同自己七房小妾,一个都没落下。然而没人主持的湖州却是水深火热,若不是下头的属官里还有一两个能人,聚在一起商量之后,便开始组织人手自救,恐怕损失还会更大!

除了人命,还有被冲毁的房屋,良田和桑园,损失亦极大。江南是天下粮仓,有超过一半的粮食都产自这里,丝织品更是八成以上都出自江南。而这一次湖州的沧江决堤,却一路冲毁好几个州县,这些地方的民生可能需要数年甚至十数年才能慢慢恢复,这对整个大魏来说,都是极大的损失和打击。

而最要命的还不是这些。

对于朝堂上的帝王和大臣们来说,他们没有亲眼见过江南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的状态,虽然忧心这件事,但原因却根本不是担心百姓,也不是这件事情接下来要如何弥补。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在了龙椅上的帝王身上。

这是虞景登基的第一年,还特意改了承平这样好寓意的年号,然而接下来就碰上了立国以来最大的天灾,让人不由得便要生出几分疑虑。

这是否是上天的示警?

君权神授,这是太平时用来统治百姓的工具,但到了这种时候,就会让身为帝王的人如鲠在喉了。既然是天子,那就代表着上天的意志,但现在,他才当上皇帝,上天就降下了灾难,这是对他的不满?或者是他身为帝王的德行有失?

人言可畏。虽然目前大魏的统治还很稳固,短时间内应该也不会有人揭竿造反,虞氏的基业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但身为皇帝的虞景就不一样了。毕竟虞氏子孙众多,并不一定只有他才能登上这个位置。

如果他是高祖和武帝那样能够压制住朝臣的帝王,也不用担心这种流言。但偏偏经过文帝一朝,文臣的权利空前胀大,对他这个皇帝也具有了辖制的作用。如果真的让人定论是他不贤不孝,上天不满降下惩罚,朝臣们真的联合起来打算换个皇帝,也不是不可能。尤其是他那几位叔王一直都不肯死心,虎视眈眈,若是被他们抓住这个机会,未必不能翻身!

局势瞬息万变,皇城中当值的官员们都开始变得谨慎起来。从前在清薇摊子上吃东西,众人还会闲聊几句朝政。毕竟大魏并不堵塞言路,也不以言论问罪,身为官员讨论这些再正常不过。而现在,大家都低头噤声,就是熟人见面,也不过点个头算是招呼。言多必失,谁也说不准这局势会怎么变,他们这些官微职小的人,还是老实些待着吧。

清薇之前料到江南会有水患,但也没有想过会这样严重。说起来是老天爷在帮她,借助这个机会,完全可以彻底摆月兑虞景。但是想到江南数万人受灾,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又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呢?

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这些人,总该做点儿什么。

这天下午,赵瑾之下了值回来,便被清薇叫住了。

“赵大哥,你从前说要帮忙的话,还算不算数?”清薇站在门口,问赵瑾之。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所以赵瑾之说完这句话,便继续往前走,回了自己的院子。清薇也转身回屋,郑重的将自己锁在柜子里的一个小箱子取了出来。

这箱子其实并不大,但却还上了一道锁。清薇又将钥匙找出来,然后才捧着回到了院子里。

赵瑾之已经翻了墙过来,正站在院子里。清薇将手里的箱子和钥匙递给他,“这就是我要请赵大哥帮忙的事。”

“这里面是什么?”赵瑾之问。

“是锦绣文章。”清薇一个字一个字的道,“赵大哥可以看一看,再做决定。”

赵瑾之便将箱子打开,取出了里面的东西。厚厚一摞纸,用针线订成了一本。赵瑾之从头翻看,越看面上的惊异之色越重,到后来连翻页的速度都快了许多,等到都看完之后,却并没有立刻开口,而是沉默良久,仿佛在回味这里头写的东西。

许久之后,他将手里的册子合上,盯着扉页《治河十疏》四个字看了一会儿,才问清薇,“这是奏折吧。是谁写的,我怎么从未听过?”

“赵大哥当然从未听过,因为写这篇文章的人,已经死了。”清薇道,“治文四十三年——也就是去年的江南贪污案,赵大哥想必听过。写这份奏折的人,名叫秦颂,正是这案件之中的首恶,时任……湖州知州。”

而在贪腐案结束之后,秦颂授首,湖州知州空缺,于是在当时的皇太孙虞景的运作下,他的亲舅舅周敬,补上了这个肥缺。

“你这是……”赵瑾之艰难的开口,“这是要把天掀翻过来啊!”

这篇文章如果在这个当口拿出来,与湖州河堤被冲毁,知州出逃这件事放在一起,既是莫大的讽刺,也是给朝廷最响亮的耳光。他们明明曾经有过这么优秀的臣子,《治河十疏》字字珠玑,却被虞景自毁长城,然后把自己的至亲推上了那个位置,造成了今日之祸!

矛头直指帝王,这是大逆不道之举。

但不知道为什么,赵瑾之非但不怕,反而有些兴奋。他看着清薇,那一句感慨,并不是反对,而是惊叹。

他知道清薇胆子大,却没想到能大到这种程度!

“其实我本意是想将这东西送到御史台,想必他们会很高兴看见它。”清薇道,“但东西给出去,就由不得我控制了。到时候,不会有人关心枉死的秦大人和江南数万百姓,只会将这当成他们的进身之阶,踩着它往上爬。这不是我将这篇文章记下来的本意。我也没有别人可拜托,只能劳烦赵大哥了。若你有为难之处,我也不会强求,只希望你别将事情透露出去。”

“赵姑娘未免太小看我了,你身为一介弱女子,尚有这样的胆气,我赵瑾之又有何不敢?”赵瑾之笑道。

清薇道,“我知道赵大哥是铮铮男儿,只是也该为赵相公思量。”

文帝不计较赵训,不代表虞景也不计较。毕竟认真说起来,文帝虽然手中权力被削减了不少,但治文一朝四十三年间,的确都是天下太平,人人称颂的圣贤之治,文帝本人在民间的名声也相当好。他自知能力不足,自然愿意接受这个结果。但虞景野心勃勃,不似文帝那般能容忍朝臣对自己指手画脚,对于造成如今这局面的赵训,当然也不会有多少好感。

只不过赵训早就不在朝中,虽然还有儿子在做官,但远不如当年的风光,虞景就算想发作也没有办法。而且还得变着法儿“善待”这位先帝朝的重臣。

如果赵瑾之站出来为秦颂的事情发声,就相当于是在跟皇帝打擂台。他自己固然不怕,虞景只怕会将赵家恨之入骨。眼下他局势艰难,自然不能做什么,但总有坐稳皇位,清算恩怨的一日。

赵相公一身风光磊落,清薇不希望他晚节不保。

“若是为了祖父,此事更是当仁不让。”赵瑾之道,“赵姑娘或许听过,当年祖父可是曾经当面斥责文帝,令文帝羞惭致歉的人物。我既是他的子孙,自然不能堕了他老人家的名头。何况这件事我早就答应过赵姑娘,还是赵姑娘不想给我那份谢礼了?”

“我跟邱大人说过这份谢礼,到时候赵大哥给他看,他必定十分羡慕。”清薇忽然转了个话题。

赵瑾之亦跟着笑了。

他将手里的册子重新放回箱子里,又道,“赵姑娘为我考虑得十分周全。其实这件事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也不一定要我自己上阵。你且等着我的消息好了。”

“好。”清薇点头,目送赵瑾之翻墙离开,然后才转身进屋。

她没有忙着点灯,坐在光线暗淡的屋子里,将这件事前后想了好几遍,觉得不会有什么问题,这才松了一口气。

希望此事早些了结。

赵瑾之说到做到,很快就将事情办好了。清薇这才明白他说不用自己亲自上阵是什么意思,却原来他将消息透露给了一班太学生。

太学里的学生们,都是整个大魏年轻人中的佼佼者,从各个州县被推荐到京城来入学,算是朝廷储备人才的一种方式。所以朝廷对他们也是相当优容。因此在太学里,议论朝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而且越是别人不敢说的事,越是别人不敢开口的时候,他们就越是敢说!

可以想见,在这种整个京城都在观望的时刻,太学生们见到那份《治河十疏》会是什么反应。第二日就有数十人各自撰写文章,洋洋洒洒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剖析了出来。剖析也就罢了,写完之后,他们竟然连夜将这些文章,全部张贴到了午门前的皇榜之上!

朝廷每有动向,都会在这里张贴,所以不少官员和关心时事的文人都会时不时过来看一看,所以这些文章贴出去之后,立刻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在这之前,大家关注的只是周敬是皇亲,不知道皇帝会如何处置。以及江南的水祸究竟时不时天灾,朝廷又会如何应对,却不知里头竟还有这等渊源!

这样说来,江南的水祸,根本不是天灾,就是**!

如果不是秦颂秦大人枉死,早早按照他的奏折治理河道,那么今年还是会跟以前一样风调雨顺,沧江根本不可能决堤。

更加凑巧的是,这时候江南那边调查的结果正好出来,却原来周敬在湖州待了一年的时间,什么政务都没有做过,只光顾着收钱和娶姨太太了。他的七房小妾,倒有五房是在湖州任上娶的!

这个消息一出现,更是群情激奋。皇帝枉杀忠良,就是为了把这种东西扶持起来?江南数万人命,就这么白白没了?

昏君无道、朝廷糊涂!这句话没有人喊出来,但每一句议论,每一个眼神都在说这句话。此事若不给一个交代,怕是要让天下人心寒!

事情发生得实在是太快了,所以朝廷这边十分被动,还没来得及动手处理,事情就已经蔓延到压不下去的程度了。到了这个时候,虞景也不必犹豫了,十分干脆利落的下了罪己诏,承认自己不贤不孝,愧对列祖列宗。同时避居偏殿,连早朝也暂时取消,一应用度和饮食份例都减半。然后又从内库拨三十万钱,用以赈灾。

当着朝臣的面让人宣读了罪己诏,虞景沉着脸看着自己的臣子们道,“值此艰难之际,还望诸公勠力同心,莫让朝廷成了天下笑柄!”

这最后一句话颇有提醒之意。他能做的已经做了,就该朝臣们表态了。

……

退朝之后,虞景回到偏殿,换了一身素净的衣裳,然后在殿内静坐。只是坐了半天,心头的烦躁和郁愤不但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最后,他忍不住站了起来,“张芳!”

“老奴在。”御前总管张芳立刻站出来道。

“摆驾西宫!”

西宫里,周太后正在发愁。江南的事情发生之后,虞景的日子不好过,她这里更糟糕。那个扔下一州百姓独自逃命的湖州知州周敬,便是她嫡亲的哥哥。当初周敬听说湖州富庶,想去捞一把,就是进宫请了她说项,才作成了此事。

当时先帝病重,虞景作为皇太孙摄政,也是他手里办过的最大的一件事,没成想就换来了这么个结果。这让朝臣怎么看,让天下人怎么看?岂不都将虞景当成了糊涂皇帝?

事情有多严重,在深宫里过了几十年的周太后再清楚不过,这会儿也是满心的愧疚心虚和愤恨。

所以见了虞景,也是母子二人相对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虞景咬着牙道,“周敬!母后说,此事该如何处置。”

周太后的声音有些抖,但还是道,“这是他的过错,但凭陛下处置。只求陛下留他一条命在。”她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如果自己的亲兄弟被亲儿子杀了,那她就活成这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了,一切尊贵荣耀,都抵不过这一件事。

“抛下自己治下子民逃走,还不是在战争时期,不过是小小水患,让朕如何饶他?!”虞景终于没忍住,摔了手里的杯子,“湖州城墙高大牢固,就是洪水到了城下也不会出事,他到底怕什么?连朕都下了罪己诏,如何饶他!”

哪怕周敬再无能,只要好好待在湖州,就算他什么都不做,情况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被动!可他偏偏逃了,这可是几代以来从未有过的笑话!就连战争期间被敌军围攻然后弃城逃走都是死罪,何况只是因为水灾就这么做?

这种行为,已经不是愚蠢两个字可以形容的了!再把这种人留下来,谁知道将来又会给自己惹出什么麻烦?

这个道理太后当然知道,但,“那是你的亲舅舅啊!外甥杀了舅舅,无论是为了什么缘故,这名声一旦背上,陛下就毁了!”说到这里,周太后已经流下了眼泪,这几天她一直在想这件事,简直如同烧心。

虞景何尝不明白?正是因为明白,所以才愤懑难抒。他自己都要下罪己诏,要怎么开口对朝臣说,让他们放过周敬一命,只因他这个当皇帝的还要名声?!

见他不肯答应,太后抓住他的手,“陛下……哀家已经想过了,只求陛下饶他一命,哀家便立刻着人把他送到西北去,往后由着他自生自灭,不会再管!”

“送到西北?朕真怕过个三年五载,又听说堂堂国舅竟通敌卖国!”虞景冷着脸道。

周太后微微一愣,然后才发现这种事情也不是不可能发生。她那位兄长糊涂得很,让人随便撺掇两句,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若不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还真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

“那……依陛下的意思呢?”周太后颤声问。

虞景叹了一口气,“让他去守皇陵吧。”

“也好,也好……”周太后听说还有命在,松了一口气,也不敢再求别的。虽然这看守皇陵,估计是去被人看守,但无论如何,总比没命了要强。

周敬的事情商量好了,母子之间的气氛就松动了几分,不像之前那么凝着了。

周太后见虞景满脸阴沉,知道这件事最不好受的就是他,便小心的道,“陛下,这几日哀家一直在想这件事。你说,这般不顺,和清薇有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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