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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炊饼吃完了。

文贵舌忝了舌忝嘴唇,将嘴角那点残余的饼渣卷进嘴里,肚里却依旧饿得慌。

他低下头,将两只胳膊肘抵在那张破烂的榆木桌上,不敢再看围坐在桌子面前的爹和姐姐。

一只雪白的手伸到了他眼皮底下,那只手里拿着一块还剩大半的炊饼,文贵猛地抬头,是姐姐,他咽下了一口口水,却知道姐姐也跟自己一样,一整天没吃东西了,伸手把姐姐的手推了回去。

“文贵乖,姐姐不饿,你快把这饼吃了。”初雪轻声对弟弟说。

看着眼前这一双儿女相互谦让的场景,李伟的心开始隐隐作痛。

时值大明嘉靖年间,京城街市繁华,犹胜前朝,本以为凭着自己泥瓦匠的手艺,总能找到活儿做,谁知他出去奔波了大半个月,都无人雇佣他,若不是这五静寺的主持看他们爷儿三个可怜,拨了这间柴房给他们栖身,一家人就要学那要饭的露宿街头了。

儿子今年十岁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女儿也才十五,一朵花才开始打苞。妻子临终前,眼睛死死盯着这一双儿女,迟迟闭不上,是他连着说了几遍:“你放心,我不会再娶了,我定会把这一双儿女好好带成人。”妻子才瞑了目。

谁知,妻子去后不久,家中那二十亩茶园就遭恶霸强占,自己的老母亲被气得吐血而亡……

不能想,不能再往前想,想起从前,只有无穷无尽的烦恼和痛苦。

李伟转头看了看门外,天已经快黑了,再过一会,就是掌灯时分,他可掌不起灯。

咬了咬牙,他把手中吃了一半的炊饼塞进儿子手中:“贵儿,你先吃了这饼,爹再出去找吃的。”

又转脸对女儿说:“把你的饼吃完,爹再带吃的回来!”说完,不等儿女答话,就起身出门而去。

“姐姐,爹出去,真能找到吃的吗?”看着门外空荡荡的院子,文贵怔怔地问姐姐。

初雪不答,心里却知道,自从家里积蓄下来的几百两银票在河北道的客栈里被人偷走以后,爹身上只剩下几两散碎银子,不然也不会一天只吃一顿饭了。

文贵终究年纪幼小,三口两口就把父亲塞给他的饼吃完了,初雪却忧心忡忡地看着门外的暮色,再也吃不下去了。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李伟回来了,手里还捧着一个大粗瓷海碗。

他将海碗往桌上一放,自去隔壁伙房找筷子。

文贵往碗里一瞧,只见满满一碗白面条,面条里还有些鸡肉,牛肉和猪肉之类,一股股香气从碗边传过来,文贵的哈喇子都要流下来了。

李伟找来两双筷子,放在儿女面前:“来,吃面条。”

文贵接过筷子,夹了一块牛肉吃了起来,他很久没有吃过肉了。

初雪却不动筷子:“爹,这碗面,是哪里来的?”

“是爹去门口面馆里买的,你忘了么,这五静寺对面就是一家面馆。”李伟笑道。

“可是,咱们根本就没钱了!”初雪的声音有些发颤:“还有,谁家面馆做面,能把鸡肉,猪肉和牛肉混在一起下面?”

李伟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呐呐地说不出话来。

初雪的眼泪顺着面颊流了下来:“爹,你那么要强的一个人,现在却为了我们去讨饭,爹……”

李伟上前,轻轻把女儿揽进怀里,抚模着女儿乌黑油亮的头发,梗声道:“雪儿,你娘临终的时候,爹发下誓言,一定要把你姐弟俩好好带大,爹不能做个食言的人,爹也不是讨饭,只是到面馆里,跟老板说你和你弟弟没饭吃了,求他赊碗面,其余几个客人听了,就把自己的面分了些给我。”

文贵本来吃得津津有味,可是一听到姐姐说出讨饭这个词,一下子就停了筷子,再听父亲这么一说,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边哭边喊:“爹!我们不讨饭,我们不讨饭,我们回家种茶去,女乃女乃说,我们家都是靠茶园吃饭!”

儿子的话语字字如刀,直戳在李伟心上,这个硬朗的汉子此时再也忍不住,猛蹲在地上,抱住头无声地抽泣起来。

见父亲这般模样,,初雪忙擦了眼泪,对弟弟喝道:“文贵,你别大惊小怪,先把饭吃了。”

说完,又去伙房拿了三只碗和一双筷子,将大海碗里的面条和肉分到三个碗里,将自己吃剩下的那半块面饼放在一碗面条上,连筷子端到父亲面前劝道:“爹,我和文贵再吃些就差不多了,你也要吃些,你若饿倒下去,我们姐弟俩靠谁去?”

听女儿这般说,李伟这才擦了擦眼泪,接过那碗面条,勉强挤出笑意:“这面条看着就劲道,来,咱们一起吃。

夜里,李伟奔波了一天,搂着儿子在稻草铺上睡熟了,初雪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这才八月,京城的夜风就很凉了,这可不比自己的浙江宁波府慈溪县的老家,那样山温水暖的地方,难道真的回不去了?

这才几个月功夫,爹整个人就像是老了十年,茶园被夺之前,她们家一直都是富足的小康人家,初雪从来就不曾体会过,原来活着还可以这么艰难,那么连一口裹月复的饭,都要受尽辛酸委屈才可以到口。

清冷的月光透过柴房残破的窗棂照进来,令初雪更无睡意,便索性披衣起来,往院子里踱去。

院子里,一株粗大的桂树上开满了桂花,香气沁人心脾,经久不散,初雪在心里暗暗合计,不如将头上戴的那根银簪当了,买些桂花面粉糖浆之类,做几笼桂花糕去卖,或许能赚些钱回来度日。

正思量间,耳畔突然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如皋哥哥,你就当从来不认得我这个人吧!”

初雪吓了一跳,这三更半夜的古庙里,怎么会有女子声音

这时,又听到一个男子惶急地声音:“,锦绣,你这么说,不是要我的命吗?莫非你是对皇宫里的荣华富贵动了心,存心撇下我?”

初雪这下总算找到了声音的来源,原来这院子中间有个半人多高的大花坛,花坛里花枝茂密,那对男女和她隔了一个花坛,两人的身影被花坛和花木遮住了。

看来,这是一对情侣夜半幽会呢,自己一个大姑娘,偷听男女□□,终究不好。

初雪转过身子,迈步回房,却又听见那被唤作锦绣的女子带着哭腔道:“宫里强征秀女,不去便是抗旨大罪,难道因我一人,叫我李家全家都死吗!”

初雪心念一动,想起日间也听送柴的挑夫谈论过此事,说现在宫里又要选秀了,这次是在京畿一带选,不管愿不愿意,给了二三十两银子,拉上人家的闺女就塞进车里带走,简直是抢。”

那男的声音低了下来,叹道:“要不,我去找找我表舅,他在宫里当差,或许能有什么法子让你逃过这一劫。”

“你表舅只是管马厩的一个小太监,又能有什么法子,今儿晌午宫里又来人催逼,说我们家总得出一个女儿,爹妈只生我一个女孩儿,我不去,谁去”

说到这里,那少女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院子一片沉寂。初雪怕自己的脚步声给两人听到,也静立不动。

过了片刻,方见花坛边转出这对男女的身影,月光下,只见男的高大健硕,女的身形婀娜,不用看面容,就觉得是一对璧人。

眼见得两人手挽手的背影即将跨出院门,一个方才还模模糊糊的念头此刻一下在初雪脑海中清晰起来。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轻声叫道:“二位,请留步。”

那两人心中一惊,同时回头,只见亮如白昼的月光下,一个身段纤细的少女站在院中,荆钗布裙,却难掩绝丽容色,都是吃了一惊。

初雪冲那少女道:“姐姐,小妹李初雪,方才无意间听见两位说话,姐姐可是名叫李锦绣?”

锦绣点了点头,一张俊俏的脸蛋上甚有戒备之意。

初雪知道她与情郎深夜私会,被自己一个陌生人撞见,怕泄露出去,便索性开门见山:“实不相瞒,小妹一家逃难京师,生计无着,一心想选秀进宫,换些银两给老父弱弟度日,只是户籍在浙江,不是京畿人氏。”

锦绣一时没回过味来,神色甚是不解,她身边的情郎目光却闪了几闪,对初雪道:“在下郭如皋,姑娘有什么打算,不妨直说。”

初雪笑道:“郭公子,方才我听锦绣姐姐说,李家只需要送一个女儿进宫便可,咱们都姓李,本是一家,如果姐姐的父母对外说我是他们失散多年的小女儿,把我送进宫,姐姐就可以不进宫了。”

“这位妹妹,你是说,你要代我进宫?”锦绣瞪大了眼睛,终于明白了初雪的意思。

初雪点了点头。

锦绣略略思索了一番,顿时兴奋起来,转脸道:“如皋哥哥,你看这样成不成?”

郭如皋喜道:“姑娘若是能替锦绣进宫,便是我俩的大恩人,请受我与锦绣一拜。”话未说完,便扯了扯锦绣的衣角,两人双双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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