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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歇最近不是很开心。

待在这顾城三日了,除去第一天她有空逛了逛这远近闻名的市集,便被小姐嘱咐着干起了正事。

往常而言芳歇是十分乐意为小姐出力的。毕竟她家小姐自小离家在外,比常人早慧许多,身为盟主独女却从未享受过掌上明珠的待遇,寻常吃食和穿戴过得和普通人差不多。她太独立温顺,反而衬得芳歇才像一个娇娇小姐,是以这几年来她变着法儿对安宁好。一听到有事吩咐,便激动得不可自制,可当真正做起事来,她却有些委屈了。

不是别的,而是安宁嘱咐了,让她留意这顾城大街小巷里所有的乞儿动向。可这顾城乞儿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又不像寻常那样有驻点,顾城因为靠近边域,人口流动频繁。芳歇第一日到处走走看看,也没发现任何异常。

她晚上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进下榻的客栈,看见安宁正依在踏上悠悠闲闲地读着话本,不由得委屈极了,含着哭腔道,“小姐……”

“嗯?”安宁头也为侧,只专注本子里的故事,懒洋洋地应声。

芳歇可怜兮兮地瞅着她,“小姐你骗人……这乞丐有什么好看的,左看右看都是一个模样,人家走了一天可都累死了……”

安宁轻轻望她一眼,笑得温柔可亲,“东边可都走遍了?”

芳歇嘟着嘴坐到椅子上,不甚文雅地揉着自己酸软的腿,咕哝,“可不是……”

安宁摇了摇头,叹道,“他不过半日,就找到了那孩子在的地方。”

芳歇瞪大眼,“半日?他是在何处找到的?”

“顾城以东。”

芳歇抿抿唇,笑得一脸讨好乖巧,“小姐……我可真的是仔仔细细瞧过了……左右不过都是乞丐,真没瞧出什么花样来……”

安宁点了点她的鼻子,“亏你还是女子,竟不如一个男儿细心。”

芳歇撇撇嘴,他那个男儿,可不像江湖上寻常的光明磊落的汉子,也就小姐压得住他。

芳歇亲密地凑过去,眨眨眼,讨巧卖乖,“小姐,说一说,他是怎么找到的?”

安宁却是懒洋洋地放下了靠枕,边域客栈布置简陋,床铺褥子质地有些粗糙冷硬,可她躺在上面却毫无嫌弃之意,仿佛靠在铺着华美皮毛上那样舒适安逸,半闭着眼,一豆灯光下,脸庞温润如无暇美玉,懒声道,“自问他去。”

芳歇委屈,小声,“他肯定都歇息了……”

“急甚,”安宁侧了侧身,睫毛温顺地盖住眼睑,她轻轻打了个哈欠,“明日一早,你就知晓了。”

芳歇无法,只能按捺下疑问,打水简单洗漱了下,方在令一边的床铺上歇息。劳累了一天,她很快就沉沉睡了过去。

听到隔壁再无响动,少年眨了眨眼睛,也安然闭上了眼。

……

……

翌日,梵晔起早,在隔壁屋子门口站了一会儿,没听见里面有任何响动,了然地转身下了楼,果然在大堂看见正在慢悠悠用早的主仆二人。

时日尚早,大堂里只有几位客人。虽说安宁在这边域的女子中的确容光过人,却无一人上来搭讪,极有眼力劲地用着自己的吃食,偶尔投来一眼。

“醒了?”芳歇见他神清气爽地下了楼,颇不服气地推了推盘子,“这地方的东西吃不习惯,早上我去厨房找厨子重新做了早,可便宜你了……”

安宁轻轻笑了笑,不应声。梵晔看了一眼,果然都是她平日吃的东西。他知道安宁前两年游历时过得也都是风餐露宿的日子,粗糙些的吃食她也定不嫌弃。可身边有侍女伺候到底不一样,连带着他也沾了光。于是他道了声谢,坐下来安静地用餐。

三人都是礼教良好的,食不言寝不语的道理都明白。有要事等着做,便去了平日那份悠然的心情,迅速用完餐,便齐齐出了客栈。

“喂,小子,”知道他的身份后,也就芳歇敢这样肆无忌惮地称呼他,明白他并不在意,也从不隐藏她的好奇,开口道,“昨日你是怎么猜到那小儿在哪的?”

梵晔瞧了安宁一眼,她嘴角噙着笑意,似乎没发觉他的目光,闲庭信步地走在前方。

于是他收回眼神,淡淡道,“昨天你不是走了一日,竟丝毫未觉?”

芳歇脸涨得通红,“你、你明知……”

实在太讨厌了。她心里想,小姐平日里爱卖关子就算了,怎么连带着这捡回来的小皇子几日里也染得了小姐的性子,她平日里的那些小聪明在他俩面前根本不够看。

眼见芳歇气呼呼瞪大眼,安宁似乎格外喜欢看她这模样,眼里的笑意愈发深了,可就是不开口,由得她委屈。梵晔嘴角轻轻一弯,终于还是解释道,“……开始我只注意了城里五六岁的乞儿,后来转念一想……若真是那样,这么小的孩子,这顾城里人来人往,牙贩子不少,必是有人庇护她才肯放心——于是我四处打听,去了东边的破庙里,找到那乞丐窝的龙头。”

她睁大眼,“后来呢?”

“没有后来,”梵晔镇定自若,“他们自然是不肯交出人的,我自知打不过,也无法让他们信任我,便有了今日的行程。”

芳歇愣了一会儿,才恍然,斜眼他,“我道是多聪明,无非还是需得小姐帮忙。嘁——”

梵晔淡然笑道,“阿宁曾应许过我一件事,我自然是信任她的。既然有贵人相助,何不乐乎?”

阿宁?

“谁准许你这样喊小姐的?”芳歇怒目,“竖子无礼!”

梵晔紧了紧手指,面上却风淡云轻,望向青衣女子,轻声道,“阿宁?”

这却是在征允了。

安宁侧目,只微微笑了一笑,没做反驳。于是他舒了一口气,唇角不由得隐着一丝笑意。

芳歇看了看自家梵晔,又看了看自家小姐,恍然。咬了咬嘴唇,却也没多说什么,咕哝两句闭上了嘴。

一行人来到了东城一座破落的城隍庙。年久失修,无人参拜,这里便成了乞丐的居所。一踏进去只看见寥寥几人眯着眼躺在草堆上,听见声音睁开眼望了望,便又闭上了。

芳歇仔细瞅了瞅,发现这几天打扮和街上寻常的乞丐有些许不同,疑惑地咦了一声,心中却对梵晔的观感略好了一些。

小姐看重的,果然还是不一样的。这都让他找了出来,那些人找了两年都不曾发觉。

她心里发酸。这家伙年纪虽小,却多智早慧,不过几日就哄得小姐允许她唤她“阿宁”,心思手段一套一套的……这样下去万一小姐她——

芳歇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更要多防着一些了。虽说安宁为人通透,可这再聪明的女人,一沾到“情”这个字,便不是原来那个自己了。

她这些弯弯绕绕二人自然没空理会。梵晔再次走进庙里,对着最里面侧着身子呼呼大睡,瞧也未瞧他们一眼的乞丐,躬身行了个礼,和声道,“这位前辈,晚辈再次打扰了。还是那句话,晚辈知道您是个念旧的人,决计不肯将他交与外人。可您若肯看一眼,还是不肯答应,晚辈便从此不再叨扰。”

他说得大大方方光明磊落,丝毫不觉得自己用出安宁的名头有什么不对。脸皮厚得令人发指。

那乞丐动了动,打了个哈欠,终于转过身来,迷迷瞪瞪地看了几人一眼。起先似乎是没看清,但当他的目光移到青衣女子的身上时,顿了一顿,方才醒过来一般缓缓支起身子,思索片刻,开口道,“……妙风使?”

话音一出,就知晓这乞丐绝非只是个乞讨的流浪汉那样简单。观他不惑之年,面容沧桑,瘦削,一副懒骨头的模样,唯有睁开眼的时候目光雪亮如刀锋,定在她脸上,暗自运气。

安宁却似没发觉他的动作,一派悠然安逸,目光温和明澈,微笑着和声回道,“正是晚辈,昨日阿晔多有冒犯,李副将,还请多多担待。”

话语刚落,庙里所有乞丐都站了起来,警惕地望过来。

没想到那中年男子却一愣,许久不曾听到这个称呼,他脸上有复杂的神色一闪而过。定定地看她许久,方才叹道,“我早已被免职多年,如今不过是一无家可归者罢了。我知这里所有人都不是你对手,你要带走那孩子轻而易举。我只想明白,你此番前来,究竟是何用意?——你师傅素来厌恶朝堂,必不会希望你掺和到这趟浑水里去。”

提及青衣侯,安宁略略一顿,余光瞥见梵晔不动声色握紧的手指,方才笑道,“师傅只言:不忘本心,方得善终。李副将不上战场多年,却也不曾泯灭为国效力之心,留在这边域只为报效万一。我亦如此。”

他一震,目露惊诧,“你怎地……”

“李副将乃舒将军得力左膀右臂,既是将军看重之人,必不会作出有辱门风之事,当年龃龉你我心知肚明。”安宁淡淡道,“如今西樊是何模样我自不必多说,前辈心里有数。我此番前来,那孩子是其一,其二……则是他。”

男子愣了愣,眼中敌意略消,听她所言看向旁边许久不言的梵晔,愈看愈觉得诧异,最后竟然月兑口而出,“——他、他是三——”

猛然回神,他立刻住嘴,只有眼中震惊和激动久久不散,不禁走近两步,定定地看着梵晔,八尺男儿居然略红了眼眶,颤声道,“您还活着……老天有眼……将军生前最放不下的便是他那宫内的侄儿,我还以为,还以为——”

梵晔看了她一眼,却见她只是背手淡淡地看着这边,显然已然料到这番情景。他略一思索,终于还是点头,承认,“昨日不便道明身份,还望李副将理解。”

他根本不会怀疑他的身份作假,他的眉目宛然就是舒将军年轻时候的模样。老天长眼,舒家终于还是留下了一点血脉,不知这孩子究竟经历了什么,从大火中活了下来,辗转找到了妙风使。他不信任任何人,却绝对不会违逆将军的亲人。他深深地看向安宁,躬身沉声道,“多谢妙风使此番维护。既然是他,我便放心将那孩子交与你,他身世可怜,还请多多照顾。”

安宁颔首,“那是自然。”

男人深深吸了口气,压下情绪,睁开眼,又道,“我糊涂了多年,如今只想问一句话——”

梵晔一顿,“尽管开口。”

李副将眼中似有泪,嘴唇轻抖,“您……是否、是否和将军一样?”

这话让梵晔猛然攥紧手指,掌心生疼。他沉默许久,才低声回道,“初心不改,却不会重蹈覆辙。”

李副将猛然闭了闭眼,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

梵晔侧身,只见安宁目光淡淡地注视着一切。他眼眸一深,终究还是什么也没问,由得李副将追寻往事,面上微笑不改。

……

……

找到女乃娘那幼子后,李副将直接命人将他送到了安宁下榻的居所。

梵晔推开门,就望见一个脏兮兮的幼童坐在椅子上,吃着芳歇做的甜糕,面上欢喜,一派无辜。而安宁就坐在他边上,时不时逗弄他一两句,惹得幼童咯咯直笑,她便也弯了弯眼,笑意温和柔婉。

听见声音,幼童装过头来,好奇地望着他。这孩子眼睛长得和他娘一模一样,又黑又亮,含着小勺子舌忝舌忝嘴,一点也不认生。一对上他的目光,梵晔整个人都是一僵,说不清的情绪由心底蔓延至全身,他看向幼童的眼神幽深至极。

“来了。”安宁淡淡道,“坐下吧,你似有话要说。”

梵晔按捺住情绪,默不作声地坐到桌子对面,为自己倒了杯凉茶,一口喝下。冰冷的水经过肺腑淌入胃,稍稍缓解了下灼热,方才抬起头,垂下眼,轻声开口,“……你晓得他在那儿?”

他并未指明这个“他”是谁,安宁仍然答道,“是。”

梵晔浅浅吸了口气,“既然你已算计到,为何要如此考验我?”

安宁伸手擦了擦幼童嘴角的糕点屑,任由孩子亲昵地握住她的手指,她面上露出微笑,语气却仍然平淡温和,“谁说方才是考验?”

梵晔一顿,恍然,眼神愈发复杂深邃,“你想要……我带着他?”

“稚子无辜。”她只说了这样一句。

稚子无辜……不错。当初她接受了那样不堪的自己,自然也会护着这个小子。在她的眼中,什么皇权富贵,一文不名,皆一视同仁。即使他是尊贵的皇子,恐怕也和这个平民幼儿没任何区别。

说不出是哪里酸痛,梵晔抿着唇,许久,才道,“既然是你吩咐的……我都会去做。”

顿了顿,他的声音愈发低了,“我曾发誓不会瞒你……却也想着你待我一同坦诚,你明知道……”

她望过来,平静无波。梵晔咽下不能为人所知的委屈,垂着眼睛,低声说,“他也要同我住在一起?”

既然这趟前来的真正目的实为考验他的心性,她做这样的决定其实也并不稀奇。

只是……还是意难平。

平平无奇,还是背叛他的女乃娘的儿子,看着一脸无辜,却无法说服自己以平凡心待他。他因为他娘亲而家破人亡,而如今她却——

“何以见得?”她发话了,只一句就让梵晔猛然抬起头,“自是住在他该住的地方。”

该住的地方?

她是在说……他终究还是和别人不同的?

他知道他如今休息的房屋是她所住过的,虽说是客房,但却在主院中。前两年安宁游历江湖,偶然回庄子一趟,她的卧房尚在整理,便下榻过这屋子一次。每次他躺在床榻上,想着这一点,心里的情绪便止都止不住。今天看她那样说,以为连这点也无法独享了,却没想到——

她也许还是知晓了……也是。她那样的人,怎么会不明白他唤她“阿宁”是何意。

不管她是为何帮他。只这一点,就足够他万劫不复。

梵晔深深吸口气,压下声音中的颤抖,尽量平静地问道,“我知晓了……现下要去何处?”

安宁微微一笑。

“附近白石城,有一位堂主年年拖延上供,父亲十分烦恼,正好顺路,不妨前去问问究竟何故。”

“是。”

……

……

这第二个考验,实在令梵晔又喜又不安。

喜的是,芳歇得令护送那稚儿回庄,于是明面里便只有他们二人一路同行。不安的是,为了避免多余的麻烦,他是天机盟庄主派来的亲信,而安宁则易容成他身边的侍女。

梵晔一听,断然想拒绝,却不想她一句话就令他偃旗息鼓。

“晔儿,可曾听过‘红颜祸水’这句话?”

他默然。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唤她,他怎么可能再多说其他?更何况,私心里,他的确不想让别人看到她的模样……青松雪竹,当藏于深山幽谷,城中过于喧嚣,他唯恐令她沾染俗气。

——若她知道了他内心所想,怕又是要笑了。

世人多知妙风使风骨绝俗,容色天然出尘。其实不然,真正心无俗尘,自在他乡的实为她师傅青衣侯。她眼中没有天下自然没有诸多纷扰,早年勘破红尘从此断情绝欲,心里唯有那一方良辰美景,青山绿水。也因得这份专注,潜心武学,终成天下第一。

假若她真如她师傅那样心无二物,那便不会有如今的他。

白石城不远,半日光景便到。顾名思义,这里盛产一种灰白色的石头,多用做建筑,质地坚硬,比其他石头更能防风吹雨打,自掌握切割技术后便成为白石城的特产。虽对外卖价高昂,但白石城因地得宜,城门是用大块的白石头完美累叠而成,远处望去巍峨且圣洁,犹如天然奇景。

说起这白石城的堂主,也是令安百川头疼的人物之一。天机盟建立百年,早在安百川接手盟主之位时这堂主便任职已久,拖延上供问题也不是一年两年,却因离安庄太远问题总是难以催促。虽说数目不算太多,却年深日久累计到了一个程度,正好趁此之际一并解决了。

好歹是天机盟的老人了,不想伤了和气,安宁在江湖上又名气甚大,倒也是个办法。只可惜她却不这么想,把问题留给了梵晔。

芳歇走之前怀疑她其实只是又发懒罢了。不过当事人拒不承认。

早在之前堂主就收到了消息。他倒是个圆滑的,面子礼仪做得极为到位,也没因为梵晔年纪尚小而有所怠慢。只不过终究是个老油条,只要一谈到上供的问题,就会不动声色把话题岔开。梵晔虽然聪明,还是比不上堂主能忽悠人,一天下来什么关键信息都没得到,不由得十分沮丧。

入夜的时候,梵晔婉拒了堂主特地送来服侍他歇息的侍女小厮,面色沉沉地走向对面厢房,安宁住的屋子。他在外踌躇良久,青石地板都要被磨出一个小坑,抬头望着里面隐约的一豆灯光,心知她肯定发觉他就在门外,可却没做声,也没熄灯。

终究还是抵不过心底的情绪,梵晔叹了口气,还是轻轻敲响了门。

“进来。”她温和的声音。

梵晔走进来,反身关上门。抬头望见她一如既往地看着话本,他顿了顿,定睛一看,才发现并非是她带来的,不由得问道,“这是……”

“问堂主要的,据说是市集上最新出的本子,讲得倒是新奇有趣,想看?”

梵晔心里无奈,她这个爱好实在是让人难以言喻。他也略略翻阅过,大多不过是些才子佳人,金榜题名,或者快意江湖的故事,虽说她挑的这些文笔优美细腻动人,却实在不是他喜欢的,偏生她总能看得津津有味,情动之处还能轻轻笑出声来,挠得他心痒痒。

“他竟没怀疑你的身份?”梵晔想要将她的目光拉回来,问道。

安宁翻了一页,“他早知我的身份。”

梵晔一顿,随即了然,难怪举止殷勤毫无轻视之意,不愧是堂主,眼力劲过人。

也没有其他人能让一位堂主亲自为其找来最新的话本子。梵晔摇了摇头,叹道,“此人滑不溜秋,难以对付。”

一日内寒暄了个遍,他也寻得空子打听了这位堂主究竟是何人物,果然如想象力那样滴水不漏——不近,不好男风,不爱美酒,不贪钱财,竟找不出丝毫错处来。这样的人物,为何久久拖着不交供?看他屋中摆饰多简单文雅,不像是挪用钱款之辈。

梵晔已然习惯将每日的烦恼说出于口,盼着她能多和他说句话。她也从未拒绝,总是那副清清淡淡的模样,他便把这当做默允的意思,厚着脸皮一日不落。

他将所有得来的消息告诉了她。安宁听完,笑道,“姑且算是收获颇丰。”

只一句,他仿佛就卸下了所有疲惫和忐忑,心中柔软下去。

她已还原成本来面目,夜色下容光夺目,她却似丝毫不知,垂目,看着话本,漫不经心道,“你可有心上人?”

“……”

梵晔一愣,实在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起这个,宛若心事被戳穿,有一瞬间的惊慌失措,却很快镇定下来。望着她的侧脸,沉默半晌,终于还是回道,“……有的。”

必不隐瞒。即使她知道了,那又如何?她迟早也会知晓。

他以为她定会问是何人,却没想到她只是继续道,“若有心上人,当什么时候求娶为佳?”

梵晔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思索片刻,谨慎回道,“自然是在婚嫁适龄之岁,愈早愈好。”

“哦?”她懒懒地又翻去一页,“当真如此?”

她绝非无故提起,梵晔细细思来,恍然,眼睛一亮,却强自压下来,面上镇定无波,“当然并非所有人都如此。世间儿女情长,遂愿者实为少数,求而不得者不知凡几。”他深深看向安宁,低声,“也有痴情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即使她被他人求得,或心不在此,亦心甘情愿。”

安宁颔首,淡声道,“夜深了,去歇息吧。明日诸多事宜还需得你来解决。”

梵晔嘴中发苦,面色不变,站起身来,道了句夜安,便关门离去。

安宁合上书,望了窗外一眼,什么也没说,吹熄了蜡烛,就自安歇。

屋内陷入黑暗,倩影消失在窗前,梵晔方才迈起步回了房。不多时,便听见外面淅淅沥沥的声音,原是下起了小雨。

凉月随梦,细雨依稀。

第二日,梵晔不像往常那样起了个大早,反而日头高升之后,方才出了门。没去找堂主,也没在院子内晃悠,反而去了城中最热闹的一家茶馆,找来最受人欢迎的说书人,给他足够的银子,不多时,便拿到了一张纸条。他低头看了看,记住那个名字,不多做犹豫就地烧了个干净。

倒并非是多么隐秘的消息。实际上,当年堂主仍是籍籍无名的商户之子时,便有一个官家女的青梅,二人偶然相识,多番相处后情意暗生。但官家女的父亲断然不会允许自己的庶女嫁给一个商人的儿子,为此堂主奋发读书却几度落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少女远嫁他人,嫁的还是当地颇为权重知府之子,黯然神伤下远走他乡,却时来运转被当时的前堂主赏识,堂主死后便在这白石城落地生根。可他终究放不下心里的人,一直打听方得知她过得并不好,知府儿子姬妾甚多,她又惯不会使那些后院把戏,加上不受宠,生了个女儿,愈发被冷落。二人相见时她正卧病在床形容憔悴,堂主见当年娇俏佳人如今此番模样,又怜惜又愧疚,禁不住佳人泪如雨下,决意帮她。

可他虽说是堂主,手下却几百号人管着,平日里花销只能算不紧缺,哪来多余钱财供她。心中挣扎甚久,眼见那人生活愈发困苦,不得已还是违背了自己当初的诺言,将部分钱财挪给了母女二人。可知府之妻名号说得好听,到底管理后院需要大把财物,那儿子又是个不成器的,成天花天酒地挥霍无度,为了保住她正妻之位,没办法只能拆了东墙补西墙,就这么一年年拖了下去。

堂主平日里公正不阿,待人诚恳有礼为人称赞,只是终究为情所困,放不下儿时情谊,再见面又旧情复燃,最后做下错事。虽一直想方设法补上缺口,然而那些少的一年年堆积下来,还是引来了总盟的注意。

终于知道了这一切,梵晔思索片刻,还是告知了堂主。

堂主脸色霎时就白了。他虽然没有刻意隐瞒,却一直处处转移话题不做正面回答。然而错的终究还是有报应。他长叹一口气,闭了闭眼,道,“做下错事我一力承担,只求不要迁怒他人,令她多加为难。”

若她那不成器的丈夫知晓他的存在,定会以为自己被戴了绿帽休弃他早已不得宠的妻子,那时她的处境不过是愈发艰难罢了。

安宁在一边品茶,虽说看上去形容质朴貌不惊人,却无人将她当成侍女看待,好一番悠然自得。

梵晔看了她一眼,沉思良久,才道,“此事也并非无回旋余地。”

堂主眼前一亮,“小兄弟的意思是……”

“若你信我,”梵晔道,“不过两个月,定让你如愿以偿。”

堂主叹息,“若真如此……衔草结环,当报此大恩。”

……

……

几日后,知府府中来了一对姐弟,姐姐刚及笄,弟弟十三四岁,皆貌不惊人,说是落魄秀才之子女,识字懂数,听说府中名下的铺子的掌柜招账务,自来应招。虽说年纪小,但二人确有学识,账务算得十分精确,便低价录用。就连来铺子里巡视的夫人都十分欢喜,急急让他们住了下来。别看姐弟二人面目普通,却十分机灵,颇有头脑,妙语连珠说得夫人都舒展眉目,不过半个月光景就让他们参与铺子管理,和月月亏空相比,成绩格外喜人。

两个月后,夫人作为嫁妆的铺子便开始支出相抵,甚至略有利润,但知府的儿子不以为意,于是时机正好,有以李性商户要收购铺子,他二话没说就交了出去,这笔意外之财让他在青楼头牌那里多待了三夜,玩得尽兴自不必多说。

可这也没改变府中的窘境,知府近来遭到弹劾自顾不暇,丈夫的姬妾开销巨大,财物吃紧,不得不变卖府中侍女家丁。知府儿子怨恨妻子管理府苑不力,那些个良姬美妾成日只会要钱没得丁点儿收入,心情烦闷之下,借酒浇愁,却不慎引发了大火。虽说自己是被救出来了,妻子却葬身火海。那火烧掉了半个府苑,整夜都是尖叫哭喊,知府丢尽脸面,成为当地又一则笑谈。

梵晔和安宁临走之前,堂主和他刚成亲的妻子在门前目送。他夫人虽然年岁稍大,却风韵犹存,眉目皆是甜蜜美满。她靠在丈夫怀中,犹自叹道,“这姐弟二人……当真是个人物。”

堂主摇了摇头,“盟主独得一女,她却费尽心思只为那少年做嫁衣……阿芸,此番你金蝉月兑壳,又收回娘家带去的铺子,皆是他二人功劳——以后我夫妻二人余下半生都会还此人情债……你可愿意?”

他妻子湿了眼眶,“如何不愿?……能与你在一起已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我做什么都愿意。”

堂主长叹一声,将妻子拥入怀中,再不放手。

眼见堂主等人的身影慢慢远去,消失在拐角尽头,梵晔方放下车帘,坐回马车里,抬眼看向安宁。

他抿了抿唇,开口道,“破镜重圆,当真不易。”

安宁懒懒地半倚靠着,闻此不由得笑了笑,“阿晔可是羡慕?”

梵晔摇了摇头,又意识到她看不见,方才低声道,“不羡慕,我已有天底下最好的。”

见她似昏昏欲睡,他移开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又定在她脸上,马车内的昏暗仿佛都被她的容色所照,他根本不愿转走目光。她虽然总是一派闲适模样,可她五感甚于常人,他鲜少有这样的机会专注地凝视她。梵晔虽然年少,却反而比同龄人更加明白人情世故,早就知晓他对她根本不仅仅是孺慕,敬佩……可再尊贵的家世,她不为所动,再俊朗的容颜,她毫无兴致,即使他流着西樊最珍贵的血,仍然一无所有,根本配不上她。

那一腔炽热情意,是他仅有的宝物,却无人可叹,无处可诉。

十六岁,已然可以结亲了。

他心中酸涩又甜蜜,为这忧愁,也为他人没有的亲近,低低道,“……阿宁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安宁睁开眼,目光沉静如湖。

她望向窗外,天空明净。半晌,才淡淡开口。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且记得你当初为何来寻我。”

他全身一震,苦涩在四肢百骸流淌,低下头,轻声道,“我知道了。”

……

……

“小姐!那小子对你有非分之想!”

一回来,芳歇就如此不忿道,满脸心酸不甘,“我就觉得之前瞧着哪里奇怪……那天算是明白了,他看你的眼神,明明就是、明明就是——”

“我知道。”

芳歇一愣,瞪大眼,“什么?小姐你——”

安宁笑道,“怎么,不是一向对我很自信吗?”

芳歇嘟哝,“可我知道他并非那种只知美色的人,这么小就诡计多端,我这不是害怕你哪天被他甜言蜜语所骗去了……”

安宁点点她的鼻子,“怕甚。你不就是被我骗过来了吗?”

芳歇瞪眼,“我那是年纪小,那时也不知道你就是小姐——不说这个,你当真不担心吗?”

“担心作甚,”安宁目光淡淡的,“世人皆知情字害人不浅,却不知甲之蜜糖,乙之□□。他若没有那个心思,我倒会多做考虑。”

芳歇愣了愣,“小姐你是说……”

“白纸黑字尚能作废,口头之言焉能当真?”安宁模了模她柔顺的长发,轻声道,“总要有个能让他顾虑再三的东西,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道理你岂会不懂?”

芳歇喝了一口气,此时倒开始为那少年心酸了,“小姐……这人的感情岂是好利用的东西?……若他变心了怎么办?这世上负心薄幸之人可多了去。”

安宁微微一笑,“因而有所得,有所失。他若遵守承诺,自然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便宜那小子了……”芳歇恨恨,“他最好快些,若真的将您耽误了,岂不是——”

“嘘。”安宁修长的手指按在她唇上,弯弯眼睛,“话说得不宜过早,若真论耽误,谁与谁也不一定。”

“小姐,”芳歇倏然安静下来,深深地看着她,咬了咬嘴唇,声音略有哀戚,“这天下,当真比一切都重要吗?值得你用最珍贵的东西去换取吗?”

安宁顿住,目光变得沉默悠远。许久之后,终于微微一笑,声音温和低哑,一如之前。

“是。”

芳歇在心里沉沉叹息。梵晔那样的人,他的情感何其可贵,怕是一生,都不会再对他人如此番刻骨铭心。

愿他能遵守承诺,小姐这样心软,若他十年如一日,也许到了最后,能苦尽甘来,终得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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