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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独家连载于晋-江-文-学-城,谢绝任何形式的转载从豪奢公子变成侘傺书生后,确实有些不惯,但他这几日也渐渐适应了。他从前在国公府时身边的仆从就不多——他不喜那么些人围着他伺候,很多杂事他喜欢亲力亲为,如此有利于他梳理思绪。

譬如他喜欢在泡茶时筹划好明日要做的事,如此便可井井有条,按部就班。

他喜欢有条不紊。

卫庄望着身前微微摇曳的灯火,轻叹一息。

至于眼下,他得先把娶媳妇的事按下。

他去到宋氏屋里时,宋氏正在做针黹活计。

“哥儿过来,”宋氏含笑朝他招手,“我瞧着你今年身量又长了,来,我给你量量,做身衣裳。”

她见卫庄神色有些不自然,笑道:“哥儿扭捏什么,大了一岁怎还害羞起来了?”

“不必劳动母亲,儿子的衣裳够穿的。”

宋氏又招呼他几回,但他坚持不肯,无奈笑道:“你也不必盘算着省那二尺布,咱家也不差这些。眼下我给你做衣裳,等你娶了媳妇,就是你媳妇给你做了。”

卫庄微微垂眸。

宋氏说着话示意他坐到她跟前,道:“我头先与你说的那赵家的小娘子,你真的不再考量考量?”

宋氏之前跟卫庄说过住在卫家左近的一户赵姓人家的姑娘,但卫庄始终没松口答应。

宋氏见儿子坚决摇头,叹气道:“我知道你心里还惦记着那三姑娘……”

“母亲,那都是误会,”卫庄即刻打断宋氏的话,“儿子不喜她。”

宋氏打量他几眼,奇道:“那你怎总是推三阻四的?我跟你说了几茬儿,全被你给否了。”

“母亲说的那些都不合儿子的意。”

“你也不要太挑剔了,”宋氏直蹙眉,语重心长道,“我与你说,这回不能再拖了。我都想过了,左右哥儿也考罢了府试,咱们也该回了。往后哥儿便专心一意地打理家业,至于举业,还是莫想了。”

宋氏觉得儿子根本不是读书的料,还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实在,所以近来都留心着给卫庄张罗媳妇的事。

卫庄摇手道:“母亲莫要费心了,儿子自有计较。”

宋氏急道:“有计较有计较,你小小年纪能有什么计较?你说,你究竟想找个什么样的?我帮你物色。”

卫庄认真道:“儿子得寻个与儿子相配的仔细人,如此方可勤俭持家。”

宋氏听得直咧嘴:“你是说想找个跟你一样抠的?那你岂不是要打一辈子光棍?”

“母亲,儿子那不是抠门,那是会过日子,”卫庄不紧不慢道,“找个跟儿子一般会过日子的才能琴瑟和鸣。娶媳妇这种事须要慎重才是,母亲莫急。”

宋氏面色微沉:“莫急莫急,你不考科举又不娶媳妇,待要如何?”

“那若是儿子此番府试过了,母亲是否就不急着给儿子寻媳妇了?”

宋氏心道你能过那才是见了鬼了,又见他眼下在娶媳妇上头这么不上心,禁不住端量他几番,神色古怪道:“你……你都不想要媳妇?别家如你这般年纪的都开始收用丫头了,你夜里……”

卫庄一顿,忽地起身道:“母亲若无旁事,儿子便作辞了。”言罢,见宋氏不吱声,行礼退下。

宋氏望着儿子的背影,目露诧异。

她儿子原先还总惦记着娶媳妇的事,怎么眼下倒像是更关心举业?

宋氏想起儿子方才的话,忍不住蹙眉,能跟她儿子抠到一块儿的恐怕天下难寻,她儿子要是真钻这个牛角尖,那她何时才能抱上孙子。

宋氏叹气连连,她一个孀妇带着两个儿子过活实属不易,好容易将长子拉扯大了,谁知他性子变得这般狭仄悭吝。

宋氏觉得在萧家多留无益,只等着府试发案之后就辞行。届时儿子见再度落榜,自然就死心了。

萧槿翌日去卫庄那里报到时,听说了宋氏给他张罗媳妇的事。她对于卫庄找媳妇这件事颇感兴趣,因为她十分好奇卫庄这么抠门的人得娶个什么样的媳妇。

于是她在练字的间歇兴致勃勃地向卫庄问起了这件事。卫庄原本正坐在对面凝神捧卷,听见她的问话,抬头望来,道:“练字须静心沉气,你平日里练字便是三心二意的么?”

萧槿搁下笔,分辩道:“我也只是偶然间想起来了而已。不过表哥——”萧槿微微倾身,笑嘻嘻道,“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媳妇?”她想知道她庄表哥这样的会不会连口味也比较特别。

卫庄忽而将书倒扣在桌上,盯着她道:“你很盼着我娶媳妇?”

萧槿觉得卫庄面色似乎有些奇怪,想了一想,解释道:“表哥不要误会,我不是盼着表哥离开。我只是纯粹好奇而已。”

卫庄的目光在萧槿身上绕了绕,须臾,重新拿起书,低头道:“回头再说。”

萧槿瞧着他那莫测的神色,暗暗叹气。

大约是因为临近发案,他心中总是焦虑,这才有些情绪不稳。

两日之后,萧定依言给卫庄送来了三百两银子。

他拿的都是现银,有三两一锭的,也有五两一锭的,零零碎碎,不一而足,一看便知是临时凑的。

卫庄低头在装银子的顺袋里翻看了几下,修长手指从里头先后拈出十几锭银子搁到桌上,道:“这些成色都不好,烦请四老爷调换。”

一旁的天福凑过去看了一眼,不明所以,又拨开那一小堆银锭子,拿起其中几锭仔细瞧了瞧,这才看出端倪,忍不住啧啧称赞自家少爷眼尖。

这几锭银子有些泛红有些泛黄,是掺了铜、锡在里头所致。这种银锭成色差,将来拿出去折兑便要落价。

萧定给钱本就给的不情不愿,心中又瞧不起卫庄,原就是想糊弄过去的,万没想到卫庄看得这么仔细,一时面色有些难看:“贤侄也不必这般计较吧,差不离就得了。”

卫庄径直拈起一个三两的银锭子拿到萧定眼前,凝注着他道:“四老爷,这种银子的银色至多八成,你拿这样的银锭子来滥竽充数,也不嫌跌了身份么?”

萧定脸色青红交加。

卫庄说话间又拿起一枚一两的小锭子,轻声道:“这个更低了,瞧着只有七成。四老爷那里的废铜烂铁真是不少,看来四老爷一家平日里都是拿这种银子出去使的,怨不得三姑娘穷得几次三番来问我借钱了。”

“你!”萧定抬手指定卫庄,“你休要逼人太甚!我好赖是你的长辈,你一个小辈如此出言不逊,果然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卫庄冷声一笑:“四老爷说这话也不嫌羞臊,四老爷意图坑瞒在先,倒是有理了。”说话间便将那些成色不足的银子推给萧定,“这些一共一百五十六两,都给我换成雪花官银。若是四老爷再耍诈,那就换成二六宝银好了。”

天福看着萧定涨红脸的模样,忍不住偷笑。

雪花官银即户部按照既定成色铸造的银锭,因其色白如雪而得名。二六宝银比官银含银量更高,五十两二六宝银可以换五十二两六钱的雪花官银。

萧定咬牙将那些银色低的银子收拢起来,临走前还低声嘀咕了句什么。

天福觉得一定不是什么好话,气得要跑上去跟他理论,却被卫庄以眼神制止。

天福心觉气恼。萧定显然就是瞧不起他家少爷,这才有了今日滥竽充数的一出。

如果少爷这次能考上就好了,那样就能扇到那群人脸上!但少爷能考上似乎又不太可能……

天福耷拉下脑袋,止不住地叹气。

白驹过隙,府试发案的日子转眼即至。

府试发榜亦同县试,鸣鞭吹打,鼓乐喧阗。

萧嵘比卫庄还积极,这日起了个大早,跑到西跨院,拉了卫庄就跑去看榜。

府试发案用圆式,将五十名中考者的座号按照逆时针的方向排写,围成一个圈,圈分两层或只一层,其中居外层正中提高一字写者,为第一名。

发案只写座号,不写姓名。

萧嵘问了卫庄的座号后,便笑嘻嘻地搓手道:“等着,我帮你看!”一头扎进了喧嚷人群里。

卫庄长身立于人丛之外,眼瞧着萧嵘使出吃女乃的力气往里面挤。

参考儒生与亲眷都赶着看来榜,张榜处挤挤挨挨围了上千人,等萧嵘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挤到近前,已是冒了一脑门汗。

他觉得卫庄必然是榜上无号的,这般卖力拉卫庄来看榜不过是想好好作弄嘲笑他一番而已。

萧嵘正预备装模作样往榜上扫时,就听见前头有几人议论道:“也不知玉字七号是哪位,怎还没来?”

萧嵘一愣:“玉字七号怎么了?”

一儒生转头诧异地看他一眼,往壁上一指:“玉字七号是案首啊!”又见萧嵘直发怔,笑问道,“足下是玉字七号?”这是乐坏了?

萧嵘脸色发白,那神色宛如白日见了鬼。他转头看了人群外的卫庄一眼,又扭头盯着那榜上外层正中提高一字写的座号看了好半晌,突然回头高声问道:“卫庄你座号究竟是多少?”

“玉字七号。”卫庄隔着数层人墙道。

“不可能!”萧嵘气急败坏,“你定然是记错了!你再好好想想!玉字七号是案首的座号!”

此刻江辰也正挤了过来,往榜上扫了一圈,瞧见有自己的座号,当下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及至听见萧嵘的话,愣了一愣,又回头往榜上看了一眼,惊道:“诶,卫兄得了案首啊!”

萧嵘扭头气道:“你胡说什么!卫庄一定是记错了座号!”

江辰直摇头:“不会不会,我跟卫兄的号房毗邻,我是玉字六号,他是玉字七号,我记得再清楚不过。”

萧嵘呆如木鸡,如遭雷劈。

江辰挤出人群,向卫庄拱手道贺。虽然他也惊异于卫庄这回得了头名,但卷子已判,高低已分,第一就是第一,他乐于说一句恭喜。

萧嵘又使尽力气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他受到的震动太大,不愿跟卫庄同路,自顾自走了。

他要去问问他伯父,是不是誊榜的人搞错了座号。

江辰虽未得案首,但入了甲等,心情也极是畅快,说笑着与卫庄一道回去。

卫庄走到萧家大门口时,正遇到报录人来报喜。

季氏听到外头吹吹打打的,赶出来查看,一问之下也是惊愕不已。

她回神后看了卫庄一眼,忙命丫头进去取了十两银子分与报录人。

照例,报录人是一定要打赏的,即便是家徒四壁的贫贱之家也要踅模出些东西来犒赏一番,否则就太寒碜了。

季氏真怕她这个抠得出名的表外甥给报录人一人发一个铜板,那就太尴尬了。所以她抢先出手。

送走报录人,卫庄先跟季氏道了谢,旋即让天福取了十两银子还给季氏。季氏推说不必,但卫庄坚持,末了再度谢过季氏。

季氏接过银钱,忍不住又打量卫庄几眼。

她总觉得她这个表外甥越发恭谦有礼了。

不过她表外甥到底怎么得的案首?

江辰临走前拍着卫庄的肩,笑说让他记得外后日郊游的事,又让他将郊游的日子告诉萧槿。

卫庄刚回到西跨院,萧槿姐弟俩就到了。

萧岑追问卫庄是不是贿赂了考官,被卫庄一掌拍到了脑袋上:“我像是那种舍得花钱行贿的人么?”

萧岑一愣,庄表哥说得好有道理。

卫庄看了萧槿一眼,转向萧岑:“阿岑先回去,我有话与你姐姐说。”

萧岑回神,撇嘴道:“什么事不能让我听见?我就要听!”

卫庄点头道:“那好,你听一个字我管你要一两银子,你要交不齐银子,我就让天福把你扣下。”

萧岑心道庄表哥果然黑心,挤挤眼,笑嘻嘻道:“那好吧,我走。”反正他想知道的话,回头可以问他姐。

萧岑出去后,卫庄转眸望向萧槿:“此番最该谢的人其实是你,故而我方才做了个决定。”

萧槿说话间,江辰已然到得跟前。他兴冲冲地跟萧槿一叠声道着“真巧”,又命小厮提来食箩,笑问萧槿要不要吃刚出锅的蒸酥。

萧槿摇头,晃了晃手里的枣糕:“庄表哥给我买了枣糕了。”说话间仍旧觉得如坠梦中。

真是不敢信啊,她庄表哥竟然给她买了两块枣糕……

江辰也是一愣,转头看了卫庄一眼,惊诧不已。

卫庄的吝啬是左右邻舍皆知的,江辰也是深有体会。有一回江辰跟卫庄借香茶饼,结果卫庄拿出小刀对着一片香茶饼仔仔细细地给他切了一个小小的角,还不及江辰的小拇指甲盖大。

江辰当时对着那一粒香茶饼怔了许久,自此之后再也不敢来问卫庄借东西。

江辰其实不太明白,卫庄家中也颇有资财,明明不缺银子,怎么就抠成那样呢?

江辰禁不住感慨,卫庄今日肯拔毛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嗟叹间转头跟卫庄寒暄,但卫庄似乎有些神思不属,又时不时打量他一眼。

江辰觉得莫名其妙。

他近来似乎没跟他借过东西吧?

不过江辰很快释然了,卫庄约莫只是因为即将赴考,有些焦虑而已。

江辰也是要去考府试的,他本想着既然碰巧遇见,不如跟卫庄同行搭个伴,但卫庄并无此意,出言回绝了。江辰也不好勉强,跟萧槿说笑一回,作辞离开。

卫庄瞥了江辰的背影一眼,转而低声跟萧槿叮嘱一番,末了拍着她的脑袋道:“四日之后你来接我好不好?”

萧槿一怔仰头:“为什么?”

送完还不成,还要来接?

卫庄理所当然道:“你送了我自然也要来接我,如此方谓有始有终。”

萧槿嗫嚅片时,一时竟无言以对。

“那便如此言定了,”卫庄见她没有推拒,权当她默认,又往萧府大门内扫了一眼,“我届时会及早回来的。”

萧槿总觉得卫庄辞色间透着些莫名的异样,似乎是心里存着什么事放心不下一样。

难道是惦记着他屋里剩的那点灯油?

萧槿暗暗摇头,她总还是觉得卫庄自打上回溺水后,整个人都有点古怪。

卫庄上了马车之后,靠在云锦靠背上闭目养神。

府试是他早就过了的,通过这种遴选生员的考试于他而言易如反掌。他如今只是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事。

纵然他一路考入殿试摘取鼎元,他也是以卫庄的身份。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变回卫启濯,但是不论如何,总还是要有所筹谋。

方才宋氏与卫晏为他送行时,他有一瞬的晃神。荣国公府锦簇花攒,但兄弟之间的倾轧也从未断绝。

站得愈高,斗得愈狠。

他虽能于激流之中应对自如,但有时也觉倦怠。

而成为卫庄的这几日,他深觉松泛。宋氏跟卫晏待他十分真诚,萧家也相对敦睦。

算是有失有得。

天福见自家少爷闭着眼睛半晌不言语,以为他睡着了,忍不住出声道:“少爷醒醒神,咱们即刻就到贡院了。”

“经你一说,我还真有些乏了,”卫庄换个姿势继续靠着,“今晨起太早了,等到了地方补一回眠。”

天福心道完了完了,少爷真是打算在号房里睡上四天了。

卫庄头往后靠时压到了脑后勺那个肿起的包,顿时轻咝了口气,看向天福。

他被捞上来之后身体是无甚大碍,只是天福失手令他磕出来的包却还没消下去。

天福见状心虚,小声道:“小的也不是有意要缩手的……实在是少爷当时的眼神太吓人了……”

就在天福忐忑着少爷会不会扣他工钱时,就听少爷没头没脑地问了句:“间壁的江辰,你可知晓其人何如?”

天福一愣:“少爷怎忽问起他来了?他欠少爷银子啊?”

卯时一刻,贡院门开,待考士子开始入场。

经过两轮严格搜身之后,考生依序鱼贯进场。入了龙门之后,沿着宽阔甬道一径入内,便可见两侧齐整四方的号房。

贡院大得很,光是号房就有一万多间。每个人的考引上都写着事先分好的座号,士子们一入场就开始四处找寻自己的号房。

卫庄拿着刚发的那张座号便览按图索骥时,碰见了江辰。

江辰也正低头琢磨着座号便览上面的号房分布,转悠间,一瞥眼便瞧见卫庄正立在不远处看着他。

卫庄徐行几步到得他跟前,出声问道:“不敢动问,尊驾座号为何?”

江辰一愣,答道:“玉字六号。”旋即意识到了什么,惊疑不定道,“那卫兄你……”

卫庄举起自己的考引:“玉字七号。”

江辰一愣,合着俩人的号房毗邻?

送走了卫庄之后,萧槿回去睡了个回笼觉。她今日起得实在太早,送卫庄出去时就哈欠连天,回屋后倒头就睡。但她上午还要去谢先生那里听课,因而只睡了一个时辰就又爬了起来。

谢先生是她爹给她和几个堂姐请来的教书先生,年逾四旬,于诗词文章上头都颇有一番造诣,为人又谦和风趣,萧槿很爱听他授课。不过她今日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片时,很有些赧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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