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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行的公孙良宵和大夫元,一左一右地伴他坐着,受他感染,俱是愁容满面,心事重重。

“世子。”大夫元试探地打破空气中的薄冰,“把师雍留下,会不会勉强了点?”

上光支着下巴,视线仍旧飘忽于沿途景物。

良宵朝大夫元努一努嘴:“前一阵世子命小臣接近和观察苇巫这个人,小臣并未察觉他哪点不妥,该是没问题的。师雍是我们

中年纪最大,脑子最灵活的,即使那苇巫不对劲,师雍也有法子应付。”

大夫元领会:“对,万事都会如意的。”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安慰上光,上光非但不见展颜,神色反而愈加沉重:“那是什么?!”

良宵、大夫元一齐扭头循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前方路中央,挡着一队人马。

“上光哥哥,你回来啦!”领头的一名服色鲜丽的小姑娘,一面扬起胳膊向上光挥动,一面跳下马车。

“无虞?”上光认出她,她就是徐王爱女,无忧之妹无虞。

无虞开怀道:“上光哥哥,我们分开半年了!我很想你!”

上光看她笑得畅快,不由忆起当初江上邂逅无忧之时,感触万分:“……是啊,我们果然再见了。可无忧却……”

“他是自尽的。”无虞打断他,“他辜负了父王。”

上光哑然。

无虞甩甩鞭子:“上光哥哥,你这次能带我走吗?我暗中跟踪你,为的就是问这句话。”

“你究竟是否清楚时下的局势?”上光认真地打量她,“你是个孩子,别搅入是非之中,快到安全的所在去吧。”

无虞拉下脸:“你和无忧哥哥一样,一口一个‘孩子’。我已经十二岁,做得了自己的主。”

上光疲倦地靠在厢板上,向车旁骑马的小易道:“我们没时间浪费,继续前进。”

“你走不得!”无虞怒喝一声,自身后取出弓箭,“上光哥哥,我不准你轻视我!”

上光握住“灵光”的剑柄,暗中数着她所带来人马的数量。情形很不乐观。

“放肆!”路两边矮坡有女子清脆地笑骂,“何处来的黄口雏儿,竟敢朝我大周光君叫嚣?!你有本事就放箭!你放一箭,我

还你十箭!”

众人闻得此言,都是一凛,循声觅去,但见坡上立着一人,裹一袭飒飒飘舞的火红披风,居高临下睥睨无虞。

“你是谁?!”无虞忍住不安,强要撑持。

火红披风的女子哼了一声:“我便是燕国的公主,陈国的君夫人!你父兄胆大包天,侵我周境,今天我先要了你小命,把你的

头送去给他们当礼物!”

无虞未免齿寒,瑟缩道:“你有多少人?!”

“一部分可以杀你们,剩一部分可以仁慈地葬掉你们。”烈月叉着腰,“你若不信尽管来试。……不过我今日是接晋世子的,

还不想为你污了我的剑,你识趣就快滚,慢了我可不耐烦!”

无虞年纪幼小,被她唬得踌躇再三,虽然不甘,终没久留,策着人马遁去……

烈月看她走远,下得坡来与上光见礼。

“多谢陈国君夫人解围。”上光佩服地揖首。

烈月爽气地道:“晋世子何必客套!我特来接应晋世子,幸亏这一场遭遇,不然我反觉得白跑一趟了。……临风可好?”

上光愣怔:“……好。”

烈月点头,严肃地提起下一个话题:“我从陈国出发,在蔡国停留。那里誓师已举行过,您的父亲晋侯与卫伯作为前阵,此刻

应当攻入挚、繁两地了。眼下这附近常有徐人出没,您要打算渡淮水、汝水直抵蔡国本营的话,很不安全。请考虑取道吕、申,再

经汝水到蔡国。”

上光略想一想:“陈国君夫人说得极是。”

烈月扑哧一乐:“我岂止说到,哪,我还把吕侯的世子引来啦!姜朱世子,快来看看您的妹夫!”

上光愕然,眼睁睁瞧着一个青年贵族上前热情地与他寒暄,抱着他的膀臂使劲拍:“晋世子,妹夫!我的天,太出色了,哈哈

,妹妹好福气!”

上光定睛细看,他的面貌和临风并不很肖似,奇怪的是,却能看出他和临风同为吕侯、明姬夫人所出,无非是兄妹俩继承有所

不同罢了。

“妹夫,走!我送你一路到蔡国!”世子朱拉他上车,口中连珠炮一般,“我妹子她身子恢复了吗?父亲来信一直念叨,妹子

的信中倒从不说起,我也不晓得怎么答复啦。妹子说你是个体贴的人,我看也是,想必她目前过得不错吧!”

上光悲从中来,不知如何应对。

所幸世子朱也没注意:“天不早了,我们赶路,赶路!”

商丘城。

日正中,花满地。

宋世子苏显前往齐国的迎亲队伍安静地启程。

望着整齐华丽的仪仗自国都门下鱼贯而出,他情不自禁有点想要喊,但嘴角一动,这喊叫的**化作了笑容。

最近他很习惯微笑。

就像昨天晚上,他特意去到父亲榻前,握着父亲久病枯槁的手,依旧逗趣:“我明日去把媳妇给您娶回来啦,您在这期间要好

好将养自己,准备给我主持婚礼哦。……您那会儿要是还这么瘦这么憔悴,媳妇看见如此可怕的公公,会被吓一大跳!”

他的父亲宋公申,因为儿子的婚事而振作起精神,病势居然有转痊的趋向,从几乎不能饮食到勉强可以下地走一走。在宫中上

下都舒了一口气的时候,医师们却告诉苏显事情的真相:国君活不过今年……

宋公申不舍地揉搓儿子的头发:“你这孩子,总是出言不逊。但愿你的新妇,能将你的性子约束约束,就算为父到了黄泉,也

能安心……”

苏显同样浅浅菀尔。

笑,在当作掩饰痛苦的表情时,总是非常有用,但笑过之后,会牵引起心底更深的痛。

“兄长,该登车了。”他的庶弟公子熙小心翼翼地提醒。

苏显理了理头发,回过神来:“是啊,我们去吧。”

公子熙扶他上车,满面恭敬。

“你是不是有事瞒我?”苏显察看他的表情,突然问道。

公子熙吓地一抖:“……哎?”

苏显不动声色:“早晨送到的急报,是从哪里来的?”

公子熙未料他一清二楚,慌得不得了:“是,兄长!那急报是从宗周传来的,说天子即将东归,所派先行使者已经抵达蔡国,

敦促晋侯、卫伯首倡起兵,全力反击徐人,令我宋国随时准备襄助。”

“啪!”苏显一拍车辕,横眉怒眼,“这种事你竟不迅速上奏,还要瞒我?!”

公子熙扑通跪倒在尘埃,差点哭了:“兄长误会了!此事父亲是第一个知道的,可他不许告诉您……”

苏显正要伸向地面的脚又缩了回去。

……

“兄长,父亲要求您按时动身。”公子熙等了他半天,终于忍不住再次催促。

“你留下,熙。”苏显拿定主意。

公子熙盯着他:“兄长,我是您的前驱呀……”

“前驱少一个很要紧?”苏显看也不看他,“你留下,我对你有更重要的安排。你也不想想,眼下父君生病,一旦征调支援的

命令来到宋国,谁替父亲处理?”

公子熙摇手:“不,不。即使我留下,也断然不敢处理军务!”

苏显解下腰间的锦囊,丢给他:“玉符在里面,这一刻起你是宋国唯一有权调动一切的人。……你给我记住了,第一,照顾好

父亲;第二,配合天子的任何命令,协助晋、卫二国!半点做得不对,我回来有你受的!”

公子熙捧着玉符,仿佛捧着个发烫的东西,畏惧而兴奋:“……兄长,我……我可以吗?”

“你是我的弟弟,再怎么也差不到哪去!”苏显甩给他个背影,放下帘子,命令御人,“快些,日夜兼程去齐国!”

丹阳。

“哎!”黑耳跪在临风榻前拿温湿的绢子为她擦脸,突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嗓子都变了,“姐姐……姐姐好象动了!”

云泽将药碗一搁,同苇巫一起赶到,又紧张又期待。

临风果不负众望,吃力地申吟着撩起厚重的眼帘。

云泽第一个哭成泪人:“公主,公主啊……”

她这一起头,黑耳跟着放声号啕,就连苇巫也难以压抑情绪,咬得嘴唇快要破裂。

临风扫过这一圈人墙:“我实在不愿意死,就回来了。你们,要欢迎我……”

云泽一下子捂了黑耳的嘴,同时自己硬生生把哀痛咽下肚去。

师雍拜倒:“夫人,小臣不得不……”

“没关系。”临风每吐一个字都像在耗费最后的精神,“上光走了,我知道。你不要因为告诉我实情而为难。”

师雍呆住:“夫人知道?”

临风挣扎着,从被窝里伸出手,摊开掌心,正有一幅团起来的帛书。

苇巫接过,见那帛书上透着殷红的八行字迹:“伊人将行,我心多忧;赠之以桃,思之无休。伊人将行,我心多扰,愿相离日

,如露即消……”

他诵读一遍,望着这鲜血凝成的诗歌,怆然泪下。

“我一定会……”临风眸中闪烁着希望的光芒,“活着与他再见的……”

鲁国。曲阜城。

泉大夫邸。

人称“妖娆公子”的大夫泉在晨曦中醒来,心中立刻被后悔和恐惧占领。

清早的阳光透过红色绫帐,在他面前勾勒出一弧背对他而卧的身影,娇弱柔美。可这身影对现在的大夫泉来说,无疑是一座黑

压压的山梁,会让他在今后的日子里喘不过气。

恨只恨自己昨晚竟一时冲动,将那两苗火种带回府中……

他坐起披衣,靠着软枕发呆。

他今年二十二岁,正是风华之期。在鲁国的贵族中,他的门第算不得低,却也不高,而作为这样门第的妾生非嫡子,他一直活

在兄弟们的阴影里,望尽白眼,看尽脸色。

命运的改变发生于他十六岁时。郁郁活着的他偶然邂逅到了机会,代替生急病的兄弟去园囿侍奉那会儿还是公子的鲁世子行猎

出众的美貌为他博得鲁世子的青睐。

他和所有并不倾向男男纠缠的人一样,起初对鲁世子的过分亲密感到厌恶,甚至认为自己蒙受了奇耻大辱,可后来……

权力是奇妙的。

他目睹了鲁公沸杀兄夺位的狠毒决绝,目睹了鲁世子擢尊升储君的威风八面,而这次巨变直接影响到他的,就是他因为“世子

宠臣”这层关系一跃成为了中大夫。

家中的各种面目,几乎在一夜之间全部挂上了清一色的谄媚笑容。他的父亲,忽然开始在人前人后宣称对这名从出生到成人都

没见过多少次面的儿子非常重视,考虑要将嫡嗣改成由他继承;他的母亲,灶下婢出身,一生不得宠,忽然拜他所赐,母以子贵,

具备了威胁正夫人的实力;他的兄弟,纷纷来和他套近乎,然后“顺便”地提出各种各样希望他到世子面前陈述一番的要求……

开始他很有些激动。

尽管他觉得自己不光彩,但他居然可以为家族做那么多贡献,满足大家向往又达不到的心愿,渐渐成了家中举足轻重的一员,

这令他自豪。

可惜很快,他的这种想法破灭了。

“呸!恶心的家伙,靠着妇人的手段迎合世子!出这么个妖孽,实在是家门不幸,让我等颜面不存!”某天,他无意间听到他

的一个哥哥毫不留情地骂道。

他搬出了原来的家,独自住进世子为他建造的大夫邸,断绝同族人的联系,索性放开了一切性子,肆意胡闹,豪奢度日。

占人田屋,劫人妻女,坏人性命……该干的坏事他都干了。生活这般飞快地走向另一个极端,却遗憾地没给他引来异样的乐趣

唯一安慰他的,是明明知道除了世子,所有人都在仇视自己,不过凭借世子的势力,他依旧能使那些眸中燃烧着火焰的头颅乖

乖俯在脚下。十分惬意,畅快淋漓。

然而,世间终究没有永恒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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