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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我原谅你

“你出去!”闻人岚峥瞟都不想瞟素云一眼。

素云背上已被冷汗湿透,逃也似的飞奔出去。

明寿宫里安静得如坟墓堆。

闻人岚峥从小就不喜欢这个地方。这里沉淀着太多的暮气,暮气这东西有时候比死气更可怕,总让他有种空气中已沉积几十年上百年的尘埃永远都除不尽的错觉,他一进来就觉得呛得慌。

孀居的女子能做什么?不需主持中馈操心一家人的生计,最多的就是吃斋念佛。明寿宫里檀香燃过多少代他记不清,久到灭掉香炉后墙壁里仍散发着无法忽略的檀香味。

到最后,檀香在他心里,也成为暮气的代名词,他对檀香也没好感。

他倒杯茶,浇灭香炉里燃烧的檀香。

“小时候碧元宫里燃着经年不灭的玉兰香,什么时候变成檀香的?我被贬去守皇陵?还是怡母妃死后?母后,即使我们得到这至高无上的尊位,您又可曾安心过?”

太后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在颤抖。

“先帝时的后妃,数得上号的也就那么几个。最风光的是早逝的元后。最淡泊的却是怡母妃。她性格良善温婉不争不抢,三哥和六哥又都争气,朝中大臣上表请求改立三哥为太子时,她依然谨言慎行从不与人结怨。她这辈子的唯一也是最后一击是针对您,且一击即中。您针对倾旖,究竟有几分是因为怕她的存在让怡母妃死前的话成为现实,咱们心里都有谱。”

“你住口!”她的声音听起来甚虚弱。

这回闻人岚峥没听她的。

“你和九殿下必将母子成仇,他予你一生孤苦无依,怨恨终生,母子死生不复见。”他平淡地复述着一个丧子女人冤恨而死时的最恶毒诅咒,看着他被这诅咒折磨得寝食难安的母亲,不知道自己该可怜她同情她还是谴责她恨她。

往事在眼前回溯,凌乱的片段沾着发黑的鲜血撞击着他的内心,带血的疼痛拉扯着心弦,他的指尖也在微微发抖。

怡妃是怀着怎样的惨烈和怨毒发出那种诅咒,他不愿揣摩。那团裹满脓包毒血的伤口长在心尖,外面长出新肉看上去光鲜平整,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里头疼得无法呼吸。

少年时明亮飞扬的世界不复存在,他一心长埋深雪,在十丈软红中背负着难以解月兑的仇恨愧疚和自我厌弃踽踽独行。

这些年,她不能解月兑,他又何尝解月兑?

她后悔吗?他不知道。但这种用鲜血和死亡做筹码的报复太沉重。

“岚峥!”她抓住他的衣袖,用力得指关节发白,“你是不是恨我?”

他顿了顿,犹豫良久,轻轻答:“是。”

太后如遭雷击,右手无力地摔落,腕上玉钏磕在桌上,啪地一声粉碎。

“但我更恨我自己。”他轻轻扶起她似再也挺不直的身子,托起她的手腕,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碎玉片扫进自己掌心扔掉,又命人拿丝绢仔细抹过桌面,以免有碎片刺破她的肌肤,又换掉那盏冷透的茶,免得她失态之下饮冷茶闹坏肠胃。

太后给他一番细致体贴的举动摆布得说不出话来,只抓着他的手不放。

闻人岚峥任由她拽着,神情有点恍惚。印象中这是他们六年来距离最近的一次。

他给她理顺鬓边微乱的发,发现她梳得齐齐整整的发髻中竟已有白发,手指不由微顿。

他潜意识里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母亲,目光也不再落在她身上。她在时光里老去,他懵然不知。可这种报复他开心吗?

他和自己较着劲,较到最后,反而把自己的初心丢了。

小心地拔掉那根白发,他动作温存,语气却冷淡。

“不管是什么原因,也不管我自己愿不愿意,你做的那些都是为了我,最后得益的人也都是我。就冲这个,最后承担罪孽的人也该是我。”

“不!不是!这些都和你没关系。那时候我不甘心,如果太子有本事我只能认。谁叫他是嫡长?可他根本难当大任,你父皇已有废储另立之心。你们都是庶子,你又不比老三差,论家世怡妃更远不如我,何况你也不是没动过那心思,凭什么老三在你就不和他争?凭什么我们要屈居他们之下?”

她是名门之女,骄矜气盛争强好胜,不甘让商贾女爬到自己头上。儿子和老三兄弟情深她知道,老三出事是废太子那些人联手设计,与她无关,可事情最关键时她拦住老三的求生自辩,也断绝他最后一线生机。

她从头到尾只在先帝面前说过几句堂而皇之的话,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但她害怕。她做的这些瞒得过别人,瞒不住她手把手教出来的亲生儿子。她也怕怡妃知道后会对儿子不利。一步错步步错,她只能斩草除根。使怡妃被打入冷宫,处理掉所有可能知情的人,她仍不放心,十六出宫后她命人给怡妃灌下毒药做成自杀,那女子声声泣血的诅咒也从此成为她挥之不去的噩梦。

他是她盼望一辈子的儿子!是她的爱与寄托,是她的依靠她的希望。她想把天底下所有好东西都给他,她承受不起他的憎恨。她做错的事,她认。可她拼尽全力也不能让怡妃的诅咒成真。

但她从来没想过,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三哥死后三个月。”既然已摊开讲,他也不想再瞒她。“我动用所有暗线去查。您知道的,我知道。您不知道的,我也知道。”

太后全身软成烂泥,连他的手都抓不住。

闻人岚峥反抓住她的手,“再等两年,行云满十五岁,也到出宫开府的年纪。我会为三哥翻案恢复他的亲王爵,由行云继承。”

太后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的眼睛,半晌才确定他没开玩笑。“他是老三的……”

“是。”他平静答。

太后脑子发晕。她本聪慧,巨大冲击后很快反应过来。如果他知道,那么老六和行云多半也知道。可这些年她从未看出任何不妥,她不信他们心里会不恨,可他们对她虽算不上亲近,也从来没有任何失礼不敬。这中间,他是怎么办到的?又付出过多少心力代价?

闻人岚峥抬头看屋顶,想着这世间爱恨情仇诸般因果,从来都一言难尽。她是他的母亲,纵然她做得再错再不好,也是为他好。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于非命。她欠六哥和行云的,他替她还。总归是为他造下的孽,罪魁祸首是他。

最初查出真相时他简直不敢置信,颓过整整两年,赌着气不管她。可到底是血浓于水宠爱疼惜他的亲生母亲,他怎么可能不管她?如今他不想再恨她。

他将她丢在那无法解月兑的恐惧和噩梦里六年多,丢在这垂垂老矣的明寿宫,何尝不是种报复?他们彼此折磨至今,两人都遍体鳞伤。何必?

如果放开能换来安宁从容的一生。他愿意忘记。

她有错,他何尝没有?一笑泯恩仇,是最好的选择。

“我原谅你,母亲。”

是的,我原谅你。

不仅原谅你,我还该感谢你。因为你,才有平安长大的我,才有我如今的一切。

掌心有湿润的触感。

她在哭。

这个曾在后宫大开杀戒满手血腥,以为自己这辈子都忘记流泪滋味的女子,如今将脸埋在儿子掌心失声痛哭。

滚烫的泪水滑过他手心,他觉得心头某处也被烫得抽搐卷曲。

他默默地叹气,转开视线看着地面,心里发酸,眼睛却干涩无泪。

他扯下系在腕间的丝巾递过去。

哭是好事。哭过后堵在心里的情绪发泄出来,整个人也就轻松了。那些伤口长在两人心间,想彻底痊愈只有狠狠撕开结痂的外表将脓血全部挤出来。

他双眸发涩,听着她低低的哀切的哭声只觉心里发凉。

良久,太后才渐渐平静下来。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

儿子为她牺牲那么多换来的和平局面,不是拿来给她糟蹋的。况且她对不起他们在先,他们释怀她还会不依不饶?

“嗯。”他微微点头,心情轻松不少,对这个意料中的结果表示满意。

“宫中不能没有孩子的哭声。”他平静地开口,语气不容置疑。

太后手指微颤。或许在他说开旧事前她还会有反对,但现在她已不想反对。

她的儿子,远比她想象中聪慧坚韧,目光深远心有丘壑,考虑事情也比她周全。她知道他已有打算。

“你说。”

“孩子将来秉性造化如何,不是看他的母亲是谁,而是看他受到的教导如何。看看元后和废太子就是最好的例子。元后手段了得,独霸后宫。可她看一知三谋定后动的本事,废太子半分都没学到,她去世后废太子地位日降,攥着稳赢的一副牌仍落得那般下场。前车之鉴犹在,母后大可不必杞人忧天。”

提到童年的回忆,他眼中仍有杀气。那些黑暗沉浮的岁月,对他绝不是什么好记忆。可没那些倾轧阴谋,他也学不到如今的手段。

他现在的本事,是逼出来的,也是练出来忍出来的。

他绝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再重复自己的经历,所以太后这边他必须得摆平。

太后发泄过后情绪平稳许多,想到往事她神色黯然。“你想怎么做?”

“等孩子出生后,如果是男孩,我会将他送到明寿宫交给您抚养。”闻人岚峥答得淡漠。

太后怔住。她今日大悲大喜连续起落,脑子也不复原先的清明,这句话在脑海中徘徊数圈才反应过来意思。瞬间她眼中光彩大亮,又很快黯淡。“她会舍得?”

“她心里也不是没计较。两个月前我和她为孩子的事闹过一场,若非我坚持,如今这孩子也不会有……”他貌似在说不相干的事,神态漠然到近乎冷酷。

太后愕然看他半晌,确定他不是在说笑,心情有点复杂。她闭了闭眼,想叹气,更想苦笑。“那你希望我怎么做?”

“保证她和孩子的平安。还有,她随时可以看到孩子。”这要求并不过分,甚至对母后没坏处。他有把握母后会答应。

“好。以后有关她的事,除非是谋朝篡位,其他的我都不管。她想到孩子随时可以来明寿宫,我必然不会拦她,她如果不放心,也可以派心月复过来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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