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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你,这是我答应你的事,所以亲爱的,请千万不要哭泣。我们之间,不过是这么简单的事。

陶记绸庄的老板猪油蒙了心、竟然派媒人上林府提亲那天,林三少正在看插花。

是这样一点点小的女孩子,,站起来只比书桌高出寸许,因此先掇了椅子放在桌旁,将双膝跪上去,这才手中拈了枝丁香来,对着桌上半尺高钧窑红釉梅瓶中蓄的一把竹叶端详片刻,唇角微微抿起,再没什么犹豫,那枝丁香斜斜插入,满瓶叶子便骤然有了生气,林三少击节叹道:“好厉害!当年云表姐教我插花,我学了十数日都没学好,你竟然一看就会了。”

仰着小脸对他笑,并不。林三少想对她讲讲云表姐擅长的那些才艺,可话一出口,却讲了那一日。

那一日,他三少还是小小的孩子,给人叫做“阿南”,跟着父母去拜访二叔,溜到二叔家院子里玩,忽见个女孩跑过来,比他高出整整两个头,四肢瘦得像蜘蛛、又黄又黑。他惊叫道:“你是女的吗?怎么可以比我还黑?”那女孩冷冷瞄他一眼:“你是林浩南?”林浩南点头。于是女孩把他的发辫狠狠一拉:“再黑我也是你姐!快叫:云表姐。不然我把你关到我们家最黑的柴房里!”

“所以那天我含着一泡眼泪,还得叫她云表姐……她那个时候真凶,而且,长得真丑。”三少唇边噙着点温柔的笑意,这样说。跪坐在他对面,一声不吭,只是一双乌溜溜的眸子,噙着点似笑非笑的波光看着他。

“——嗯,那么,爸妈他们可能在那边决定我的婚事,你有什么意见吗?”。林三少向后一靠,抱着胳膊问。只是把眼睛一弯,安安静静的笑着,好像一点儿也不担心。

前厅中,林老爷客客气气打发了媒婆,林悄悄凑向夫君耳边道:“这陶家也真是不识趣。他们是什么身份?作生意的,‘士农工商’里头最贱的一层,竟敢向我们有功名的人家提亲,真是怎么想起来!这年头都说不太平、要出乱党,果然乱吧?连身份都不顾了,就攀过来!”

“休拿国家大事胡言乱语!”林老爷呵止了,沉吟片刻,道,“这陶家虽是商贾出身,这几年很重视家教,也为族中子弟捐了几个功名,不算白身了。又古训道‘娶媳当不似我家’,因此的出身低些倒不妨,关键是过门之后要柔顺、能照顾一家和美——你去后头问问南儿的意思罢。他要觉得还能谈谈呢,刚才我给陶家的话并没说死,还能再谈起来;他要是不愿意呢,这事就算了。”

林的唇角弯了弯:“南儿怎么能愿意?自从——”猛然顿住话头,拿手绢擦了擦眼睛,“成。妾身问问去罢。”

林三少仍然坐在房中,抱着手臂,微微的笑。林把陶家提亲的事说了,窥着儿子神色。林三少倒也不发怒,只道:“我知道你要来问。告诉爹,这种亲事,就算我肯了,也怕亲友们笑呢。”林点头:“正是这话。”赞许的看看儿子、又看看旁边安静含笑的小,心道:“南儿当年眼见不行了,亏是这孩子出现,他才肯进饮食。到今日,也能有了些笑容,渐渐回去往日的样子。南儿和云儿这场冤孽,生是她救下来的。”想着心里宽慰,特别赏一个笑脸,方出去了。

外头老妈子就悄悄议论:“三少爷总算又回到从前样子了。”“真是天可怜见,自从那位表病死,俺们只当少爷会出事呢!”“嘘,快别说了。要是刮到少爷耳朵里,仔细又勾起他的狂病来,把皮不揭了你的!”

林三少在房里扬声叫道:“你们在外头叽叽咕咕说什么?”老妈子们不敢应声,都作鸟兽散。林三少心里一想,也猜着了,顿觉无限烦恼,把脸色变了又变。上前来,抱住他的腿,“咿咿唔唔”摇了又摇,似乎脚步不稳,一**墩坐到地上,拿手捂住脸,双肩不停抽动。林三少好生心疼,忙扶她道:“摔疼了没?真是!偏你又不会,到底摔得多疼?我给你揉揉?”

“唰”的把手张开,露出灿烂一张笑脸。林三少把手一挥:“你逗我?!”背过身去生闷气。缩向墙角去,许久没作声,林三少终于抬起眼皮看一眼,见她手里正拿着个白玉扳指摆弄,便粗声道:“你又在玩什么?”似乎吓了一跳,手一扬,把扳指咕噜吞了下去。林三少大吃一惊,急得连声都变了,跳扳住她的肩:“你疯了吗?寻死吗?快吐出来!吞下去了?我去找人,我——”

张开手来,白玉扳指还静静躺在她手心。她的眼里闪出那么调皮温柔的笑意,就把脸埋在林三少怀里,“咿咿唔唔”撒娇不停。

林三少这才回过神来,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只能抱住她叹道:“知道了。知道了。我以后不向你发脾气,你也别吓我就是。”

点头笑。小丫头子叩门,把中饭食盒端了进来。林三少开盒子,见是一海碗白米饭、一碟香茹麻油拌千张、一碟凉切海蛰丝、一碗炒青菜、一碗小素鸡、一盘手撕酥皮鸭、一碗牛肉萝卜、一碗银鱼莼菜汤,都极清爽像,另外又加了四样甜点,乃是豌豆黄、海棠饼、兔子船点、豆沙馒头。林三少先将馒头挟到面前,再扭头问道:“前儿嚼那硬饭很吃力,我吩咐要烧烂些的,怎么不听?”

丫头忙笑道:“这是南边小扎村里赵家庄上自留的米,别看蒸出来粒粒分明、似是硬的,其实入口格外松软,少爷您试试便知。”

林三少这才罢了。已一口一口吃起来。林三少看她一张小脸,虽然还是没什么血色,好歹有了点精神,白也白成晶莹的样子,不再像从前那么吓人了。

从前——那个秋天,客船畔的江水哗哗流过,他卧在铺上,水米不进,凭人怎么说、怎么哭,绝不吃什么。母亲坐在旁边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南儿,你叫娘怎么办呢?你云竟然死了……你叫娘又能怎么办呢?”

是的,他心里清楚,这不怪任何人,只是他自己的错,都是他自己的错。所以,他也不想活了。

外面传来一阵喧哗,船家大声叫着什么,林出去呵斥:“怎么吵成这样。”原来是一个女孩笔直走来叩船,船家当她寻什么人,放她上来,她却一跤躺倒、躯冷如冰。船家怕出事,忙张罗给她喂米汤。她张着眼睛,倒不是昏迷,只不,也不肯吃任何东西。

船小,这些话林三少都听见了,心里奇忖:“莫非有痴似我的人吗?”。叫人扶着去看,谁料那女孩真是个小孩子,才凳子那么高,林三少已经觉得惊异了。这女孩又不言不语看了林三少一眼,竟像是前世熟识的人,格外亲近。林三少不由得叫人拿汤来,自己亲捧在手里,喂给她吃,边悄悄道:“我是该死的,你才几岁?能经历了什么事?就作践自己。以后大好日子还长着呢,别耽误了。”

这女孩仿佛听懂了似的,在林三少手中把米汤一口一口喝下去,神情有了活气。人问她什么,她却说不出话。人说坏了,恐怕是个天生的哑巴女孩,不知怎的给拐子拐了,又不知怎的逃出来走到这里,要送也无处可送还。女孩只看着林三少,三少割舍不下,就将她带在身边。她惟在三少面前才肯吃东西,三少也只有陪她活下来,给她取名为,亲自调养,到如今不觉已快一年。

午饭用毕,丫头上来为林三少通头、宽衣,伺候午睡。是小孩子心性,不喜午休,自往外头玩去。林三少知道云表姐当年也不爱午睡,姆妈女乃娘硬作下规矩来,叫她很觉得吃苦——因此不勉强,只嘱咐她乖乖的,别摔着了,晚上早点儿睡。

逗逗花儿、拨拨草儿、欺负欺负小虫儿,渐渐玩到一间空房子里,在柜上拿到一只盒子,打开了,里头有两个漆木女圭女圭,一个执琴、一个仗剑,虽然颜色旧了,还是很漂亮。目光惊跳一下,坐下来,将两个女圭女圭放在面前看半天,笑了,手握着他们,叫一个点点身子、另一个向前两步晃晃,作出对话的动作,她自己双唇微微颤动,仿佛给他们配台词的般。

林三少午睡起来,寻到门口,看到的就是这幕景象。

他一个虎步跳进去,打断这不出声的木偶剧,夺过女圭女圭,呵道:“你从哪里翻出来的?”吃一吓,抬起眼睛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似白水盘里养的清清明明黑棋子。

林三少顿觉心中惭愧。他发什么火?这关什么事呢?

她怎么会知道:去年夏天,他怎样珍重的包起这两只女圭女圭——那是从前云表姐送给他的。当时他们还小,云表姐又把他弄哭了,为了哄他,跟他玩抢沙包,故意输给他这对女圭女圭,把老辈家人那里听来的江湖说书故事转述给他听,说“……这就是‘一琴一剑走江湖’了。咦,小矮子,这剑女圭女圭长得活像你。”小小三少带着泪痕笑道:“我像剑女圭女圭,那琴女圭女圭是谁?你吗?”。云表姐脸一红,扬手道:“你胡闹,看我再理你!”

于是,去年夏天,林三少考虑了很久之后,终于珍珍重重的包起这对女圭女圭,想带到江南去,悄悄的问:“我是剑女圭女圭,你可愿意作这只琴女圭女圭?”倘若云表姐这次红着脸点了头,他就正式请父母提亲,像故事里的英雄美女,花好月圆。

谁知去到江南,只得到云表姐病重的消息。林三少坐在床边,听她艰难的呼吸,人都傻了,半天迸出一句话:“……你不准断气。”这话说出,好像又回到小时候过家家的日子,云表姐眼睛亮了一下,微微点头。

第二天,她就断了气。林三少跟着病倒,几乎死在船中,后来遇见,陪着她活下来,回到家里,将女圭女圭盒子放到一边,再未触及——这又叫怎么知道呢?

林三少将女圭女圭重新装好,搁到柜子最高处,看了看,忍不住道:“我是为救你才活下来的,你知道吗?”。

没有。

林已将林三少的态度讲给老爷听了,含笑抱怨道:“你早知道这孩子不会答应的。”

林老爷叹道:“我何尝不知道,只是想试探一下:他要闹起犟脾气呢,咱们以后怕得多操些心;如今既然通情达理的回绝,以后咱再留意些大家闺秀,怕是不妨了。”

林点头:“正是正是,多亏菩萨保佑——哎哟,我去年向城南慈光寺菩萨许了愿,如今南儿身体好了快满一年,该还愿去。我这就叫人准备。”

香烛素点、布施的银米都准备完,林却染上风寒,头重脚轻,一时出了不门。林三少看着娘憔悴模样,孝心大起,道:“娘你歇着罢。为我许的愿,我去还上便完了。”

丫头老妈忙着为林三少收拾出门衣裳,给他换上身新联就的青罗袍子、外头罩件银黑色锦锻褂子、腰间系个珊瑚青玉佩的绦子、头上戴顶黑漆头巾、袖里还笼了香,好生的齐整模样。林三少早不耐烦了,问道:“你们知不知道,这还愿,第一要紧是心意,心诚则灵,外物都是其次——你们弄好没?好了?那我走了。”

站起身,猛见笑吟吟进门来,换了身碧绿襕衫,玉束带,黑发梳得整整齐齐垂在两肩,这抹身影让林三少忽然又跌回很久前的时空。

那时,他像春笋似的,几日长一截,很快拔高了身子,兴冲冲催爹娘到二叔家去,好让他在云表姐面前炫耀炫耀:“还叫我小矮子不?看,我现在长多高!”

可是他跨进房门,猛然见抹翠绿身影。那个可恶小已长成个绿衫少女,安安静静坐在窗前,面庞依稀如旧,眉眼却多了一种韵味,抬头见到他,笑了,道:“小矮子,你现在长这么高了!——你看着我干嘛,想说什么?”林三少吭哧吭哧半天,红着脸,夺门而出。

从那时起,云表姐在他心里就不只是表姐而已。但他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呢?如果早点拜托爹娘去提亲啊……

林三少叹口气,握住的手:“走吧。”

还愿布施的一项项步骤很有点烦,三少干脆把一切都交给家人和寺中僧侣去作,自己拜完了佛像,就与到后山游玩。看一片青秀山林,见所未见,喜得都迷了,像出笼的鸟儿一般飞扑得屁颠屁颠的,捡了几块石头,抬头看,和林三少已经走散。她也不慌,站着想了想,循山路走向前去。

虽然谁都不知道,但她明白自己是一定能找到他的,就像上次,哪怕只剩一口气也好,哪怕要借别人的身体也好,哪怕用再陌生和痛苦的方式也好,哪怕这辈子都不能开口说出来也好,她一定能找到他身边。

而林三少猛觉身边已没有,吓了大跳,在大路小路奔来跑去,问了一两个扫山的僧侣,也没踪影。他正额头冒汗,忽听身后有细碎的足声,回头,不见人;再向前走,足声又跟来了。他先是一喜:莫非跟在后面?又是一恼:这丫头日渐调皮,非得好好教训一顿才好。

前面有个拐角,林三少先去躲在山石后面,听足音渐渐走近,他猛跳出来吼道:“你真是皮痒了!”

“哎哟”一声,来人吓得跌坐在地。三少看时,却不是,只是个十七八岁大姑娘,穿身玫瑰红衫子、系条蜜黄百褶裙、遮了件黛色缂丝裙罩、披一领青纱披风,鸭蛋脸、单凤眼,双颊给吓得涨红了,很有几分动人。

林三少一瞥之下,知不是,大是难堪,忙深深施礼道歉,心里慌得很。幸而这姑娘落落大方,也不哭,也不闹,也欠身还礼,轻声问道:“这位……莫非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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