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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浅则揭(2)

这样一想,你眼里飞快的盈满泪水,抬起眼睛,睫毛上都挂了晶莹的泪花,并不抬手擦去,就那么楚楚可怜对梁中使道:“大人……您说的事,叶尚书大人也跟贱婢提过。贱婢不太记得小时候的事了,那八个字,更是完全没印象。可是叶大人很严肃,贱婢也害起怕来,生怕自己当真是妖精,就求叶大人,倘若当真觉得贱婢会为害国家,就请杀了贱婢吧!可最后,叶大人也没动手。贱婢那以后一直害着怕,太子殿下看出来,问出了什么事,可叶大人不让贱婢说,贱婢就只说自己忽然开声很奇怪、很怕不吉祥。殿下他安慰贱婢,说他也觉得奇怪,不过瞎子复明、聋子复聪、哑子开声,这些事也是有的,可能是跟脑子里什么血块有关,退一步说,就算奇怪,也是吉祥事,叫贱婢不必害怕。贱婢这才释怀,如今中使大人您又这么问……贱婢,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

&nbsp梁中使疑虑的端祥你。装可怜你是比较拿手的,表情基本上无懈可击。他长长叹出一口气:“你是不肯离开了?”“大人恕罪,贱婢……贱婢不敢哪!容贱婢说句放肆的话:现在太子殿下是贱婢的天,他说有他在,我什么都不用担心。可如果这种情况下,贱婢还是离开了,太子殿下会有挫败感吧?贱婢是无论如何不忍心太子殿下那样的!”

梁中使又叹出一口气。真正不忍心的是他。伯巍是年幼的储君,身上应当有掌权者霸气、但又不能压过王去。若让伯巍觉得他一个太子竟然保护不了他喜欢的女孩,闹起脾气来、在宫廷中引发其他风波,那可比在青楼旁边金屋藏个小孩子严重得多!

你也就是看准梁中使心中的这个软肋,披着羊皮,给他一击——呵不,你本来就是羊。只不过是一只聪明、冷酷的羊羔罢了。

梁中使第三次吐出一口气,很长很长,叹完后,他整个人像又老了十岁:“如果是天命……如果你有一天危及太子,你会自尽吗?”。

你看着梁中使,几乎有点同情他,轻声道:“大人,如果是天命,那该由天来决定。”

他的头垂在旁边,不,隔壁屋子的铜壶水漏,一滴滴的往下滴,良久,他抹一把脸,出去了,在门口恭敬垂手对伯巍道:“太子,老奴已经问完了……是,老奴想了解如烟姑娘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想单独与她相处。”伯巍爽朗的笑声洒进房间:“她啊,是个很笨的小家伙,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梁中使唯唯喏喏,还是垂着手,影子有一半落在门里,你看着,他的瘦影一动不动、好像被囚在牢里一般。

(谁不是画地为牢。)伯巍掀起衣襟一步跨进来:“小家伙,你还好吗?没给吓着?”

你抬起笑脸:“很好呢!”

他抱起你:“真的没事?喂,要是被那个老头吓着,跟我说,下次我们就不见他好了。”

要真的很爱很爱你,才会把你当成笨小孩,生怕任何事情会吓着你吧?

你微笑:“我没事。中使大人他,是个很好的人呢。”

——那个时候,一切似乎都很美好,那么事情是怎么开始不对味的呢?

妈妈先教你的是“四羽之舞”中的蝶舞,动作繁复,你习了两个月,才将每一步都记牢、并演练到位,据说已是舞伎中难得的学习能力,但妈妈并未说什么,只是再教你鹤舞。鹤舞动作相对简单、平缓,你习得更快,到整套动作差不多教完时,妈妈让你看紫宛的舞。

不须要妈妈说什么评价,你自己已经看到,她是蝶、是鹤,而你只是在进行一套舞蹈动作而已。就仿佛一个是活生生美人、一个却是画匠描下的美人,纵然眉眼纹丝不差、一般凝眸,之中欠一口生气,就是云泥之隔。

你心里像有刀在剜一样,强忍下挫败和羞辱的痛苦,向妈妈低头:“是。我没有学对。请问,到底是哪里错了呢?”

妈妈闲闲将耳挖勺在门框上磕着:“若是我跳得比你好,你还道我比你多几年历练,跳得好了也不过是熟练的缘故。如今叫紫宛同你比,你晓得了罢?根本从感觉上就已经输了。哪里错?呵呵,狐狸成不了蝴蝶,这是狐狸之所以为狐狸的错,要换一个命,除非转世。你记住,我看人、断事,还不曾有差。”婀婀娜娜走开。

你咬住唇。她教你全套动作,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又如何冀望她再指点你迷津?

你不信同是女人、同样聪颖,竟然跳不出同样的舞。醒里梦里反复思量:是不是因为你年纪小、身量未足,所以跳出来的感觉不一样?是不是你的动作太软弱不到位、亦或是太用力失了火候?将一步步、一寸寸推想,总不得要领。这种情况就像是——就像是传说中,吴道子画了一扇门,他一击掌,那门就应声而开。而后世画匠仿了一扇门,整体比例虽小了一圈,但每一寸、每一笔的颜色仿佛也未见大差,然后纸上之门就是没有那股子生气。你奈他何?

这种心情下,你几乎对紫宛产生了嫉恨,可她实在是叫人恨不起来的人物,那么坦诚、那么笨,你问她什么,她都诚恳回答:

“嗯,嘉先生吗?其实她本来就不想跟我为难的。你看花园里那么多花,每朵都有自己的芬芳,蔷薇虽美,也不能掩去牡丹的光彩。我纵然学会再难的舞蹈,比不得嘉先生又会抚琴、又会票戏〔注1〕,饮酒应酬、软玉温香,都是她擅长、而我不能的。她与我争斗有什么必要呢?何况寂寞久了,看我这么有趣一个孩子露出头角来,她才觉得人生多了件好玩的东西呢!只不过她若不来找我,人家还要当她服软退让,那她可受不住。因此,来对上一面,大家把话说开,虽然是对手,我对她钦慕、她对我的评价也不赖,大家竞争着进步,那就是了。所以说这次矛盾能化解,实在是因为嘉先生聪明爽朗、本来就不想为难我的关系,并不是我的手腕有多么厉害——你知道,真要跟人算计明枪暗箭、远交进攻,那我可是一点儿也不拿手的。

“嗯,舞蹈?……这是我喜欢的东西,比琵琶还喜欢呢。我全身都可以沉浸在里面,像骑了一次烈马、做了一场大梦、出了一身大汗,痛快!——你的动作?我觉得很到位啊。其实我有些动作也还是不标准,毕竟练的时间还太少嘛(笑),你没看出来吗?

“嗯……你的舞蹈?我也不太知道。就像你可以写出那么漂亮的字,我不管怎么临摹好像都写不出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啊。你看嘉兰和金琥都可以唱那么甜蜜的歌,可我怎样都找不到那种感觉。大概是一个道理吧。我就是喜欢跳舞。小时候妈妈把我关在香魂院,她说‘有一天你会感谢我的,你不是为了逃出去作什么良家妇女而存在的。你属于这里。’当时我很愤怒,现在也还是不想原谅她。但是,我发现我是真的喜欢跳舞。星爷的离去都不可以击垮我,如果他像梅大人那样找我殉情,我也未必会像繁缕那样答应。因为我总觉得人世间有很多美丽的事,是我可以展现、也许只能靠我展现的,为了它们,我不可以这样轻易的去死。所以,虽然也很想爱人、很想有个幸福的家庭,但是内心深处有另外一朵火焰,比爱情还烫的灼烧着我,我也许真是为了它才活着,也说不定。”

这就是她能给你的全部回答。

是的,当一天天,所有努力都像泼进沙漠里的清水、一小片绿洲都不能灌溉出来,你再怎么好强,也只能承认:你用舞蹈作赌是多么的不智。

可你没有退路。

如果这时候跟妈妈起冲突,小郡爷和伯巍将直接被卷入漩涡。一旦引动两家的长辈出手,你诚如梁中使所说,将死无葬身之处。

或者,事态有另一个可能的发展,就是王得知了你的存在,直接将你接入宫中。但你恐惧的是:如果你连紫宛都比不过、连妈妈教授的这点小小的舞意都不能领悟,又有什么信心进入宫廷?宫廷比青楼更残酷。青楼里,只须有一技之长,大约就能崭露头角,〔注2〕而在宫廷里,倘若有一分心意钝于他人,说不定就成为牺牲。

所以你这个赌约必须完成。

勇士面对敌人,要末倒下、要末胜利,不会有“先绕,日后我再来看看对他有没有办法”这回事,你纵然不是勇士,该打硬战时,却是抵死也不肯认输。

不论日、还是夜,你的注意力全放在这里,体力的消耗是小事,但精神的疲倦和痛苦,却渐渐产生了糟糕的后果。好比是一根雪亮的银针,长时间抵在牛角尖里,动也不动一下、老刺不穿,就有生锈和折断的危险。

何况,四季流转,你开始发育。

手脚一夜间会变长、骨头有时会痛,身体发生一些奇怪的变化,声音的高低不再那么稳定,皮肤比从前油腻,脸上居然开始长出疙疙瘩瘩的东西。“我生病了。”你惶然的想,“我的身体被毁了。”

院子里的女人们安慰你:女孩子发育时身体都会有变化的,这是正常现象。但即使是她们也不能否认,有些女孩子童年时非常漂亮可爱,成人之后却不过尔尔,仿佛是一些神童,“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注3〕,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我要长残了么?”这个念头惶惶然萦绕不去。卑贱的孩子,唯一所恃就是美貌,仿佛是泥里开出的花蕾,如今这花蕾眼见还未绽放就要失色,枝头岂不是一无所有?

你对自己的身材、容貌、与智慧,越来越着急、越来越缺乏自信,纵然伯巍还是深深宠爱着你,也安抚不了你的心情。

你捂着你颊边新发的红疱,不想让他看见、又怕捂着更惹他注意,只好仍然把手放下来。“哎,这有什么关系!前几年我也发过啊,你看,现在都还会有呢!”伯巍指着他自己的额角叫你看。

是,他也会发一颗两颗小东西,但你觉得不一样。在他明朗的额角上偶尔有一粒红疱,无损大局,但在你这张小脸上出现小疙瘩和大红疱,情况绝对比他严重,绝对是毁容!

当时你还没有意识到:你对自己太苛刻了。这虽然是一种鞭策,但也会遮住你的眼睛、影响你对真实的判断。只能信任自己的脚步、一个人往顶峰攀爬的固执者,往往会犯这种错误。

你装出笑脸,让他以为他的安慰起到了效果。但在他走后,你拿起镜子,看了看自己,把镜子反扣在了桌面上,完全不想再去打开。

“如果把头发梳下来的话,可以遮住旁边的疱。”你想,“可是这种发式太不正统了,万一王太子不喜欢怎么办呢?”怀着对自己的极度厌恶,你离开房间去习舞,并在全无进展的舞步中陷入更深的厌恶。

所以,当又一个美丽的春天伴随着流感击倒你的身子时,你不知是觉得绝望还是解月兑。

身体软弱无力、拒绝一切意志的召唤,义无反顾投入病榻的怀抱;神智有时候陷入昏迷、有时候清醒一点,挣扎几次之后,也认识到了自己的渺小;宇宙以疾病的方式显示出自己的伟大,连空气都叫人苦痛……而这只是一场风寒。就像老人对青年说:这只是一场恋爱。是,如果熬得,回头看,大约会失笑,可对当时当地的人来说,跨不,就是死亡。

郎中来过、甚至连太医都偷偷请来看过了,药石罔效。太医说:医者治病、不能治命。我能杀病气,但不能挽回这位小姑娘的命。她身上死意已大于生意。

小郡爷知道了这件事,犹豫了片刻,问妈妈道:“在这种时候,是要告诉太子殿下,还是不告诉好?”

妈妈回答:“不必了。如果救得回来,等复原了再说更好;如果救不回来,不妨让他们见最后一面、甚至最后都见不着,对大局说不定更有帮助呢。”

小郡爷笑笑,眼神深处无限伤惋:“我没有想到结果会是这样。”

妈妈双眼一弯:“妾身会再想想办法,也许有转机也不一定。”

小郡爷似乎警惕起来,目光变冷:“你没有守护好这个孩子。”

妈妈嫣然含笑:“世子大人,妾身已经答允了您,又怎会毁诺?您叫妾身用这样的身份协助您,就是看中妾身身为女人的能力,妾身又怎么会在这个孩子身上失误呢?”

小郡爷冷冷道:“有一种愚蠢的人,是明知对自己不利,也忍不住玩火的。如烟有一句话没有说错,的事情对你影响太深。我只望你莫要蠢到那种程度才好。”

“不,”妈妈微笑,“时辰未到,妾身不想死,也不想受苦。妾身为您所做的一切都尽心竭力。”

小郡爷深深看了她一眼,道:“去吧。”

妈妈告辞后,小郡爷坐着沉默了很久,托着头叹一口气。

“你后悔选了那个孩子吗?”。帘幔后面,有一个人问。

“不。她是那样的资质,与其说我们选她,不如说是她选了我们。”小郡爷道,“命运的安排无法后悔。”

暗门移开,那人走出来:“那末,不要叹气。这种晦气样子是什么用都没有的。形势还是对我们有利,我要你把东宫的心思再打探一次。那女人说的虽然有道理,但我们冒不起险。”

小郡爷应道:“是的……父亲大人。”

————————————————注:

1:真正的戏子,不是那样容易就能做的。平常如果喜欢哼两嗓子,那算是“戏剧爱好者”,到了“票友”的程度,才能真正上台唱一出了,有的票友在某方面的艺术造诣甚至可能比真正的角儿还要高,但票友是不以戏谋生的。从这个角度说,荧某认为嘉兰的演出定性为“票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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