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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道之云远(2)

这种人,可能察觉到自己的不同,刻意要掩盖自己,但如果见到同类时,还是忍不住快活而羞涩的微笑,这是生物的本能。

如烟一笑,与紫宛就达到了默契。紫宛不再迟疑,如烟也不用再装得多么天真。

她简单的问:“以前我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人呢?我一直想知道。”

“早熟的小孩。”紫宛不假思索回答,“肯定受过很多伤害,所以对人不信任,自立自强,很努力的学习,并且知道怎么利用周围环境——哎,‘利用’是贬义词是吧?但我没负面的意思。谁不利用别人呢?你不是恶意的那种,损人不利己的。所以我喜欢你这种人。你有才华,是聪明的,肯对自己负责,在你身上发生什么事都是有可能的,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你不会变得庸俗和讨厌,所以我喜欢。”

如烟偏过头笑了:“这是我心中对你的看法啊。”

这个孩子呵,出于本能,又撒了谎。紫宛她虽然才华耀眼,但如烟心底某处知道,她跟自己仍然是有些不一样的。

紫宛带着最大的轻蔑、和最大的真诚看待这世界,愿意靠近优秀的人,骚动、不安、痛苦,不是出于嫉妒,而是被自己的能力所烧灼着,一定要在这个梯子上往上爬,用自己的力气,非爬到与自己才华相衬的位置不肯罢休,在这过程中受的任何打击都会坚强承受,被击碎了也不会弯下脊梁。她是个强者。

而如烟啊,她的本能是讨好一切向她表达过善意的人——不,说“讨好”也许还不太恰当。她是像猫一样对**敏感、像狗一样愿意作出忠诚回报——但即使这样,也不能改变她受到伤害时的愤怒、她不惜一切代价希望求得“公正”的意愿,甚至是对同一个人,如烟的亲昵与残忍都是如此发自内心,尽管披了一层冷淡的外壳。她是个佞人。

但凡佞人,都不愿意在不必要的时候和人表示出意思相左。所以如烟只是睁大眼睛惊喜的附和紫宛:“这就是我心中对你的看法啊!”

连紫宛这么明直的人,也不能随时分辨出如烟每句话里搀的小小虚伪。她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得意的笑了,正想说点什么,院门外有两个人走来。

一个是纹月,手里一个金漆提盒,是按惯例给姑娘来送雪耳鸡汤〔注1〕的,就像从前田菁作她主子,她会送上温热的参汤一样。这家伙伺候每一个主子,果然都尽心竭力。

另一个却是依雪。

如烟猜依雪是有什么事来找紫宛。妈妈这次教紫宛习的舞,听说是她压箱底的本事,连嘉兰、苏铁都没教呢!莫不是依雪替主子出头,兴师问罪来了?她很想留下来看场好戏,又怕卷入是非,心底煞是踌躇。

依雪向紫宛见过礼后,却笔直转向了如烟:“现在没什么事罢?”口气硬梆梆的。

如烟一怔。

“叶大人要见你。”她道,“没什么事的话,先生叫我来带你。”

如烟狐疑着点点头,回过神来,又补一句:“是的。有劳……可是大人有什么事呢?”

呵,有了声音,应酬起来真是麻烦。做哑巴时只需沉默着就能对付的事情,现在还要开口,平白多费许多脑汁。虽然能多问一句,但依雪若有这个善心要告诉,如烟纵不开口询问,她也会说;她若不想说,如烟纵问了,又有什么用呢?

果然,依雪只是简单的道:“我不知道。”然后催她:“走吗?”。这一次,如烟只是默然的点了点头。

其实她这次冤枉了依雪。叶缔为什么要见如烟,她是真的不知道。

年节前后,诸事繁忙,这位叶大人本来已有月余不曾履足“花深似海”。苏铁数年来惯了,知道他总要民间开犁春耕之后才能得些空闲,因此不以为意,不料这一天他忽然前来,进门后诸事不理,单提着如烟的名字,问苏铁能不能将她请来。

苏铁看了看他的脸色,一句都没多问,直接叫依雪去找如烟。依雪满肚皮的嘀咕,带如烟进书寓时忍不住问了一声:“喂,你最近没见叶大人吧?”

如烟奇了,反问道:“我到哪儿见他?”

这话不假。她自从分院别居以来,不再应妈妈的差事,什么客人都不见,何况叶缔。依雪也是知道的,只能闭上嘴巴不响,但总怀疑如烟这个小狐狸精是不是不见男人面也能使出什么坏来,肚子里头七上八下,把如烟带到叶缔面前,呆站了片刻,指望听他们说什么话。叶缔摆了摆手,依雪只能退下。苏铁早已不在房中。如烟看见窗屉沉沉的垂着,上头糊的纸有些旧了,淡淡的云纹都氤氲到一起,与房中气味倒是搭调——有一股子不知是茶香还是药香,苏铁的小楼里,从来都是如此,空气中暗香凝痕,像是茯苓空吐的丝〔注2〕,仿佛不经意间老树都会长出苔藓,仙人在那儿抚着自己的头顶,草色幽幽,无人可以授长生。〔注3〕叶缔沉默片刻,问道:“如烟姑娘,有人为你上书,你可知道?”

如烟将目光从窗口移过来,凝视他,一时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想了想之后,还是不明就里,听他口气像拷问,索性先赌气跪下行了个大礼,道:“大人,小婢身份卑贱,当不得大人称一声‘姑娘’。什么上书的事,小婢半分也不晓得。大人请明示。小婢害怕得很!”

叶缔果然“明示”。

“你让人告诉王,你忽然开声,是新年的祥瑞。你妄想让王上都注意你吗?”。他问得很沉痛。

如烟呆呆的看着他,摇摇头。老天在上,如果有机会的话,她倒确实愿意作这件事呢!这又算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值得他用这种脸色来问罪?

上表的官员确实没受过如烟的请托,只是自己听说有这么件事,觉得挺好,就写到了吉祥表里头。他跟叶缔就是这么剖白的,但叶缔的神情一点都没有变得轻松。

“从前有一件事,王遇见过一个孩子。”他将身子倾向如烟,声音很低,里面有恐惧:“听说那个孩子双手紧握成拳,而且是哑巴,但见到王之后,残疾的双手忽然张开,而后就消失了。传闻中她身上有两句咒语,王帮她解开了锁住双手的第一句,还会有人帮她解开锁住声音的第二句。如果这个传说不假,她总有一天会恢复声音再回来吧。甚至把自己弄到祥瑞的奏表中?”

他的脸离她更近了些,眼神像看一条小毒蛇:“五年前的事,以为没人记得了吗?正道直臣还在,王的左右还有人守护。看到那份上表时,我想起来了。当年那个消失的孩子是你吗?妖孽!当年我一听这事就觉得不对劲。你在年节里忽然开口,是遇到了什么事?是什么解开了你的禁锢,你要对王做什么?发生这么不可思议的事,不会全无缘由的。你身上背着什么怨气或者贪欲,要向王讨吗?”。

如烟凝视这双逼在她面前的眼睛,凝视它的恐惧和无情。明白了,这个灵魂对一切威胁国家的事物都觉得恐惧,为此可以变得比谁都无情。她应该早知道的,他就是这样子的人。

可为什么她的喉头这样疼痛?一直痛到嘴唇。只是这样短短一段路的痛楚,不可以用“早知道”来消解,不可以用任何理智来压抑。它比爱情去得更深。

“妖孽出世,是国家大乱的预兆,必须尽早除去。我应该杀了你!”他的表情竟然比如烟还痛苦,起身取下墙上挂着的宝剑,“铮”抽出来,笔直刺向她的脖子。

本朝尚武,各色人家的起居处都喜欢挂柄宝剑,谓是能旺家、祛邪。这种剑多半是装饰性的,钢口不是很好,但要刺死一个孩子,总还绰绰有余。〔注4〕叶缔这么毅然决然、拔剑向如烟,她骇住了,脑中风驰电掣转过无数念头,脚却像钉在地上似的动也不能动。

——他是试探我吗?……不,他觉得我太妖异了,是真的想除掉我,不敢让社稷冒险。

——赶紧转身逃罢?……不,他步子比我大,会从背后追上我,杀了我。

——快快躲到床后去,让木板挡着他的剑……不一定奏效。他虽是文官,但为了国家,每每闻鸡起舞、强身健体,俨然也是个“练过的”男人,床板什么的未必就能拦着他。再说,即使靠这个法子保住脖子,也未必能护住身子,万一手脚被砍成重伤,日后就不好媚惑人,等于把一生断送。

——那末嚎啕大哭,梨花带雨,求他怜悯?……不不不,妖孽面对斩妖剑时难免会哭的,但是英雄为了证明自己的英雄气慨,说不定一剑下去还要斩得更狠一点儿呢!

——面不改色,微笑着同他说明他的行为有多荒唐?……唉呀,这种大智大勇的事情不是一般小孩子做得出来,他一发要以为见到妖怪了。

心念电转间,剑已经近了如烟的咽喉,她还是什么法子也没想出来。

双腿本能的向主人尖叫:“跑!快跑!”脑袋已经“嗡嗡”发麻,灵台中有一点什么声音却坚决的叫她留在原地,绝不可动弹分毫。

叶缔剑尖抵住她的喉头,停住了,目光很痛苦,难道下不了手?

——————————————————————————注:

1:雪耳鸡汤为药膳,所用材料有——食物:鸡半只或一只,随人多少而定,姜片少许;药物:雪耳一两,蜜枣六枚。雪耳能润肠胃、和血止血,配鸡煲汤,补益兼滋润,配蜜枣,清润。

2:《史记?龟策列传》云:“传曰:‘下有伏灵,上有兔丝;”伏灵即茯苓,在松树林中生有野生茯苓的周围地面,多可见一种雾状白霉样的物质,在早晨还时见有白色丝状物从地面缠系至枝干,这是茯苓的菌丝体。古人不识,谓之“灵气如丝”,后人讹为“菟丝草”之“菟丝”。旧时,茯苓被奉为圣药,甚至传说仙人喜以此为食,如凡人找到上品茯苓,服之可以成仙。

3: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中有:“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4:现在装饰性的宝剑其实往往不开锋,刺不破皮肤的。不过,既然情节需要,就当是闽国尚武,风俗是把开了锋的宝剑挂在墙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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