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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善水是在玉昆宫落轿的。虽然只是一具双人抬的便轿,看上去有些简陋,但这在宫中已经算是极大的隆恩了。

一路上,延绵不绝的殿宇走廊下站着的侍卫都身着飞鱼服,腰间配着刀,肃然而立。只是,到了玉昆宫前,就只看到一些太监和道士一旁侍立。

玉昆宫取的是玉山昆仑的意思。《中荒经》曰:“昆仑之山,有铜柱焉,其高入天,所谓天柱也”。最重要的是,传说其上有掌管不死药的西王母。《史记.周本纪》里面有:“穆王十七年,西巡狩,见西王母”。这算是君王寻仙得遇的真实史载。使得皇帝心怀希望、极是向往,干脆把自个儿修道的宫殿取了这么个名字。

当然,在这里召见大臣,多少也是含了点恶心那些不愿意皇帝修道的人的意思。

太监落轿,马上就有机灵的小太监上前扶着曲善水曲首辅下轿。一旁引人的老太监则默不作声的比了一个手势。这时,两个守门的太监这才暗暗使力,将那扇沉重的门缓缓移开。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黄庸从里面出来,恭恭敬敬的道:“阁老请进吧。”

曲善水侧头瞧了眼黄庸,只是站在原地不动。

黄庸压低声音:“刚从宜兰宫出来,心情还好。您若是有什么事,尽管说好了。”

曲善水这才点了点头,小声道了声谢,与黄庸一起进了内殿。

此时,皇帝没像往常一样打坐修炼,只是懒懒的坐在明黄的软榻上,身边还放了一卷道书。虽然他现下穿的不是龙袍而只是普通的道袍,曲善水却依旧恭恭敬敬的扣首道:“微臣曲善水叩见吾皇万万岁。”他很清楚的知道,只有眼前的男人才是这大越江山唯一的主人,他权力的来源。

“起来吧,善水。”皇帝随口叫了曲善水的名字,然后才慢吞吞的开口问道,“今天不是你值班,怎么想到来见朕?不会是为了牢里的那些人求情的吧?”一般内阁都会派个人守在宫里等候皇帝吩咐,今日却不是曲善水轮班。

曲善水叩首请罪道:“臣等无能使得君父受此欺辱,实在是臣之无能,求陛下赎罪”说着便呜呜的哭了起来。

曲善水入阁虽然走的是廷推的路,但是皇帝与他的关系一直不错,将其视作心月复。加上曲善水登顶以来一直对皇帝毕恭毕敬、予取予求,便是修道之事也是暗暗支持不说半个不字。几番下来,皇帝对他还是颇有几分旧情,见他伏在地上哭得怜便有些不忍了:“黄庸,快把阁老扶起来。”顿了顿,又道“不过都是那些谤君卖直、以求虚名的家伙,目无君父,就为了自己的一点名声竟是把朕说得一文不值!”

说到这里,皇帝又生了点真火,“他们想做比干,真想要将朕当做纣王不成。”说着说着便拿起案上的茶盏喝了口茶熄火。

曲善水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在旁轻声道:“确实如此,这些人乃是罪该万死。”他话锋一转,却又道,“只是若真杀了这些人,岂不正中了这些人的打算?后世子孙不知真相,怕是会对陛下有所误解,有损陛下圣明。”

皇帝眯起眼,声音冷了下来:“你这是打算给他们求情?”

“陛下。”曲善水知道胜负成败就在此一举了,他咬咬牙重新跪了下去,低低道:“君圣则臣直。这些人固然言辞无礼却也证明了陛下乃是有道圣君。”

皇帝默不作声的看着曲善水。

曲善水索性一鼓作气说了下去:“陛下,您天纵英明,从古未有,何苦要和那些头脑不清的人计较?您是圣明天子,圣度宽广若天地,圣心清明若明镜,就请大慈悲饶了他们这一次吧。”

皇帝沉默了一下,背过身去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出声:“阁老起来吧。你说的,也有那么一点道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朕就赐他们一次雨露。只盼没有下一回。”

“陛下的隆恩,臣定会转达。想来他们经了这一次,定能明白陛下的仁慈以及深意,也不会再误解诽谤陛下了。”曲善水深知眼前这位皇帝的性情,赶忙拍了马屁——这位皇帝瞧着怒火冲天,从来都是软弱仁儒的性子,怒火一过怕是就想着要找台阶下了。曲善水这一次虽然是冒险,收获却也不小——不仅在皇帝这边得了个忠、直的好印象,等到言官放出,士林之中的声名怕是又要有所增长。那些言官既然受了他的恩惠,日后少不得要替他做些事——官场里面欠了人情总是要还的。

“行了,你这老货,每次瞧你说这些话,朕便想笑。”解决了这些天的烦心事,皇帝心情轻松了一点便打起趣来。

曲善水却是擦了擦额角的汗,笑道:“这都是臣的肺腑之言,未经修饰,倒是叫陛下见笑了。”

皇帝把身侧的道书丢到他身上,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行了,你也走吧。朕要回去休息啦。”

曲善水恭恭敬敬的用双手接过那书,瞥了眼——是卷《道德经》,他行礼道:“多谢陛下赠书。臣告退。”

皇帝被他这行为逗得一,心里说不出的妥帖。他喝了口茶,漫不经心的想着:到底是内阁首辅,老成持重。

“等等,”等曲善水走到门口了,皇帝这才忽然想起事,问了一句:“莫严去江州赈灾修坝,怎么一点回音都没有?朕听说近日里城中的灾民反倒越多了。”

曲善水眼神心中微有动静,面上却是半点不显:“臣这几日卧病在家,也不太清楚这事。”顿了顿,他慢慢加了一句,“臣等会儿就去询问一下工部以及户部专门处理此事的人员,再给陛下答复。”

皇帝点了点头,就放人走了。对他来说,这不过是件很小很小的事。至多,想起来了便问上一句。

皇帝觉得这是小事,不过是因为他不曾亲眼看到那些灾民是如何的困苦。周清华却看到了。

衣着褴褛的灾民狼吞虎咽着喝着稀粥,饿的面黄肌瘦的老人正警惕的护着瘦小的孩子蹲在角落吃东西,还有双眼无神的妇女,衣不遮体,满脸伤痕,只是瞪大着眼睛坐在一边瞧着自己的丈夫排队领粥。

周清华远远看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的道:“江州离这那么远。他们一路走来,怕是也死了不少人吧。”

谢习风垂眼看着周清华泛红的眼眶,语声放柔:“这些能走到这里的人,大概就不会有什么事了。到底是天子脚下,多少有些活下去的希望。”

希望,这究竟是多么渺小、多么伟大的东西?希腊神话里面,希望装在潘多拉魔盒最里面,所有的灾难后面。是,即使饱受苦痛、历经磨难,在死亡以前,希望依旧是永恒存在的,这才是生命真正的奇迹。周清华默默的低头想了想,过了很久才轻轻地拉了拉谢习风的袖子,轻轻的道:“有时候,我常常觉得自己很没用。什么也不敢想,什么也不敢做。直到今天,我才现:原来我能够做的事情还是有很多。”

是啊,周清华不缺银钱米粮又处在这个时代地位以及影响较高的贵族阶级,她只要有心,虽然帮不了许多人,但是总是能帮助一部分人的。哪怕是绵薄之力,也是能够叫许多人心怀希望。

这样一想,周清华的心中忽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豪气——她好不容易从现代来了古代,整天畏手畏脚、埋首所谓的宅斗,岂不是把现代新女性的脸都丢光了?

她仰起头去看谢习风,脸庞因为激动而显得通红:“谢哥哥,我忽然觉得还有许多许多的事等着我去做。”她眉目间带着一种骤然点亮的神采,几乎要出光来,“哪怕现在我是所能做的事是如此的少,但是,我总是能够帮上一些人的。那就足够了!”

有那么一刻,谢习风真心觉得周清华美到了极点,几乎令人无法抗拒的美丽。

不久之前,袁焕也曾说过这样一句相似的话:“哪怕袁焕袁焕一人固然微不足道,但是我却以告诉那些有心之人。吾道不孤。”这个时候,周清华真正有些明白了袁焕的心情。

周清华想:也许,她以搞搞科研,推动一下农具展或是找人引进一下番薯一类的抗饿食品又或者找人试一试杂交水稻什么的?感觉都好像很复杂啊,谁能告诉她水稻这种东西怎么分雄性和雌性?作为文科生的周清华忽然觉得亚历山大。或者,扬一下活字印刷术去普及知识,实在不行就办一间书院什么的,培养一批新世纪的栋梁?

周清华越想越离谱,没一件事是现在的她所能做的。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的叹了一口气:这世上从来都没有事是以一蹴而就的,就算是穿越女,在历史的车轮之前也是渺小如蝼蚁。螳臂当车,莫过于此。然而,人之所以为人,就是因为他永远拥有一种知其不为而为之的勇气。

正所谓,士不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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