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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到不是佛门人,却已是佛中人的话题,我联想到大悲寺的妙觉长老,他与佛结缘是因一幅《佛行图》。

1937年冬,日本兵侵占了县城,驻县城的日军头目是青木少佐。青木虽然自称是佛教信徒,但来中国后,就露出了强盗本性,疯狂地掠夺中国文物,为了夺取一件文物,甚至不惜残杀生灵。他获悉阳青镇的方臻善藏有一幅祖上手迹《佛行图》,曾被誉为无价之宝,便几次三番向方家索要。

万臻善的祖上方兰士,乃浙北名士,名薰,号樗奄,生于清乾隆元年,因父母早逝,家境贫寒,童年时代就寄寓于桐乡名士金德舆的馆中,为金家老夫人抄经书、绘佛像,以维持生计。如此多年以后,他竟以善画佛像而誉满江浙,被称为“中唐吴道子后第一人”。而这幅《佛行图》更是万兰士的得意之作。

那是乾隆四十九年三月,乾隆皇帝携宠臣和珅第六次巡游江南,曾在石门南巡行宫驻跸,在获悉江浙名士方兰士生于自己登基之年,又善画佛像后,便召方兰士到行宫,命他画一幅《佛行图》,打算带回宫去收藏。但不知怎么回事《佛行图》画好以后,乾隆在画上御笔题词,而且盖上御印,却又把画像赐还给方兰士,从此以后《佛行图》就成了方氏的传家之宝。

方臻善虽是个穷读书人,却很有骨气,哪里肯将这幅祖传宝画交给人侵的强盗?青木几次索要不成,恼羞成怒,一大早,便带了一群日本兵来到阳青镇,把方家宅院团团围住,声称不交出《佛行图》就要放火焚烧房屋。闻知此事,镇上老老少少皆大惊失色。因为这一带房屋都是明清时代古屋,砖木结构,紧紧相连,这大火一烧,整个阳青镇岂不成了一片废墟?居民们有的痛骂青木,禽兽不如,有的就劝方臻善交出那幅画,免去阳青镇一场灾祸。

谁知方臻善偏又固执得很,宁死不肯交出《佛行图》。

有人便来找我爷爷,原来,街坊邻居知道方臻善虽然执拗,但极是敬佩姚爷。姚爷的盛名在下,德高望重,而且能言善辩,机敏过人。只要姚爷肯出面,一定能说服方臻善的。

我爷爷听了街坊们的诉说,不由心中暗暗吃惊。他当然知道,要想说服方臻善交出《佛行图》,决非易事;而自己去劝说他把画献给日本人,更要留下千古骂名。但要让贪婪成性的青木得不到《佛行图》又避免一场灾祸,更是难上加难。他思虑再三,最后决定还是出面试一试。于是,急呼喊我过来,收拾行头,便急急赶到方臻善的家。

这时,阳青镇内的方家门前,几十个日本兵荷枪实弹,有几个手里还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青木少佐双手挂着一把日本军刀,一双眼睛血血红,盯着方家大门,恶狠狠吼道:“《佛行图》还不交出来,点火的准备!”

几个日本兵“哈依”一声,正要上前,忽然传来一声怒喝:“住手!”

青木一怔,只见来人,白净懦雅,一楼清须,长衫布履,已经站在面前,青木正要发作,旁边的汉奸翻译周金元忙凑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青木一双老鼠眼眨了眨,问道:“你的,就是姚爷?”

爷爷也斜了青木一眼,不卑不亢地答道:“正是!”

青木咧了咧嘴,笑了:“姚先生,名气大大的;你的来,劝劝方臻善的,交出《佛行图》,大家的平平安安!”说着,一挥手,几个日本兵让开一条路。爷爷跨进院内,只见方臻善一家面无惧色,端坐堂中。一见爷爷进来,方臻善愤愤地道:“姚爷,想不到祖上遗下一幅画,竟会给阳青镇带来如此大难。但若把画交给日本人,我死后有何面目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呢?我情愿毁了此画,也绝不做这辱没祖上的事情!”

爷爷这时似乎已成竹在胸,笑了笑说:“老弟既如此说,且让我冒险一试。你先把画拿出来,让青木一观,我保证他画留人退!”

方臻善半信半疑,便从内室取出那幅《佛行图》,交给爷爷。我爷爷接过画,便往八仙桌上一放:“老弟尽管放心,等会儿只需你缄口静观即可!”说罢,转身出门,对青木招了招手:“你们进来吧!”

青木便带了汉奸翻译姚二麻子和两个日本兵进了方宅。爷爷拿起那幅《佛行图》,道:“我久慕《佛行图》珍名,可惜从未有此眼福,今天有幸,可否让我一观?”

青木奸笑道:“姚先生的客气啦,此画尚未交到我手,还是你们的。姚先生的随便看!”

爷爷缓缓打开画卷,手摊在八仙桌上。原来所谓的《佛行图》却是一幅观音的图像,但平常所见观音,或执柳枝,或提鱼篮,或抱婴儿,或坐莲花,不是站着就是坐着,都是静止的,而这幅《佛行图》画上的观音却在行走。

爷爷抚平《佛行图》细细观看,那画上的观音面容慈祥,栩栩如生,衣袂线条均匀流畅,画面布局疏密有致。右上角还有乾隆的御笔题词和一枚鲜红的御印。忽然,青木发现爷爷的两道脓眉一皱,嘴角露出一丝冷冷的笑意来。他本来疑心甚重,这会儿见了爷爷的神情变化,心中更加疑虑,便问道:“姚先生,莫非这画有假?”

爷爷哈哈大笑道:“真品,真品!”

青木见吴渭侠语调有点阴阳怪气,心中更疑:“姚先生不必瞒我,这幅《佛行图》必定有假!”

爷爷一双眼睛盯着青木,忽然仰首发出一阵大笑:“青木先生不愧佛门信徒,丹青高手,果然看出来了!”

青木一急,连声追问:“这画假在哪儿?假在哪儿?”

爷爷悠悠说道:“青木先生一定已经看出这画上的观音正在行走,那头上的佛光光尾向后,以表示顺风浮动之意。青木先生是佛门信徒,当然知道佛光乃定果之光。而方兰士更以善画佛像而驰名江浙,以他的佛学造诣而论,绝对不会犯这么个有悖佛理的错误的!”

青木一下子泄了气:“这么说来,这画果是赝品了?”

爷爷笑道:“青木先生精研佛理,这画是真是假,就不用在下多说了!”

青木懊丧之极,想不到如此兴师动众,原来却是一幅赝品,不由月兑口骂道:“八格牙鲁!”

在汉奸翻译姚二麻子的眼里,爷爷就是一尊神,是戳不得到,要你死,把朱砂一撒,就可以取你性命,看到成百上千的人围观,再不找退路,会死的很难看的。忙附到青木的耳旁,一里哇啦的一大通,不知所云。

听完姚二麻子的叽里咕噜,气急败坏的青木当下手一挥,吼道:“开路!”转身出了方家宅院。

望着青木等人的背影,爷爷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这时,方臻善抹去额头冷汗,舒出一口长气,朝着爷爷扑通跪下:“多谢姚爷护下此画。”

爷爷忙双手扶住,道:“老弟请起!”

方臻善疑惑地道:“刚才听姚爷之言,难道这画真是赝品?”

爷爷哈哈大笑:“这幅《佛行图》确是老弟祖上真迹!”

“那,姚爷怎么能如此轻易地骗过了青木?而这观音头上佛光又是怎么回事?”

爷爷感慨万分地说道:“提起此事,令祖上还有一件轶闻呢!”

原来,那年方兰士应沼到石门南巡大营,正在御书房画《佛行图》时,不料乾隆宠臣和珅在他面前指手画脚,还吹嘘说自己如何精通佛性、精研佛理,信口开河,唾沫四溅。方兰士素来嫉恶如仇,柔性孤傲,对和珅依仗权势、横行朝廷、贪赃枉法之丑事也久有所闻,这会儿又见他不懂装懂,心中一烦,便起了个耍弄和珅的念头。于是便在画观音头上佛光时,故意将佛光光尾拖向后,以取顺风之意。乾隆得画,与和珅一起欣赏。和珅又假充内行,摇头晃脑地在画上指指点点道:“这观世音可是画活啦!”

乾隆兴致正酣,便取御笔,在画上题词后,又用上御印。当乾隆正欲重赏方兰士时,方兰士竟跪下口称“死罪”。乾隆询问何因。方兰士便说因一时疏忽,竟将观音头上的佛光画成普通之光了。和珅见乾隆不悦,作怒叱道:“大胆方薰,竟敢作此残缺之画哄骗圣上,该当何罪!”

方兰士便笑问:“和大人刚才在小民身旁指点我作画,曾说自已精通佛性、精研佛理,为什么不提醒小民?”见和珅羞得满脸通红,方兰士又道:“圣上明察,虽说这观音头上的佛光为普通之光,但也绝非是和大人所说的残缺之画!”

乾隆喜道:“当真?”

方兰士道:“小民不敢哄骗圣上!”

乾隆道:“你如能说明此幅《佛行图》确非残缺之品,朕这行宫之内宝物,任你挑选一件以作赏赐!”

方兰士道:“圣上说话当真?”

和珅怒道:“大胆方薰,圣上金口,岂能有假!”

方兰士便笑问:“和大人刚才自谰精通佛性、精研佛理,那么可曾见过观世音头上的佛光?”

和珅吃了一惊,刚想回答,又怕答错了受到方兰士讥笑,忙闭了嘴,一双水泡金鱼眼眨了眨,又小心翼翼地摇了摇头。

方兰士正色道:“佛经有云,‘菩提不是树,明镜亦非台’,佛门之中,四大皆空,佛陀亦是凡人修,何况佛门之光呢!”

和珅顿时窘得无地自容,乾隆却哈哈大笑道:“言之有理,这幅《佛行图》可谓别出心裁,实乃朕这次南巡所得第一宝。朕不食言,赐你一件宝物,准你在行宫之内任选一件宝物!”

方兰士道:“谢圣上恩赐,小民就选这幅《佛行图》!”

乾隆想不到方兰士竟会要回《佛行图》,一下子楞住了。这会儿,和珅总算捞着了一个惩治方兰士的机会,便喝道:“大胆狂徒,竟敢戏弄圣上!”便令御前侍卫把方兰士推出行宫斩首。

方兰士面不改色道:“和大人,你敢违抗圣旨吗?刚才圣上金口,让小民在行宫之内任选一件宝物。难道这幅圣上题了御笔、用了御印的《佛行图》,就不是宝物吗?”

和珅一时语塞,乾隆哈哈大笑道:“你不但画艺超群,机谋更是出众。人言江南多俊彦,果然不虚啊!”最后,乾隆只好将《佛行图》回赐给方兰士。

众人听罢爷爷的传奇叙述,惊叹不已,方臻善闻得《佛行图》是真迹,并且祖上的事迹姚爷知道的如此清楚,对爷爷更是由衷的钦佩,一番激动又油然而生,然而,爷爷挥手止住要千恩万谢的方臻善,对前来围观的乡亲说:“散了吧!”众人立刻散开,各忙各的去了。

爷爷对方臻善示意那幅《佛行图》,并问道:“你做何打算,如今,尽人皆知它是真迹,除去青木不谈,他定是不会再任我戏弄,他只图这幅画,不见得伤你性命,你却视画为命。但是你绕不过道上的人,那些盗爷也不会错过着发财的机会,不过求财的同时,你全家老少的命他们是会一并取走,不会留下任何痕迹的。”

方臻善听罢茫然的愣在那里,大悲大喜转瞬之间轮换,此时此刻,全无了心神,祈求的目光望着爷爷。

爷爷思索良久,才告知方臻善如此做来,方可化解凶险。

方臻善见天将近中午,传家丁到镇上名望家族、自家的族亲、镇上的官吏,召集他们到方家祠堂,称已摆好酒席,静等各位有要事相商。

爷爷让方臻善赶快收好《佛行图》,到外边张罗祠堂聚会议事。他独自留下我在方臻善的书房里,让我取笔墨纸砚。

他挽起长袖,挥毫泼墨,我见是刚才《佛行图》当中的观音行走的大概轮廓,也就寥寥数笔,画毕,找来一画筒,卷起刚才他画的画,替换出筒里的画。让我将画带在身上,随他去方家祠堂。

祠堂里已经来了大部分所邀请的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等,正纷纷议论今天早上方臻善和他的《佛行图》的事。见爷爷到来,止住评说,与爷爷打招呼:“姚爷来了。”爷爷点头向众人示意,转头让我把画筒交给方臻善。

方臻善接过画筒,招呼众人在摆好的酒桌旁落座。

方臻善见众人落座,开口讲到:“各位父老乡亲,在下受祖上恩泽庇护,邻里照应,方家也人丁兴旺,不欺不诈,在阳青镇这方山水之间生存,本以为,自食其力,相安无事,想不到祖上遗下一幅画,竟会给阳青镇带来如此大难。方臻善言罢,已是眼含热泪,不能自抑。

众人宽慰方臻善,今日多亏了姚爷的大智慧,方可化解了这番凶险,实属不易。

方臻善平复了一下心情,又道:“各位或许只看到了祖传画卷得以保住,可是凶险并未就此结束,现如今,这幅画天下人都知道是真迹,此时我已无能力保护它了。”

众人问方臻善为何保护不了呀?

方臻善说:“这幅画,如今日本人会再次返还回来强行索取的,另外,得知此信息的各方盗贼,会蜂拥而至的赶往阳青镇,灾祸很快降临到我方家,同样,这也是我们阳青镇的灾祸。众人听方臻善此番言论,都哑口失言,静的可怕,似乎灾难即可降临。

方臻善一声长叹:”哎,现如今,国破无宁,现又家园不保,此画是罪魁祸首,我思前想后,我已无能力收藏,又不能交付给这个动荡不安的国家,我只能愧对列祖列宗,今日,当着各位乡亲父老,将这幅《佛行图》当中损毁,断了所有人的企图。我在此宣布,我与佛有缘,今天放手这幅《佛行图》后,我的家产交由儿孙们,我决意入佛门,再续佛缘。

说完,方臻善仰面长啸,泪如雨下。也不

容家人苦苦哀求,不听旁人劝说。转身喊我:“春生,将画拿来。”我从画筒里取出画卷,交给方先生,方先生接过画来,在祠堂的条案上小心翼翼的平铺开,吩咐家丁去火塘,方先生请众位最后机会观赏这幅《佛行图》。

我心里甚是疑惑,方先生是怎么了?我一个十几岁的孩童,都明白爷爷的偷梁换柱的计划,为何要当着众人的面,展示爷爷画的不伦不类的赝品,这是为何?

我忙来到条案旁,我看到亲自放进画筒,亲自取出的爷爷手迹,却是真真切切的《佛行图》,分明就是早上在方宅上差一点被日本人掠走的那幅画。爷爷此时眉头微皱,似是向我示意,不要声张。我连忙退后。

伙计已把火塘取来,方先生见众位看的差不多了,邀那镇上的官人,取过画来,交给镇官。镇官试图再次劝阻,方先生抓了镇官的手臂,推向火塘,火塘里的炭火正旺,画卷被火苗一舌忝,即可燃烧起来,镇官慌乱不迭,将燃烧的画丢入火塘里。

随着《佛行图》的灰飞烟灭,方先生也上的阳青山,大悲寺里取法号妙觉,跟着观音的脚步入了佛门。

爷爷说,镇官是要向日本人回报的,据说青木得知在方宅的《佛行图》是真迹,并且被毁于炭火中,懊恼不已。捶胸顿足。还剁了镇官的一只手,大骂混蛋,埋怨为何不强行夺过画来。

我内心嘲笑青木,夺下那幅画,又能怎样?还不是与佛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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