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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彩漆心匣

听韵楼上,围着帏屏,放下筠帘,摆放桌席,女眷们笑语坐着看戏。

阿沅随黄夫人坐当中一席,有人上来,捧着戏折子请点戏,黄夫人点了一出,又向阿沅道:“你做大生日,也该点一出。”

阿沅随意点了一出,黄夫人瞧着,笑道:“原是《长生殿》,在天愿作比翼鸟。”

阿沅也不言语,她好静,听韵楼热闹,都是说话的客人,她出神了。

楼下,赵洵与各位掌柜做应酬功夫,也点了戏,又问了阿沅点的,心里有数,吩咐道:“不唱《密誓》,唱《重圆》那一折。”

稍迟,戏台班子逐一演上几出戏,有《十错认》、《摩尼珠》、《燕子笺》。

陆青坐在一旁,冷眼看戏,一出出听过,脸上紧绷绷的。

院本草草,连戏的本旨义味都不通,更不指望句句出色、字字出色了。

他针扎火烧一般闹心。

赵洵瞧在眼里,缓缓喝茶,微微一笑。

小乙在旁笑道:“陆大哥若看不过眼,上去唱一出就是了。”

陆青道:“我已金盆洗手。”

他口上如此说,眼睛却直勾勾瞪着台上,叹气不迭。

台上那位假陆青,演了文戏演武戏,翻腾跳跃,打得好看,搏得台下许多喝彩之声。

赵洵不动声色,拣了一粒桃仁,随手往戏台上一弹,正打中那假陆青的腿,差点没摔下台来,幸亏他机敏,提了一口气,堪堪站住,脚却已软了,忙忙收场。

赵洵回头,向陆青低声道:“下一出《长生殿》,他演不了,你去罢。”

陆青忍无可忍,起身离席,救场去了。

良久,那戏台上忽然遮起黑幔,霹雳一声,露出一月,五色云气,轻纱幔之。

陆青扮相一新,迈出步来,行行度桥,隐隐穿楼,出声一唱。

他字字咬嚼吞吐,大不相同,意色眼目,更是尽情刻画。

台下看戏诸人,皆是惊奇。

赵洵回头看一眼楼上,隔帘也不知阿沅听得高兴么?

陆青唱了半天,有一句道“漫回思不胜黯然”。

楼上的阿沅淡淡的,黄夫人瞧在眼里,正合了台上一位贴旦唱的“只怕无情种”。

台下众人都屏息听着,但听一曲一词,皆讲究关节,妙入情理。

整出戏唱完,黄掌柜让人打赏四锭元宝、一匹彩缎,又留住台上陆青,道:“这出戏与之前几出比,气色大异,这是何故?”

陆青道:“座中主人精鉴赏,不敢草草。”

黄掌柜不解其意,赵洵点头微笑。

台上又换一出戏,赵洵有些倦了,悄悄离席。

小乙跟着他,两人穿过一个夹巷,回一个偏厅歇着,百无聊赖。

小乙道:“我去喊沅姑娘过来。”

赵洵卧在榻上,懒懒道:“你喊得动她才好。”

小乙想着将功赎罪,道:“这有何难?”

说着他去了,回到听韵楼下,吩咐一个小丫头上去传话。

楼上阿沅坐着陪黄夫人说一些闲话,问到她门第师承、父母何在。阿沅答不上来,这时,正巧小丫环上来,道:“公子说要去盐商俞谨庵家。”

阿沅正好向黄夫人辞了,起了身,下了楼。小乙正等着,引着阿沅去了偏厅,说等着备马车。

到了偏厅,阿沅进去,赵洵闭眼躺着,生病了一样。

阿沅坐在榻边,看他一眼,问道:“你怎么了?”

赵洵不说话,酒越发上来,脸色酡红,跟上了新妆的女孩儿似的。

阿沅又问他几句话,他都不答。

阿沅没办法,坐在一边,心里背经文,半柱香时辰,背到第十二品,志意和雅,能至菩提。

赵洵终于忍耐不住,道:“我中暑了。”

阿沅问道:“那你想喝茶么?”

赵洵“嗯”了一声。

阿沅起身,倒了一杯茶,递给他。

赵洵坐起身来,喝了一口,又躺回去了,道:“我睡会,醒醒酒。”

偏厅外一架粉团蔷薇,风一吹,花瓣摇散,吹到锦榻上来。阿沅随手拣着,在小方几上摆着,摆了九娘二字。她沉思着,又有一阵凉风,将花瓣吹散了,落在赵洵头上。

赵洵幽幽道:“阿沅,花瓣压得我头疼。”

阿沅摇摇头,将他头上的花瓣逐一拣在手里,洒到外边,阖上小窗,道:“你头疼是因为喝太多酒。”

赵洵道:“难得高兴。”

他闻见阿沅身上的脂粉香气,又问道:“什么时辰了?”

“午时刚过。”阿沅道。

“你不乏么?见了半天的人。”赵洵问。

阿沅道:“不乏。”

赵洵道:“你喝酒没有?”

“喝了一巡。”阿沅道。

赵洵胳膊枕着头,闲闲问道:“七夕去绍兴看灯么?”

阿沅道:“再说罢。”

赵洵道:“不去看,可惜了,一生几度七夕?又有几度会在绍兴看灯呢?”

他说的是良辰美景,不可再来。

赵洵看她冷冷的,又道:“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只知道闷出病来。”

阿沅听他教训人,道:“你倒是什么都懂。”

赵洵道:“尚可。”

阿沅看他不像要去俞家的样子,起身要走。

厅外,陆青抹了脸、换了衣裳,寻过来,刚要迈进门,被身后一人喊住,道:“陆班主。”

陆青回头一看,只见一位年轻男子站着,白净面皮,身段风流,原是那位假陆青。

陆青冷冷道:“阁下认错人。”

那年轻男子道:“天下除了陆班主,谁能唱出这等声韵?”

陆青闻言,道:“你才是陆班主,我不是。”

那年轻男子闻言,连忙作揖赔礼道:“在下冯小山,因生计艰难,这才借了陆班主的名头,得罪之处,百死难赎。”

陆青道:“百死难赎?这等便宜话,你也就随口说说罢了。”

冯小山吓了一跳,连忙跪在地上,道:“求陆班主放冯某一条生路。”

寻常人行走江湖,被冒了名头、偷了技艺,哪有不怒的?

冯小山寻思,若陆青拆了他的台,他的戏班子上上下下几十口,吃饭都难。

不想陆青却撒手道:“我的本事在我手上,不因你学了就减损了,何况各人有各人的修行,偶尔相逢,一笑泯之,各奔前程去罢!”

冯小山得了这句,磕了三个响头,道:“多谢陆爷成全。”

陆青道:“我成全不了你,你那戏,火候差着呢!”

冯小山听了,道:“求陆爷赏饭吃。”

陆青瞪眼,道:“不赏不赏,自己琢磨去!”

冯小山跪着不肯起来,陆青头疼,道:“我有亲手写的院本三大箱,笔笔勾勒,都是苦心,给你也成,但若不向你讲清关目、情理、筋节,你拿了也是白拿!”

冯小山见机,道:“小山愿推掉戏约,赔了各家的定银,随陆班主闭关,专心学艺。”

陆青笑道:“你为了学戏,也很肯下本钱!可惜我不教徒弟,你去罢,别缠着了。”

冯小山爬起身来,心里想起江湖传闻,陆班主因见了不平之事,为人出头,连戏都不唱了。他计上心来,道:“听闻陆爷侠骨柔肠,我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何事?”陆青纳罕。

冯小山怕人听见,上前,附耳低声道:“我前几日,在方师爷家唱戏,到他书房候赏时,听他家小厮说了一件奇事。”

陆青看冯小山鬼鬼祟祟,道:“什么奇事?”

“衙门里的奇事,”冯小山一顿,道:“听闻扬州城美人桥下,死了一个被掏心的邵九娘。”

陆青道:“是有这一桩事。”

冯小山道:“次日午时,有人将一个彩漆拜匣,托一个乞儿放在衙门口。衙门公差开了匣,上街寻送东西的人,寻不着,门口的乞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陆青问道:“那拜匣里装着什么?”

冯小山压低声道:“人心。”

“谁的心?”陆青吃惊,问道。

冯小山道:“听闻杜知府让衙门仵作捧着那心,放进邵九娘的尸首里,大小相合,心脉切断处也相合,认准了,是邵九娘的心。”

陆青听了,不发一言。

偏厅内,阿沅听了,十分诧异。

赵洵坐起身来,朝门外道:“陆青,让冯小山进来说话。”

冯小山不提防厅里有人,吃了一惊,怕泄露消息,得罪官府。

他刚要走,陆青拽着他,笑道:“你不是要学艺?怯什么!陆爷护着你呢!”

说着,陆青拖着冯小山,进了厅里。

厅里,冯小山看见赵洵,认作这家的少东,又看他旁边坐的阿沅,不敢细看,开口给两人请了安。

赵洵道:“你说什么彩漆拜匣,有人送到衙门,装着邵九娘的心?”

冯小山看一眼陆青,陆青瞪他一眼,他不敢瞒,道:“是,小的听得真真的。”

阿沅沉思半晌,金生色那时已被捉到衙门去了,谁给衙门送的心?而送心又是何意?

威吓官府?还是助官府破案?

若是如此,那热乎乎的心,用荷叶包了也好,草纸包了也好,为何要用一个彩漆拜匣装着?

官府又为何瞒着不提?

此时,冯小山道:“那彩漆拜匣,官府也曾画出图形来,贴在城门等处,只说是失物,谁丢了,来认领,却不提装着心肝的事。”

阿沅听到这句,想起一事。

阿沅想到的,赵洵也想到的,但他看看天色,却吩咐陆青道:“时辰还早,先回筱园,叫众人都到演武场,松散松散筋骨。”

陆青心里一叹。

上回,少主让他去杭州盗金线锁子甲,也叫大伙到演武场松散筋骨来着。

他输得颜面尽失,腰椎还差点落下病症来。

筱园,陆青传了话,众人都来。

赵洵兴致颇佳,回房更衣,换一套云锦暗纹的箭衣,穿一双锦靴,勒着嵌玉抹额,风神俊逸。

也不知是酒醒了,还是醉得起豪兴了。

却说演武场上,日头照着尘沙,远远摆着十余架靶子,另有统箭手百余人,只在旁边候着。

霍珍、常步影、程莲、秦花娘、乐放、陆青,还有许多逍遥楼大教头,换了劲装,都来比箭。

他们听闻此番是要去知府衙门,盗一个装过人心的彩漆拜匣。

当真妙不可言!

高台上搭了凉棚,赵洵坐一把交椅,阿沅坐在一旁,桌上摆一些瓜果茶水。

赵洵向众人道:“这回两局,头一局比试一百支箭,输了的,另有第二局。”

说着,统箭手们上前,给大教头们送上弓箭来。

霍珍、秦花娘等人,艺高、胆大,笑道:“不如输了,瞧瞧第二局的花样。”

陆青却在心里求神拜佛,万万不可再输了。

他搭上箭,挽满弓,身后统箭手按老规矩,在众教头肘上放一碗清水。

众人身姿英挺,松弦放箭,一箭出去,底下人又搭上来第二箭、第三箭。

霍珍等人岿然不动,场上箭羽飞啸,又快又准,都中了红心!

逍遥楼众弟子没有不服的,击掌喝彩,吆喝不绝!

高台上,小乙替陆青捏把汗,射到第六十箭,陆青已不济事,肘上那碗水打着晃,溅出一点。

他身后的统箭手扶正了碗,陆青缓口气,又发了数十箭,这才勉强比完。

而程莲射箭,游刃有余,最后歇下,瞥一眼陆青,有嘲弄之意。

这时,十余位统箭手,飞马到了靶前,数完箭,又调转马头,驰回高台下,向少主禀了。

赵洵听着,道:“霍珍和陆青怎么一个数了?”

霍珍笑道:“哪能回回都让陆兄弟独占鳌尾呢?”

众人听了大笑,纷纷上高台落座。陆青脸皮涨红,揉着膀子,上了高台,在末座一把交椅坐下。

赵洵道:“箭道无心为上,立危仞、临深渊,神气不变,才算善射。”

小乙道:“筱园没有深渊,公子之意是?”

赵洵含笑道:“这事用得着你。”

小乙不解,眼看着公子爷拣了干果盒里一个核桃,向他道:“你咬着核桃,站到百步外。他俩的箭射中了,算赢,没中,算输。”

让他咬着核桃当活人靶子?公子大醉了!

小乙吓得脸色一白,常步影劝了一句。

赵洵道:“换你来!你要咬杏仁?还是咬松子?”

常步影噤声。

众人幸灾乐祸,掩口低笑。

小乙额上生汗,连常大哥也救不了他了!他只能眼巴巴望着阿沅。

阿沅心软,劝道:“换个大的?”

赵洵不肯。

阿沅取下赵洵手上的核桃,素手剥开,将桃仁放在白瓷碟上,轻轻吹掉桃衣细皮,这才推到他眼前,道:“你请用罢,绍兴灯会,我再请你喝一坛好酒。”

赵洵一怔,转眼又笑了,向小乙道:“换个苹果,搁在头上就行。”

小乙如蒙大赦,捧着苹果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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