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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了白水村小小码头,小乙仍是手脚无力、神昏得很。♀

他也有些惭愧,本该他照料公子起居,到头来,还劳公子往附近人家,寻牛车去了。

此时,阿沅姑娘陪他坐在一间草亭下,一言不发。

小乙的口舌松动些,道:“常大哥让小乙代为向姑娘赔罪,戴氏沽酒一事,望姑娘海涵。”

阿沅点头而已。

小乙又道:“常大哥是个性情中人,并非有意得罪姑娘。上一遭,他携小乙行走江湖,半道遇着一个旅人。那旅人的马生了重病,因是心爱的马,不肯弃在路边自生自灭。常大哥二话不说,双肩荷起那马,健步如飞,径直送到二十里外客栈,请人医治……”

“我不会与你常大哥为难。”阿沅冷冷打断小乙话头。

小乙一听,得寸进尺道:“若姑娘能在公子面前,美言几句。”

阿沅反问道:“你们逍遥楼的人,都这般多话么?”

小乙哽住,良久,幽幽道:“我们家公子平素不大爱说话。”

“是么?”阿沅多问了一句。

小乙愈发忐忑……

幸而此时,一辆牛车向草亭而来。

一个牧童赤脚晃坐在那车辕上,粗衣襟前,斜插着一支笛子。

公子与他并排坐着,正与他讲谈一些村中旧事。

那牛车停在草亭前,阿沅扶着小乙起来,那牧童跳下牛车来帮手。

两个将小乙半推半拉的,摆弄他如挺尸一般,平躺在车板上。

阿沅存了一段好心,将小乙的斗笠解开,遮住他的头脸。小乙霎那闻见沅姑娘袖底的香风,似又听她婉言,道了一句“濛濛雨天,莫要着凉”。

只是小乙仔细一听,沅姑娘并未说话,仍是冷心冷面的模样。

小乙索性闭上眼睛昏睡。

那牛车不紧不慢,上了一个缓缓的坡,再往前去,村道泥泞,愈发慢了。♀

不知过了多久,牧童闲心,横笛吹起一曲小调。

那调子高远,初时譬有孤天之鹤,飞向旧枝,渐又有弥空之云,归于故岫。

小乙听见,斗笠下侧过脸去,骤然望见一大片红白芍药,在田埂间绵延而去。那芍药本就浓丽,又兼烟雨,风致十分宜人。

公子果然老谋深算。

小乙不禁又望一眼阿沅姑娘。

她坐在小乙身畔,公子却坐在车辕那儿,虽只有一尺之隔,未免生疏了些。

若是两人并坐车辕,有感此景,岂非水到渠成?

小乙思绪纷纷,端的忧心。

阿沅看那牛车到了深处,来路与去路,皆是芍药拥径,花枝拂来,和淡清香。她回望远处,也有些花农,人行其中,有如东云见鳞,西云见爪。

书上说,几生修得到梅花?

那芍药又该如何?寻常人修得到么?

她正沉思,赵洵从自个儿蓑衣下,取出一个白竹细篾的小巧笼子。

那笼子里,有金铃虫鸣之音。

赵洵道:“他们这儿的人家,倒也有些巧思,捉了些草虫儿,用秋梨膏来喂,听说能养到深秋。”

小乙听见,心道,公子也会些花样儿。

只可惜,阿沅姑娘不为所动。

公子又道:“叶寡妇家,还有几里路程,你路上若有些发闷,不妨……”

“我没那个闲心。”阿沅回绝。

小乙瞪大眼睛。

唉,连公子都讨不了好,男女之间,果然深微难测。

幸而公子不大介怀,转而与那牧童闲谈。

三年前,那叶寡妇吊死在贺家门首,乡里无人不晓,村民唏嘘之余,还有一件案中案。

原来这叶寡妇还有一个娃儿,名叫乌头,自娘亲死后,不知所踪,村里人都道多半被人贩子拐走。

阿沅向那牧童问道:“从此处白水村到七柳镇,若不走水道,走官道,有多少脚程?”

牧童答道:“不过两三里脚程。”

阿沅又问道:“叶寡妇家,还有旁的亲戚没有?”

牧童答道:“正是没有,若有,岂有不大闹的道理?村里人都说,那贺家欺人太甚,仗着有些财势,不过发送些敛葬之费,便将一件人命官司压下。”

阿沅默然不语。

倒是赵洵与那牧童还有些闲谈,都不是要紧话,但既然没头绪,多问几句,也很应该。

那牧童东拣一个话头,西拣一个话头,将那白水村的大小事都掏了空。

快到叶寡妇家时,那牧童想起一件,道:“叶寡妇吊死前,曾有好些早起下田的村民,瞧见她赶夜路出村,灯笼也不提,跟掉魂似的。”

赵洵听了这一句,问道:“她往哪里去?”

牧童道:“去也不曾去,像是梦游之症走到村口,她家的乌头来牵她,她才肯回去。”

几人听着,如堕云雾。

牛车到了山脚,不过疏疏几户,往远处看去,才是大片人家,聚在芍药田外,有一条大道穿过,大抵是往七柳镇去的陆路。

牧童送到此处,收了赵洵一些赏钱,再三谢了,眉开眼笑,驾牛车走了。那小乙药性渐退,手脚灵活些,也能自个儿走路了。

但见那叶寡妇家是一排三间土墙瓦屋,附近的人家借了这几间空屋,堆了稻草、柴禾。小乙上前推开门,霉尘扑面,蛛丝粘连,不能住人。

他向少主禀了几句,往村里另寻住处,赵洵吩咐他几句,不外乎老成一些的话,小乙这才去了。

阿沅提剑,前前后后,将那三间屋子都看了仔细。赵洵往边上一处小小井亭,提上一桶水,月兑了蓑衣、草笠,用那井水洗了手。阿沅转了回来,瞧见那井水,想着自己的手也杀了人,洗一洗血腥也好。她洗过手,又走出院子,向旁的人家打听去了。

赵洵瞧她劳碌,想起往日,她就是这般东走西顾。

彼时,两人将到钱塘,追兵愈急,她没法子,将他藏在河下,终于也肯笑一笑,对他道:“人生在世,有余力者少,你自求多福。”

算来,那是她向他说的第五句话。

他咬一根芦苇,潜在河里,直到天黑,终于等到她。那时,她满衣是血,却不是她的血。

夜里,两个人在林子里烤火,她烤了半个馒头给他,又道:“人肉也并非吃不得,大腿上的,尤其好吃。”

似是向往之意,又是经验之谈。

这是她的第六句话。

她说是这般说,倒没吃什么东西,躺在火堆边上,饿得睡不着,又求他道:“你是个读书人,你为我说一段庄周的庖丁解牛。”

这是她的第七句话。

这些年,他将她说过的那几话,来回寻思,并不能寻思出什么,只是他寻思惯了,她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如在眼前罢了。

记得那晚,他从“未见全牛”说起,讲到“游刃必有余地”,最后说到“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

他隔着火光瞧她,似是睡着了。

此时,赵洵瞧见篱笆外经过几十只白鹅,阿沅跟着那鹅回来。她走快几步,鹅也有些火气,鹅步长颈,要来啄她。阿沅冷笑一声,抄手拽起那只头鹅的脖子,却不想被鹅主人瞧见了,有一个老叟,远远向她挥着竹杖,骂些村话。

阿沅松了手,那只鹅跌在地上,扑楞翅膀,高叫又来啄她。

她只好挥起剑柄来赶,那鹅才肯往前走了,一群呆头鹅哦哦叫个不停,踏出满地的枫叶。

她有些不忿,看一眼赵洵。

赵洵怕得罪她,识趣望向远处。

暮色落下,云天染墨。他看了一会,阿沅已进了一间房。

那间房后头一棵老杉树,乌鸦盘旋,不是什么好兆头。

看她也不在意,解下蓑衣,往稻草堆里铺下,看来她倒想歇息了。

这时,小乙提着些酒肉赶了回来,面有难色,向少主近前禀道:“这村里既没客栈,也没个庙宇,寻常人家怕生,不敢收留,只有村口一家酒铺,兼卖些吃食,少主您看……”

小乙向来愚鲁得很,世人见了银子,哪有怕生的道理?

但赵洵也不向他计较,道:“那今晚歇在此处罢。”

小乙如蒙大赦。

少主往中间那个屋子去了,而沅姑娘占了边上一间,小乙是个明白人,先给沅姑娘送了些吃食,再来服侍公子。只见屋里,公子堆了厚厚稻草,用蓑衣铺盖,与沅姑娘收拾的,厮像。

小乙不敢多嘴,往院里打了井水,进了屋,抹净一张旧桌、两条长凳,这才伺候公子吃了晚饭。

饭后,天已尽黑了,小乙取火折子,点亮半截蜡烛。那蜡烛还是他在酒家柜上顺来的,却不能让公子晓得。

公子躺在稻草堆里,看着那烛火片刻,又不说话。小乙有些心虚,幸而,公子只是开口道:“她那边屋子没火,她有些怕黑。”

小乙连忙道:“我给沅姑娘送去。”

烛光撤了,赵洵躺在暗处,闭上眼睛沉思。

她会怕黑么?都是他一厢情愿,他可不曾见她怯过。

将近两更天,小乙阖上门,在公子对过的草堆里,做了窝,守着歇息。

山野空旷,本就有些静得怕人,半夜雨又下大了,电闪雷鸣的。

小乙醒了,却也不敢动弹,怕公子嫌他动静恼人。

谁料窗外一道白光,只听轰然一声,半座屋子都似震了震!

小乙骇一跳,公子已下了床,急匆匆开门出去。

小乙连忙跳下床,跟了出去。

只见沅姑娘睡的那间屋,被屋后那棵青杉压倒屋顶,坍塌了大半土墙。那棵杉树还着了雷火,点了稻草,熊熊烧起整间屋子。

小乙慢了半刻,公子已要闯进那火里去。

却不料有人叫道:“我在这里。”

公子与小乙皆回过头,只见井亭下,阿沅站着一动不动,手捧着一个四尺长的白布包裹,一脸雨水,一双眼睛冷得很。

赵洵看阿沅完好无损,想说什么,又说不出什么,有些魔怔了。

小乙才晓得虚惊一场,他看看沅姑娘,又回头看看公子。

公子不曾穿鞋,雪白罗袜踩在泥水里,又脏又湿,他也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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