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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小酒,给他脸色看

丑时已过,甲秀山上的酒宴早就尽欢而散。

此时的沈家后山祠堂里,灯火通明,气氛却是说不出的紧迫压抑。

沈修文笔直的跪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任沈海川训斥了将近半个时辰,那清俊的脸庞却始终面不改色,连眼都不眨半下。

见儿子不得反映,沈海川怒急,握在手中的黑杖终究还是挥了出去,重重的打在他的背脊上媲!

“逆子!那公主可是你尚得的?你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你说?!”

烟雨城常年有雾,正是眼下最为湿热难耐的首秋时节,人的穿着多以透气的纱绸为主,根本不顶什么事。

沈修文又喜穿月白衣袍,挨了杖责的背上登时泛出条条红色的血痕,可是要将崔氏急坏了。

刚开口颤颤央了声‘老爷’,却被沈海川一记极凶的眼色瞪了回去。

崔氏委屈,又没法子,只好求助般的望向汐瑶和二儿子。

沈瑾瑜常年呆在父亲身边,早习惯了棍棒,深知那点皮肉之苦是伤不了筋骨的,只得了母亲明示,便才意兴阑珊的开口劝起来,“父亲,皇上圣旨已下,你就是再打也无用,况且若真将大哥打死了,此事传到万岁耳朵里,保不齐再治我们沈家一个抗旨不尊的罪名,那祖父的三百万两黄金也白捐了。”

闻他所言,汐瑶心里赞同之余又差点不雅的喷笑出来!

妥是攥紧了秀拳,让那指甲刺疼了自己的手心,才生生忍住。

沈海川气得额角青筋暴突,对他大声斥道,“你也不是好的!成日花天酒地,千两黄金买个无用的胡人歌姬回家杵着,碍你老父我的眼!”

“是是是!”沈瑾瑜肆无忌惮的应着,眼色面色里,哪有个怕的意思?

“我这就去把人撵走,连我也不在这碍父亲您的眼。”

说罢,人就往祠堂外走去了。

汐瑶双眸追随而去,瞧着他身形一闪,立刻没了影,心说二哥哥走得也太快太顺溜!

再收回视线来,向还跪着的沈修文看去。

到底是文人,才挨了两下,他如玉的面上已经布满细密的冷汗,脸色瞧着也不大好。

舅母心疼得在旁小声啜泣着,舅父却视而不见,眼下汐瑶哪里走得了……

“舅舅莫要动气了。”想着,她便劝道,“依着瑶儿看,成王造反时凶险成那般,公主却能以身为表哥挡箭,莫说她是大祁公主,就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子只怕也做不到,既已成了定局,仔细气坏了身子也不能让皇上收回圣旨啊。”

实则祁羽筠为他挡箭一事,汐瑶也是在颜家藏秀山庄里,从祁璟轩那里听来的。

真正是个怎样的情况,她却没亲眼见到。

再想前世修文表哥尚了祁羽筠后,头两年日子过得也算平和。

可后来许是祁羽筠对大祁第一才子失了兴趣,想借故和离,而纳兰皇后惦记沈家的财富,便诸多阻挠。

祁羽筠被逼得没辙,才生出毒计,陷害自己的驸马有‘断袖之癖’。

此举不但让沈家颜面扫地,更让沈修文才名不复,受人唾弃。

最后,再以一杯饮毒酒,送他赴了黄泉路。

本还没离宫之前,汐瑶提心吊胆的担心皇上下旨先与他赐婚,没想到此生却是大表哥亲自请旨。

而今事已至此,没有回头路可走,她也只能心存侥幸,期望自己这痴人哥哥会有个好结局吧!

她自是在心里想着,崔氏也抹着眼角的泪,对沈海川央求道,“老爷,汐瑶说得对,再者您从来就没打过文儿,你看他……”

还没说完,沈海川蓦地扔了手里的黑杖,斥了句‘慈母多败儿’,更罚沈修文在此跪到天亮,罢了拂袖而去。

崔氏前后顾及,迟疑间汐瑶与她递去一个眼神,她才安心追了出去。

湿闷的祠堂顷刻间静得仿若无人。

汐瑶回首看了看已是跪了许久的沈修文,走到他身旁,见那张温文尔雅的俊庞上,神情竟是执着坚定。

摇着头,心里叹了声,汐瑶不解道,“哥哥既已有了钟情之人,为何还要尚平宁公主呢?”

就算祁羽筠舍身相救,那情也只得恩情,断没有爱啊……

沈修文甚至没有回视她半眼,只沉声回道,“汐瑶,你不明白,我与那人此生无缘,而公主对我有情有义,我虽无法回应,却能尚她,称如她心意,往后她对我好,我与她相伴,不也是各求所需么?”

无法与所爱之人相守,便只求一个爱自己的人么?

这念想听着自私,可是人呐,哪个不是自私的?

汐瑶不再问了,呆呆的默然僵立,也不知想到了些什么。

沉寂了会儿,便一言不发的转出了祠堂。

……

夜深得暗无边际,连星辰都望不见,恍如明日白昼不会到来似的,叫人忍不住心慌慌。

可这傻念头才钻了出来,汐瑶便勾唇嘲笑自己。

明日怎不会来了?

走出祠堂,穿过后山一个小庭院时,忽见那园中八角亭下,得一人坐在那处闲闲饮酒,除了她那不羁的二表哥,还能有谁?

“可要过来小酌一杯?”沈瑾瑜大而化之的对她邀请道。

素来他就是个混的,只凭心情做事,才不管什么礼数。

这天沉闷得很,汐瑶估着就算回了房也睡不着,索性依他言坐到那亭下,举杯便饮,倒也畅快。

“有心事?”

沈瑾瑜对她一饮而尽的姿态侧目,却一边问,手中又给她满上一杯。

汐瑶垂下头,有些丧气,“不知当如何说。”

相比之下,她倒不如大哥哥来得坦然。

沈瑾瑜瞧着她,有邪气流转的眸子含着笑意,“是在为难不知把玉佩送给谁?”

心思被他玩笑般的点开了,汐瑶有些气结,蹙眉便嗔过去一眼,“二哥哥若是喜欢,汐瑶把那一对送你都可!”

闻言沈瑾瑜爽朗大笑起来,“虽然为兄是很稀罕那玩意儿,可是为兄的相好这么多,也不知到底送谁比较好,妹妹还是自己留着吧。”

“那么多想好中,就没有二哥哥最喜欢的?还是说,二哥哥自己都分不清何谓真的‘喜欢’了?”

得她较真的一问,沈瑾瑜脸庞上的笑僵了一僵,继而再道,“有些困惑是一时难以解开的,可等你不去想了,兴许某日豁然开朗,既然此时无解,又何苦庸人自扰之,况且那玉佩也并非你想送与谁,那谁人就定会称如你心意满心欢喜的接下,唉……”

他叹得天都快塌了,怜惜的看了汐瑶一眼,道,“等着皇上给你做主罢。”

兄妹二人接连又饮了几杯,却与此时,那新月竟从层层云朵中冒出头来,将这小院照得润泽明亮。

那白芒却不刺眼,直笼进人心里去,薄雾也渐渐散了,小景怡人。

趁着微醺的酒意,好似舒服些了。

“哥哥今夜去望外祖父时,可得他老人家示意否?”

之于沈瑾瑜,汐瑶同他说话向来简洁明了,他也不与她多有弯弯绕绕,这般相处,倒来得痛快。

问罢,就听他幸灾乐祸笑起来,说,“还能有什么示意?心疼那三百万两黄金捐得太早,怕今夜是睡不着了。”

他奚落起人毫不含糊,自家祖父也不能幸免,汐瑶闻之,也只有佩服得叹气的份。

沈瑾瑜再斜眸扫她,“不知妹妹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

她又不会做生意,只沈家如今的形势叫人担忧。

沈修文尚了平宁,沈家理所应当被归做皇后身后的纳兰一派,以后出钱出力的机会多不胜多。

这些,都是小事了。

他日万一荣登大宝的是祁煜风,以他那睚眦必报的阴毒性格,沈家苦难日子才是真正开始!

自然,汐瑶不会同沈瑾瑜明说做了皇帝的人是谁,再言说了他也不会相信。

酝酿了片刻,她才道,“圣旨都下了,外祖父往后心疼的时候多了去了,既然沈家让人为之惦记的是那点钱财,为何不反以钱财操控那些有心人呢?”

沈瑾瑜深眸忽的一亮,兴致的问她,“你倒是给为兄说说,要怎么操控?”

“这还不简单?”

汐瑶上下打量着她这尽得沈家经商真传的二哥哥,道,“人总是会喜一样,有人贪色,有人贪权,有人贪名,有人则贪利,这些都少不得花银子,光动嘴,能说得百花齐放么?”

“哈哈哈哈,我的三妹妹,他日皇上把你指给谁,谁就要倒霉了。”

那心思通透到了这个地步,她既然懂得要反过来利用皇权,又岂是甘心受制的人?

只怕早就琢磨到沈家来了。

汐瑶却也不反驳他的话,仰头来道,“我可没说娶我之人是三生有幸,我那玉佩不是还没送出去么?这已经是手下留情了的。”

沈瑾瑜笑得快接不上气,虽他未明说出来,如今大哥尚公主之事一锤定音,他心里也焦虑的。

见汐瑶比那吃了王母蟠桃的猴儿还要精,她对自己的婚事也定会权衡再三。

沈家将来会如何,彼时下定论还太早!

……

小酒一喝,又得半个时辰,汐瑶这才尽兴的往自己住的小院方向走。

上辈子她只觉瑾瑜表哥是个能言善道、又极其精明的生意人,却从不曾与他如今夜这般畅聊甚欢。

不过上辈子她怯懦又愚笨,怎与人交心呢?

先她还忧虑自己不得亲人依靠,想来陈月泽只凭她一面之词就答应替她暗查张家,而二哥哥看似放荡不羁,实则更是处处为她着想。

当日回了中州府,入夜见得凌花湛露,才知她二人在成王作乱后不眠不休找了她数天!

远嫁南疆的长公主祁若翾,临行前专为她设宴摆和局酒,解了煜王和明王以她为棋互相斗狠的困局。

她慕汐瑶走了如此好运,有巨富沈家做后盾,有祖父与爹爹两代功勋做荣耀,皇上的指婚又没明说!

眼下谁敢招惹她,她可是要随便把那玉佩送出去吓唬人的!

还有啊……

修文哥哥说得对极了,求不得想要的那样,至少要求另一样。

要心肝来作甚?给人伤着疼么?

反正如今她也早就不是个善的,不如就一恶到底!

果真一醉解千愁,这般想来,前日的种种愁绪,也都烟消云散风吹尽了。

是夜,云开雾释。

汐瑶踩着月光,像只飘在天空中的纸鸢,且是那风称如她心意得很,她想往哪儿飞,那脚下如踩了流云,带着她往哪儿飞。

她知自己有些醉了,而且醉意不浅。

可这里是沈家,连日来伴驾的紧迫在这一刻再不能将她约束,她想横着走都行!

满心欢喜的转入母亲从前住的闺房小院,却在那朦胧醉眼投望去时,见得屋中竟然是有光亮从窗棂中透出。

汐瑶愣了半瞬,吹了一路凉风,醉意更加浓厚,哪里还能够多想?

蹙起眉头,人便风风火火的走了过去,推开门,晕晕乎乎的跨进外厅。

那在房中的男子早就听到外面有响动声,却只想着天将放明,以为是沈家的下人开始清扫打理,故而没存心思。

谁知接着房门硬生生的被人推开,慕汐瑶连看都不曾多看他半眼,就这样毫无顾忌的走了进来……

说祁云澈没有讶然是不可能的。

可那扫进来的清风将她酒气带得四散,他登时明了何故她会行错地方。

只是,她与谁在一起饮的酒?

南方天气潮热窒闷,这夜祁云澈沐浴之后便躺在榻上心不在焉的看书,身上只穿了黑绸的寝衣。

这贴身的衣料质地单薄透气,将他身形轮廓完整显了出来。

莫要说这人儿已经不知羞,他竟还垂眸望了眼自己可是合着衣衫。

但见慕汐瑶视他如无物的从跟前晃过,都要走进内室的寝房去了,那小小的身形忽而一顿,再转过身来,飘到了桌前。

她慢条斯理的给自己倒了杯凉茶,饮下,舒坦的叹口气,放下杯子,小脸上扬着他从没见过的傻笑,接着……

原路折回。

这便打算就寝安置了?!

“慕汐瑶。”

祁云澈沉声直唤她名字,刻意使那语调听上去有微怒之意。

虽说这里是沈家,可她这般横冲直撞,成何体统?

听到有人唤自己大名,汐瑶果真应声看来。

不看还好,一望发现竟是祁云澈站在自己闺房中,她一时想不明白为何,呆了一呆。

那双氤氲了水汽的眸子再瞠了下,看似像被惊着了。

祁云澈以为她酒意被驱散了些,正想要说些吓唬她的话,教训她几句也是应该的。

岂料她绯红的脸忽的沉下,瞪他道,“你怎在我房里?出去!”

那是些许商量都没有的语气,对他已是客气了,他再不走的话,兴许她还会动武的。

得她低声一吼,这会儿子堂堂云亲王岂止瞠目!

不等他发作出来,那小影就溜进寝房去,踢了绣鞋,往床帷中倒下,拉过丝被卷了自己,呼呼的睡去了。

祁云澈措手不及,又无奈至极!

这夜他本就没有睡的心思,可也从不曾想会有只醉猫主动送上门来……开罪他。

莫说平日在京城中那些大臣碍着他脸色,就是云王府上伺候他多年的下人也不敢如此。

可他又没法与一个喝醉了的计较。

且是最让他匪夷所思的是,他竟然没有真的动怒。

自那日有藏秀山庄那番说话之后,慕汐瑶未再对他诸多躲闪。

再南下而来,说笑照旧,她是那等着皇上指婚的武安侯府孤女,瞧着听话得很!

而祁云澈看得出来,对那指婚,她定要咬牙抗旨,宁死不从。

彷如别人都可以,但嫁于他做云王妃,绝不可能!

他知道她不在乎做皇后母仪天下,却不知他对帝位也不曾真正放在心上过。

这世间哪有那么多的随心所欲,她想为自己活,岂是说说就能做到的?

走进寝房,止步在那笼着芙蓉帐的床榻前,那当中的女子和衣而眠,已是睡得深熟了。

平躺的睡姿,丝被的一角被她攥在手心里,却没有盖着身子,脑袋也没枕在方枕上。

故而她的下巴仰着,小嘴微张,均匀的吐息,睡得倒是极沉。

她一直以守孝为名,穿得静淡,发髻也尽是以简单的为主,平日看,倒不失为清雅别致。

只此时,那细细青丝全然乱了套,对称的蝴蝶鎏金钗鈿,左侧的那支松垮垮的歪得快掉到耳下。

几缕碎发横过她的面颊,随着她一下下的呼吸,那发丝也做着轻微的拂动。

这样的慕汐瑶,在祁云澈那对沉如浓墨的眼眸中,怎么看怎么呆笨……

明明那么小,心思却那么多。

旁人以为她傻,她又是精明早慧,以为她懂得藏拙,却总是见她横冲直闯。

再望那张还未长开的脸,娇俏是有几分,雪白的肌肤,因酒意而透着红润的光泽。

纤而密的眼婕,即便合眸,也弯翘着俏皮的弧度,每每她用那对带着些许无辜的眼眸望来,总让他觉得与她相识已久,而便是因为太长久了,她已不愿再认他。

思绪胡乱翻飞,祁云澈恍若不觉,想着若是这丫头真的长大了,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可若此时她已懂得权衡诸多,等到真的长大,可真了不得了。

故而至此,他又不太期望见到将来的她,便是觉得,这般已经很好。

伸出手,他想替她拨开面容上的乱发,可就在此时,忽见她小嘴微张微合,再听她喃喃了一句。

话音虽混沌,可祁云澈还是实实在在的听明白了。

她说,我才不把玉佩送给你!

俊眉倏的拧起,伸出的手顿僵在半空,进退两难。

又是想起她那句肯定的话语,她想要的,他……给不起?

她到底想要什么?

而到底这世间,这天下间,有什么是他给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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