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体版

第四十四章 夜探深山雨声哀

夜深雨寒,风紧花残,黯淡灯影之下,刘菁抱臂而坐,贴近那盏灯,弱怯怯一副姿态,十分欲言又止,待罗刺寇在檐庑下生了火来,饮尽一盏热水,方渐渐心安。罗刺寇也不问她终究怎样个恐惧至斯,只是劝道:“这夤夜里的雨,最是冰冷,纵然有恶鬼来袭,挥剑斩之便是,何苦夜奔出门,徒受这许多苦难?如若你那大师兄二师哥瞧见了,定然又来寻晦气,彼时纵然罗某生出百十张嘴来,那也分说不清了。”刘菁竟不曾反驳,呆滞目光,落在火光之上,半晌唇动目移,教些微透过墙垣的风打在湿漉漉衣物上,禁不住上下牙齿碰撞,格格做声。又过半晌,罗刺寇依着墙壁,眼见目中朦胧,耐不住便要睡着了,方听刘菁细细问道:“罗少君,你说,倘若正道之人与那魔教的相逢,自该如何是好?”罗刺寇心下一凛,陡然想起一桩“往事”来,恍然又茫然,暗自道:“怎地这般早,不该如此才是!”口中却道,“那也要分是谁,寻常正道中人,自然与魔教中人相逢,无论好歹,纵然明知不敌,也该拔剑斩杀才是。”刘菁默然,又半晌,这夜已深的很了,柴火毕剥,且听她方又开口说道,“是啊,自该拔剑便杀,休论好歹才是。可是,可是。”这可是甚么,她却说不出来了。罗刺寇心下明知,定然是祁连山里刘正风与曲洋相逢,由此那曲洋眼见刘正风果然是个音律高手,只怕这人又从甚么古墓巢穴里盗得曲子,心中有不解疑惑之处,方来衡阳径寻刘正风说话。至此,那刘正风玩物丧志,曲洋一番言语之下,自然踌躇不前,休说拔剑,疾言厉色喝叱出声,那只怕也愈发的少了。正是这夜里,自莫大下山而后,警惕防备,他是个高手,曲洋虽武功高强,不敢与他正面冲突,因此暗约了刘正风往山上说话,刘菁夜不能寐,外头走时,正撞见这两个,心中惊慌,山内一时又无说话的人,便才寻来自家。旧书上说,这二人有伯牙子琪之情,罗刺寇却颇不以为然。人生在世,首要的便是庇佑一家老小,纵然性情投契,这样的世道里,这样的江湖里,曲洋莫非不知倘若事情泄露,遭殃的当是刘正风一家老小?只以自家的爱好,便罔顾生者彼者伦理,坐视一门不幸,这样的投契,岂非丧尽天良?当时又怪刘正风,既有与曲洋琴箫笑傲江湖的心思,何必不就此落了发弃了冠,遁入了空门之中,年深日久,江湖必然遗忘了他,彼时纵然他两个高山流水,世人管他甚么的到?自然,这只他的一人心思,旁人行事,他不肯阻碍。各怀了心思,这雨声里,便再无人声,刘菁一身穿戴,本是湿漉漉贴了方见苞芽的身子,若非今日,定然不肯来见旁人。如今那火势渐起,只见雾气袅袅,不片刻便见了干涸。罗刺寇相悖而坐,刘菁回神过后,羞得面红耳赤,急忙要闪避,偷目看时,见他这般姿态,方缓缓安下心神,心中感激,细声便道:“罗少君,当真是多谢你了。”罗刺寇道:“不必,便是萍水相逢的人,心事满怀,那也该劝上一劝,姑娘心性淳厚,待我是友,我自待姑娘如相交多日的好朋友一样。”刘菁立起身来,见身上衣衫早已干透了,赧然道:“已经好了,罗少君,你可以转身了。”而后目视罗刺寇,再三欲言又止,终于问道,“有一件是非,我,我心里是极不愿见到的,只是已经发生,那也奈何不得,总是个心结过意不去,罗少君见多识广,见地不赖,倘若并不困乏,不觉我叨扰闲暇,权且当是个故事,作一局外的人,助我分辨大略,好不好?”罗刺寇笑道:“自无不可,姑娘但凡有不顺的,只管讲来便是,只当我是个芦苇山石,讲过了,有法子的,我也不会藏私。若是无法助姑娘开解,耳朵里听过,那便过了。”刘菁浅浅而笑道:“我知少君果然是个君子,事关家门上下,也累及鄙派名声,却不是刘菁小气,暗地里猜测少君的为人品行——在少君看来,这正邪既是分明的,倘若一正一邪两个,两个大人物,因着一些身外之物,志趣相投,也有三分朋友的缘分,就此投契,交成莫逆,如何?”罗刺寇道,“固然可喜,这世间,有许多的物事,既然老天发付在人间,必然有老天爷的道理。譬如妍媸美丑,香辣酸甜,无论男女老少,觉来都是一样的。且说这武功一道,你说它好不好?一个正人君子学成了绝世的武功,那便是人间大幸之事,然则若是一个本性邪恶的人学成了天下第一,那便大大的不好了。由此看来,这武功,本身是没有好坏的,只是学的人不同,因此不同罢了。再譬如这音律,我这样的也学得,姑娘这样的人物也学得,莫非世人要因我品行不好,便责备姑娘不得学这美妙之事吗?”他说音律二字的时候,刘菁目光闪烁,当时罗刺寇心中便愈发确信,曲洋与这刘正风,如今果然投契上了。罗刺寇这番话,本身没有十分能通的道理,只是刘菁如今已是浪中孤舟,左右再无依靠,骤然听闻这番话出口入耳,心中的结,也便解月兑了二三分。而后,又说道:“既如此,若是一正一邪两个非同寻常的大人物,因着武功一途,彼此都有只肯是对方方能印证道理的一条路,就此你来我往,说些深浅,那怎么便不好了?由此可见,这武功,本身并无过错,因切磋彼此往来,纵然身是敌我,既不干正义公道,又并不妨碍别人,自家的做事,何必定要别人来评判个高低错对?”刘菁心情教他说得开月兑了不少,想了想,却摇着头轻声叹道:“罗少君的见地,惊世骇俗,这世间的道理,自开天辟地以来,便是正邪分明。我知道少君这番话是慰藉我的,做不得真,况且,罗少君的胸怀,与世人诚然不同,好比是孤山深渊一般的对比,世人的道理,不可将来约束少君,少君的道理,恐怕也奈何不得世人,因此各不相干才好。左右这番开解,却教刘菁心中松弛了不少,夜色已深,便就此别过罢,往后再有郁结烦闷的时候,还望少君不厌刘菁之烦才好。”见她身影袅娜而去,罗刺寇喟然而叹。曲洋刘正风,不可以好坏评判,这两个,称道他的也有,诋毁他的也有,无非身份不同而已。在自家看来,这两个,可叹可悲,也可恶可恼,只是殉道者,非是同路人。入门来,和衣而卧,只觉背心一片湿滑,翻身视之,罗刺寇哑然失笑,原来方才并未掩蔽窗户,这逆风斜雨,半晌扑打在了床榻上,早已不能安然而眠。眼见这老天不愿教他睡个安稳的觉,这冰凉入骨,罗刺寇也失了睡意,想想后山之中,万籁俱寂,当时携剑转过了门墙,避开小道,专挑大路,贪看花色般冒雨而行,脚步窸窣,休说是一等一的高手,若刘菁在后山里,远远也能听到他来。自也不虞迎头撞见曲刘二人,教他为图杀人灭口。行不半路,泥泞道路上,竟果然见了两行脚印,深深浅浅,似是两个极悠闲的隐者并肩而行所致,不知是不是曲刘二人所留,看那脚印曲曲折折往山内去了,罗刺寇忙斜刺里走将出去,远远往山峰高处行来。却行再复半路里,莎草萎顿,从一旁又窜出两行行印来,罗刺寇暗暗着恼,心道:“这两个不知死活的,莫大如今得了警醒,必然昼夜窥探刘正风踪迹,这般明目张胆,休说是莫大,只怕三五日后,满衡山的弟子,也能觉出这曲洋的来意。刘正风行径倘若再有不周之处,纵然一个愚夫,怕也能窥测出你两个的勾结。”一边也甚不解,曲刘二人,江湖中有鼎鼎大名的人物,他怎会不知正邪结交教世人发觉之后的祸端?刘正风本身是个行事周密的人,曲洋虽阴鸷歹毒,看他的韵律造诣,当也是个仔细周正的人物,怎会不查仔细至此?想到了这里,罗刺寇霍然而惊,放眼往山下望去,竟见山脚之下,这一日半晌已坐落出了一家灯火通明的院落,院落里寂静似无人,往黑漆漆城外瞧来,星星点点,也有灯火,城内最是辉煌繁华处,红彤彤鬼火一般。当时背心发冷,罗刺寇骇然而退,原处莎草迷离,并无人影,他却不敢大意,待扭头下山之时,只听山中哑哑胡琴作响,若非身在高峰,几不能察,那定是莫大,彼处作了甚么事物,却教莫大发此蕴藏杀机的凌厉警告?潇湘夜雨,何等人物,那胡琴作响,虽只是三五声,似不成韵,自也无律,然则这些日子来,刘菁耐心教授,罗刺寇已颇知音调,当时凄风苦雨,又兼这琴声呕哑,虽他心性坚韧,也教这琴声,拽出心内凄凉,蓦然似洞彻了莫大心绪,潸然无声。哀莫大于心死,刘正风是甚么样子的心性,莫大自然熟知,曲洋来访,初见绝不祥和,三五番之后,刘正风重音律大于重武功,定当消弭了对正邪的敬畏之心,由此渐渐结交,莫大暗中窥见,必然苦苦劝说,如今刘正风夤夜相会曲洋,莫大怎会不知?只怕这番苦劝无果,刘正风又将高山流水的故事来说,一时之间,形成僵持,莫大发作不能,只好挥泪而退,眼见刘正风玩物丧志,心中怆然悲凉,油然出琴,方有这三无声凄苦的调子。既如此,罗刺寇虽能体会莫大之悲哀,却不愿教他的调子堕落了自家胸怀,这样的天地里,那悲语凄音,浑似将这夜雨也沾染成了暗暗地昏黄,莫大武功与音律俱与天地道理应和,罗刺寇造诣不及于他,难免教影响了。一念之后,罗刺寇回过神来,心惊神骇。原来就在这刹那之间,他心性方起了抵抗之心,手中的木剑,便顺势往前递出,挑往虚无的山风,似莫大便站在那风中遥遥往他递出一剑来,教他避无可避,只好将剑去抵挡。一音之能,竟至于此,罗刺寇强抗天地威压,闷哼出声,死也不肯后退,那一缕倔强,实质一般透神而出,那木剑教他强行按下,剑上的杀机,却不能掩藏。只听远处轻轻咦的一声,莫大发觉了罗刺寇身在此处。与此同时,方听更远的山林里,先后两声如蒙大赦的喘息,那便是刘正风与曲洋了。曲洋武功之高,堪称高手,平素不曾与莫大交手,固然不知莫大凶险诡谲,刘正风也不曾亲见莫大琴中剑出鞘,自也小觑了这掌门师兄的武学造诣。因此,方才莫大那一剑出鞘,剑挟琴音,眨眼间凶险将这二人捆缚了手脚,又兼莫大剑意心绪与如今当此的天地和韵,他两个不及提防,一时教那剑意音调止住了身心,罗刺寇这微弱的桀骜杀机,钢针刺入棉絮般,莫大登时察觉,奇怪出声,当时自先破了他与天地的默契,这两人方从那无尽的萧瑟中回过神来。由此,莫大是惊讶而出声。他武功已臻大成,乃是一代宗师,无论剑招剑意,心意方起,也都到了,方才心中悲凉,刹那间与天地如今的意境合辙,自己却并不刻意为之,待自己察觉了不经意间的精进之时,本便破了这一重意境,登时教那一缕桀骜趁虚刺入,在他看来,那是这桀骜之人时机觑得分明,妙若天成的轻轻一剑,虽在百丈开外,却能轻松破解他精进之后的剑意,心惊不知是哪一家宗师到来,讶的却是发觉来人乃是罗刺寇,又惊又讶,便只一个“咦”字作罢。至于曲洋刘正风二人,方才身心尽教莫大所慑,堪堪逃月兑出来,却不曾立刻动起武功体察到罗刺寇,那先后两声惊叫般喘息,尽是骇然莫大的造诣而出声的。这两个人,曲洋武功更高,自先月兑离了莫大的剑意,刘正风武功稍稍微弱些,相差也不甚广大,毫发之际,那两声死里逃生般惊叹恐惧,便几乎分不出先后了。

温馨提示:方向键左右(← →)前后翻页,上下(↑ ↓)上下滚用, 回车键:返回列表

投推荐票 上一章章节目录下一章 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