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闷地关在房里,关了整整一天。
我在想,我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想要的只是他的心,却发现他要关心的事太多,大明江山,天下兴盛,开放海禁,驱逐北元,他的永乐大典,他的紫禁城,他的王妃徐氏,还有哪个角落可以容下我……
我甘愿为他伏低了做小,甘愿留在他身边舍弃自由,最后得到的只是守着这座冰冷的房子,痴痴等他偶尔的眷顾。
我突然一拍桌子站起身:“采红。”
采红吓了一跳,赶紧跑过来:“姑娘,什么事?”
“陪我出去走走,我今天要好好乐一乐。”
换上一身男装,摇着一把擅香折扇,悠悠然走在久未踏足的南京大街,我的心情轻松了很多。
借问一旁一位公子哥儿:“大哥,——怎么走?”
公子哥儿往前一指:“向左转,到了尽头再后右转,那座挂满红灯笼的就是。”
“多谢多谢。”我笑嘻嘻道。
“姑娘,……公子,我们,我们真得要去那里。”采红脸红红地问。
“为什么不能去,就许他们男人放火,不许我们点灯,我今日不但要乐,还要狠狠地乐一乐。”我摇着扇子,毫不犹豫地说。
终于发现燕王行馆比皇宫的好处,可以自由出入,没人管我,不象皇宫,又是出示令牌,又是登记名字,还要登记出宫缘由,麻烦死了。
进了——的门,早有一个青衣龟奴过来唱诺:“这位公子,面生得很,以前没来过?”
我一抬手拍给他一锭碎银子:“废话少说,告诉大爷,你这里最好的姑娘叫什么名字,快带大爷去。”
龟奴接过银子,略一迟疑道:“不瞒大爷,最好的姑娘已经被人包下了,大爷不妨另外挑一个,我们这里春花秋月,十二花旦,个个天姿国色,国色天香,包管大爷满意。”
我眉头一皱:“什么,最好的被人包了,什么人,敢跟大爷争?”
随从看看左右,压低声音:“是宁王殿下。”
十七?心中刹那间涌起一丝怅惘,男人,果然是男人,我竟以为十七喝酒是为我,他寻欢作乐总不是为我吧。
咧嘴一笑:“好了,俗话说的好,民不与官斗,最好的就让给宁王爷,你另外挑一个好的给我,放心,大爷有的是银子。”
随从引着我上了楼上包间,里面金碧辉煌,花团锦簇,不愧是南京城最高级的妓院,光看这些摆设就很不一般啊。
采红在一旁小声道:“姑娘,其实宁王……。”
我抬手止住她:“那人的事与我无关,不必提他。”
采红只得住了嘴,不时拿眼悄悄看我。
过了好一会,还不见有人来,我耐不住,拖着采红出来问,却见那个龟奴跑过来道:“大爷,真对不住,十二花旦都被宁王包下了,这个……。”
“什么?”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包那么多女人干嘛?”
“呃……这个……。”
只听那一头包厢门砰一声打开,一群女子跑了出来,个个喝得面红耳赤,脚步不稳。
我拉住一个问道:“怎么回事,跑什么?”
那女子抱怨道:“房里那位客人哪是来寻欢的,分明是来买醉的,他自己喝还不算,硬逼着我们陪他喝,谁要不喝,他就跟谁急。”
另一个女子道:“没见过这样的客人,隔三差五地来,来了就喝酒,喝醉了睡,醒了又喝,我们——又不是卖酒的。”
“算了算了,别说了,趁他醉了,我们赶紧走,等会他又逼我们喝酒。”十几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和我擦身而过,匆匆忙忙下了楼。
我一步步走到包厢门口,门敞开着,里面一片狼藉,那个人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采红跟了过来,立在我身后,眼睛红红的:“是宁王。”
我叹了口气:“去找几个人,送他回去。”
采红赶紧过去吩咐龟奴。
我走到他身边,坐下,默默地看着他。
他一直趴在那里,身上散发着浓烈的酒气。
忍不住伸手,模模他的头,忽然想起那天晚上,他枕在我膝上,我也是这样,轻轻模他的头。
他动了一下,把脸转过来,正好冲着我。
看着他通红的脸,微微翘起的,粉红的唇,扇动的鼻翼,睡相如此可爱。
我的眼眶突然有点湿。
“姑娘,人来了。”采红同着两个龟奴走了进来。
我赶紧收回手,龟奴上前扶他,他突然用力推开他们,拍着桌子喝道:“酒,拿酒来,本王要喝酒。”
我站在一旁,看着他大喊大叫,又是拍桌子,又是踢凳子。
长长叹息一声,我开口了:“十七,别闹了,我知道你没醉。”
他整个僵住,咯咯吱吱扭过头,“你怎么知道?”
“你一边喊,一边偷偷看我。”我抱住双臂,摇头微笑。
十七愣了半晌,嘿嘿笑起来,脸红红的,很可爱的表情,看他这样,我的气莫名全消了。
身后,采红示意两个龟奴快走,自己也轻手轻脚地想溜。
我叫住她:“采红。”
她无奈地回过头:“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告诉我,你怎么和十七通消息?”
她拿眼睛朝十七脸上溜。
“别看他,看着我,说实话。”我磨了磨牙,差点又被十七骗了,他果然是个骟情高手,我的眼泪差点被他骟下来了。
采红低下头:“燕王行馆对面那家绸缎庄是宁王的产业。”
闹了半天,原来是这样。
我大大咧咧地坐下来,“既然你这么想喝醉,好,我陪你喝。”
十七愣愣地看着我。
“怎么,不想喝,那我可走了。”我起身欲走。
他一把扯住我的衣袖,眸子亮亮的:“别走,好,我们喝酒,一醉方休。”
说是一醉方休,其实我喝得很少,是他一直在不停地喝,我也数不清他喝了多少酒,他喝得满脸通红,眸子闪闪发光,看着更妖媚,象只十足的俏狐狸。
我叹了口气:“真想不到,我们会到青楼喝酒。”
他定定地看着我,嗓音低低的:“我也想不到,我们还能再见面。”
“想不到的事多着呢,谁也不知道将来会怎样。”我笑了一下,心里竟是说不出的悲凉。
“四哥他,对你好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鼻子一酸,我努力微笑:“好,很好。”
他也笑了,笑得很苦涩:“我知道,他对你当然好。是我多嘴了。”
我给他倒上酒:“来,喝。”
他一仰脖,把酒干了,抬眼看着我:“知道吗?湘王朱柏私卖军火的事泄漏出去,皇上大怒,削其王爵,贬为庶民,囚禁湘王行馆,就在昨晚,朱柏**而死。”
这件事史书上早有记载,只是,只是卖军火的事,怎么泄漏出去,是谁泄漏?
“你可还记得那个蒙古女子乌吉?”
“是她?”
“她揭发了朱柏。”
我脑中迅速思索:“你是说,有人帮她向皇上递诉状?”
十七长叹一声:“不错,这个人就是凌千户。”
“他为什么这样做?”我不明白,燕王和朱柏已有约定,凌冰霜出卖朱柏,等同于出卖朱棣。
“为了荣华富贵,或者,为了升官发财,他有很多理由这么做。”十七摇摇头,满脸鄙夷。
“皇上早想削藩,借此机会发难,他忌惮四哥在朝中的地位,一时不敢明着动手,不过,他已经下旨令四哥和我们这些王爷每人借出五千骑兵,交给李景隆节制,趁机削弱诸王手中的兵权。”
“你们已经答应借兵?”我问道。
“圣旨已下,若不答应,就是抗旨不遵。”十七一口将酒喝干,重重拍在桌上。
那又如何,最后赢的是朱棣。
想到这里,我不再说话,他也不再说,只是喝酒,一杯接一杯地喝。
离开——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我和十七并肩走着,他的步子有点凌乱。
我和采红一人一边,扶住他的胳臂:“你的下人呢,叫他们来接你。”
“我没带下人。”他回答。
“醉成这样,怎么回去?”我皱起眉头。
他踉跄了一下,半个身子斜靠着我,嘴里低低的:“你送我,好不好?”
我一把推开他:“要死啊你,又想占我便宜。”
他媚笑着,似想说什么,笑容突然消失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一看,朱棣站在路口,阴沉沉地望着我们。
十七慢慢站直身子,冲他拱手:“四哥,你怎么来了。”
朱棣几个大步走过来,扬手就是一拳,十七被他打倒在地。
我惊呼:“你干什么?”
朱棣沉着脸,一把抓住我的手:“回去再跟你算帐。”
心里一阵说不出的躁闷,我甩开他的手,奔过去扶十七:“你怎么样?”
采红慌忙过来帮我扶起他。
十七轻轻推开我,抬起衣袖,抹去唇边的血渍,轻扬起眉,“四哥,我现在明白了,小苏为什么一个人出来喝闷酒,因为你根本不懂得珍惜她。”
朱棣怒喝:“这是我和小苏的事,与你无关。”
“你伤了小苏的心,我要替她教训你。”十七高昂着头,毫不示弱地瞪着他。
朱棣冷哼:“就凭你,哼,你根本不配做我对手。”
十七握了握拳,横身挡住我,向他摆开架势:“来吧,我未必会输给你。”
我从身后拉住十七:“算了,你打不过他。”
“小苏,你可别小看我,俗话说的好,骄兵必败。”十七得意地摇摇拳头。
我想笑,心里梗梗的,笑不出来。
朱棣沉下眸子:“朱权,你何必自找苦吃。”
“四哥,你不敢吗?”。十七淡淡道。
朱棣双手握拳,声音冷冷的:“好,这是你自找的,我让你三招。”
十七大喝一声,冲上去就是一拳,朱棣身形微晃,轻松避过,十七虎虎两拳,都被朱棣闪开。
然后,他出招了。
砰一声,十七被他打飞出去,重重摔倒在地。
我奔过去,单膝跪地,试图扶起他。
他推开我的手,翻身跃起,扑向朱棣。
砰,他再次被打飞。
十七艰难地爬起身,一次次扑向朱棣,又,一次次被他打飞。
采红小声抽泣起来。
我咬了咬牙,大声喊道:“不要打了。”
朱棣停下手,十七不肯,又扑向他。
砰,他再一次被打飞。
我看着他吃力地支起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向朱棣走了几步,我扑过去挡住他:“别打了,算我求你。”
他停下脚步,突然伸手,轻抚上我的脸:“这是为我流的吗?”。
我一愣,伸手模脸,湿湿的。
我哭了,我居然哭了。
他笑了起来:“能看到你为我流眼泪,我挨打值了。”
我咬牙:“疯子,打死活该。”
朱棣沉着脸走过来,一把推开十七,抓住我的手:“小苏,跟我回家。”
仰起头,看着他阴沉的脸色,想到那个家,我突然心灰意冷。
曾经好想和他在一起,有一个家,但是那个家应该只属于我们两个人。
曾经以为他的心只属于我一个人,后来才发现,他的心,从来就不属于我。
慢慢剥开他的手,我后退一步,轻声道:“那个家,不是我的。”
“小苏。”朱棣皱紧眉头,脸上是隐忍的怒气:“别说傻话,那个家是我们的,快跟我回去。”
心被刺得有点痛:“我们?是指你和徐妃吗?是啊,你们才是主人,我只是一个客人,有我无我根本无关紧要。”
朱棣眉头皱得更紧:“小苏,你累了,我带你回去休息。”他向我伸出手。
我退到十七身后:“我不会回去,你不要逼我。”
朱棣沉下眸子,隔着十七,连语气都是沉的:“小苏,你到底要怎样才肯回去?”
“我想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考虑清楚,说不定你会发现,没有我,你更快乐。”
我慢慢转过身,也不知道想去哪里,只想离开他,离开那让我看不清的结局,其实早已看得分外清楚,却宁愿永远糊涂。
腰上突然袭来一股强大的力量,身子一轻,我直直撞进那个散发着沉香的怀抱。
惊呼还未出口,他抱着我上了疾风。
我想推开他,他紧箍住我的身子:“别动。”
说话间,疾风已经甩开四蹄,离开十七和采红,只有我和他,风驰而去,那方向却是出城。
渐渐的,水声近了,他抱我跃下马,我向四处一看,却已到了长江边。
他搂在腰上的手稍稍松开,我立刻想走,被他一把握住,嗓音低沉:“还在生我气?”
“谁生你气。”我扭过头,眼泪哗地就掉下来了。
他一手把我揽到怀里,用他的袖子给我擦眼泪。
我用力推开他,赌气走得远远的。
“是因为绿乔?”他皱起眉。
“不为别人,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受不了那种压抑的气氛,受不了徐妃表面的虚伪客气,受不了那些侍女太监的冷漠不屑,有时,精神折磨,比肉身虐待更让人难以忍受。
可我能说什么,徐妃做得很漂亮,滴水不漏,让人抓不到一点错处,她依然是朱棣敬爱的正室,而我,再受宠,只是一个小妾。
彼此的身份地位早已注定,任我怎么努力,只要我对他的爱还在,我就无法摆月兑这种命运。
他叹了口气:“你说,我该怎么做才好。”
鼻子酸得厉害,我能要求他怎么做,只是因为爱他,才会痛,倘若不爱,什么都无所谓。
偏偏是他,为什么是他。
他把我重重地拥到怀里:“对不起,是我疏忽了,小苏,我也想早些带你回北平,只是走不开,有太多事……。”他欲言又止,更深地叹息。
一声声叹让我的心酸得不行,明知道这个时候他处境很难,朱允文的猜忌,方孝儒等朝中大臣的步步紧逼,他的烦恼已经够多,我却还在后院里为他添乱。
离开,下不了决心,留下,无法接受那样的身份,其实早就知道,还是让自己陷进去。
也许,也许真得只有暂时离开,我需要时间冷静,他也需要时间解决眼前的困局。
努力地仰起头:“朱棣。”
他的怀抱紧了紧:“说吧。”
“我想搬到岛上住段日子。”
他好一会没说话。
“我不想给你添乱。”
他看着我,许久许久。
“等我想通了,我会回来。”别过脸,我听到心底传来的叹息。
“也好。”他终于松开我,“去住住,散散心。”他顿了顿,眼里罕见的有几分苦涩:“对你来说,府里确实闷了些,那座竹楼,我已经交给兰姑打理,你随时可以去。”
他答应放我走,心里却忍不住一阵失落,在他心里,我真得可有可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