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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17)此身甘向情中老

“你连这个也戴着?”青罗惊讶。怀慕笑一笑,“是啊,我也没想到,竟然就带着了。其实本来也没有天天带着,在家里被你瞧见,总是不好。这一回出远门,却不知怎么带着了。”青罗笑道,“你若不是带着,我还不见得就答应了呢。”怀慕一怔,笑道,“看来是祖父祖母庇佑着咱们了。”说着把自己的那一块解下来,青龙朱凤,皆雕琢得精致灵活,栩栩如生,每一块上头的穗子上都结着一枚明珠,又有金丝缠绕装饰。怀慕把那两颗珠子都解下来,不知怎么就穿在了一处,那些金丝看着不过是花托,其实却是机关,是那一对龙凤就成了完满的一块,就像八卦图里头的阴阳鱼一般,旋转相容。怀慕把一对玉都郑重搁在青罗手里,青罗只觉得那种触感非常奇异,似乎是冷,似乎是暖。

端详许久,青罗学着怀慕的样子把两块玉解开,认真穿好,郑重地给怀慕系上,正要往自己身上系那一块朱凤,怀慕却突然接过来,仔细给她系在腰间,笑道,“衬在月白的衣裳上头,真是好看。”青罗打趣道,“好看,怎么你还要藏着掖着呢。”怀慕怔了怔,语气忽然有些感慨,“我只是没有想到,我们直接还能有如今这样的日子。”青罗也感慨了,是啊,谁想得到呢,还能有这样的时光。他们之间,还能走到这一步,从那么远,到那么近。缘分一事原来就是如此奇妙,他们曾经隔了千山万水,以为是老死不会相见的,却姻缘天定。他们还曾经隔了国仇家恨,恐惧心防,以为是这一生都是这样疏离的,却也能两心相依。世事如浮云,而她却如断了线的风筝,随风至此,在浮云万里之间,最后终于落在他的手心。

青罗戴上玉佩,瞧见月已渐沉,忙道,“快回去吧,这都什么时候了。”怀慕一把拉住,笑道,“不着急,都这时候了,迟早也没什么分别了,这会子都睡得沉呢,谁管咱们。”想了想又道,“你等一等,我就来。”青罗也不知他要怎么样,也就随他,不一时见怀慕回来,手里拿着的却是火折子。青罗讶道,“这是做什么呢?不怕别人看见,反倒要点灯?就算点你拿一个灯笼过来不就完了,还拿着火折子做什么呢。”怀慕道,你且跟着我,别管那么多。说着便点起了火折子牵着青罗往前走,走的极慢,另一只受顺手就点着了两边的灯。本来两边都悬着宫灯,只有上头露着铜钱大的空隙。宫灯是用上等的丝绢做的芙蓉花样,本来是极易燃的,连取了灯罩点灯都要小心谨慎,偏生怀慕的手劲极巧,手腕一抖,就用一点火星飞溅出去,巧巧落进那铜钱眼大的空隙里头,瞬间就点亮了一盏灯。怀慕的手腕左右一转,两盏灯几乎同时就亮了起来。

怀慕见青罗瞧得有趣,笑道,“如何?”青罗笑道,“是好本事,只是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吧?不过是骗我这样无知无识的罢了。你若真是有能耐,你能一路把它们都点亮了,我才服了你呢。”怀慕笑道,“你这是为难我呢,你瞧着,若是我能点亮了,你要怎样?”青罗笑道,“那你若是点不亮呢,又要怎样?”怀慕道,“你真是算的清楚。这样吧,我若是点不亮呢,我明儿带你出去逛去,随你爱去哪里。若是点亮了,那就另说,等我想起来是什么就是什么。”青罗笑道,“这倒好,我也很想去街市上看一看呢,上次去山上,下着雨又有着心事,倒是的确不能尽兴。”怀慕笑道,“就知道你爱这个,你看着罢,出不去了,可不要哭。”说着就忽然闪身出去了。

青罗只瞧见一个光点,在夜色里头划出一线光亮,忽然左忽而右,飘忽不定,以极快的速度掠了出去。原本还能看的见怀慕的身影,忽然就消失了,成了远处模糊的一个光斑。青罗还没有回过神来,那个光斑就到在了她目力能及的最远的地方,又继续往更远的地方去。等回过神来,她才发现自己站在了光的河流之上,两侧的宫灯齐齐地点燃了,明亮地延伸向远处,而那一点飘动的光斑却消失了。她好像再一次站在了婚礼的时刻,芙蓉花开一路,足下是通向未来的路。当日她站在这座桥上,身边有一个人同行,望着自己背后的方向走,却不知道自己未来的方向。而今日她站在这里,身边没有人,面朝着自己来时的路,可心里头却是有方向的,即使看不见那个光点消失的地方,她也知道她会去哪里,会见到什么样的人,她觉得安心。

青罗看的愣神,这样的美,划过这湖水的一道光,或者是她生命中拥有的最明亮的光芒。曾经她参加过盛典无数,穿梭过无数的灯火,她走过渔火的灯海,走过集市的灯廊,走过村镇的万家灯火,走过盛宴的宫灯华丽,走过落阳楼的万里同辉,走过婚宴的众星拱月,然而那些灯,都不是为她点亮的。或者是为了三小姐,或者是为了郡主,或者是为了公主,或者是为了世子妃,或者是为了二女乃女乃,更多的时候,她只是一个过客。而这一路的灯,却只为她一个人点亮,不管她是谁,是贾探春,是苏青罗,是青罗郡主,是涵宁公主,还是永靖王太子妃,都会为她点亮的。她在这一刻,只是远处那个人的妻子而已。至少在这时候,她知道他会为她点亮一路的光,他会回来的,就够了。她不必知道遥远的将来会通到哪里,她只知道她面前的终点,是他就够了。

或者她想要的自由,不是逃离,而是可以随着自己的心。世界已经给了自己太多束缚禁锢,如果自己还要再上那么多的枷锁,这一生,又有什么趣儿呢?青罗凝视着这一条道路许久,忽然发觉怀慕已经回来,就在不远的地方等她,像刚才一样。不同的只是,他笑的平静,对她伸出了手,似乎非常确定她会穿过灯海,向他走去。她也笑了,她再也没有犹豫,提起裙角向他跑过去,第一次主动伸出了自己的手,放到了他的手心。怀慕也没有分毫的犹豫,在触碰到她指尖的刹那,握住了她的手。

怀慕也不说话,只是得意地往前头的灯海一指,做了一个情的手势。青罗嗤地一笑,回了一个手势,怀慕便转身牵着她往那一头走。和婚礼当日一眼,走的极慢,却每一步都觉得安心。青罗牵着他的手,一路走过,身边是流光溢彩的灯海,一盏一盏向远处延伸开去,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光那样暖,在他们黑白分明的衣衫上头映下暖阳一样的颜色。如果她是昼的纯白,他是夜的黯黑,这是不是就是黎明和薄暮共有的那一道霞光呢?这是昼夜交替之间,最相似的东西,跨越黑白晨昏,连接昼夜阴阳。这是他为她点起的霞光万丈,即使天未明,夜还深,即使天明的时候没有朝霞,黄昏的时候没有夕照,这一道光也已经永恒地亮了。青罗望着怀慕的眼睛,那里头映衬着灯光,犹如一团火,一簇接着一簇地点燃,这样明亮。怀慕牵着她往前走,从一盏灯到另一盏灯,从光亮到黑暗,穿过晦明的变幻,他们的影子缩短又拉长,清晰又模糊,从身前指向身后,然而始终在一起,始终指向同一个方向。青罗觉得如果这样就是永恒,该有多好。前路这样分明,这样明亮,只有光明如海,没有荆棘幽暗,没有岔路可走,不需去想方向。

第二次走这条路,沿着相反的方向,觉得陌生又熟悉。那些亭台楼阁,起伏回转的长廊都是走过的,却又像是搁着云雾看着前生一般,或者是在灯火下头显得不够真切。他一步一步领着她走过,虽说是远离他们洞房花烛的方向,其实却是走进真正的燕婉良时中去了。欢娱今夕,恩爱不疑,这样的灯火通明,才是她真正的洞房花烛吧,她或者真的感觉到了这一座桥的真意。他们曾经害怕走上这座桥,不单单是因为自己婚姻的不幸,更是因为之前的那一场婚姻,有着同样辉煌的开始,却走向那般不堪的结局。而如今,他们鼓足勇气走上这座桥,或者也是下了决心要破除这样的诅咒。既然他们是沿着相反的方向去,那么他们是不是就逃离了那样晦暗的过去,能够走到一个新的美满的结局当中去呢?他们心里默默地这样期许着,与来路彻底殊途,就不会再重归。

四里半的路途,不算长,却也不算短。他们不需着急,可以一路走下去。荷花谢了,沿途却还有木芙蓉的花色动人,有芦苇的皎白清扬,有菖蒲花的烂漫,有水竹芋的紫色风铃样的花朵。沿途的风光无数,不论何时,都自然有你看得见的动人。如果你有心去看,或者无处不可安身,毕竟心安乐处,便是身安乐处。秋夜清寒,然而秋晓将至。如此锦绣年华相遇,朱颜正好,佳期如梦,何必因情成病?过去的东西终究是回不来,而注定相守一生的人,就当抛开过去,尝试新的人生和情感。此身既然不可无情,逃不开,躲不掉,就这样也好。既然窥见了彼此的心,此身甘向情中老,或者也是美满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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