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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卅一章(22)画眉人去玉篦存

他不会忘记,他在来不及思考飞扑向她夺剑的那一刻,才有些明白,这个女子已经和自己成为一体夫妻,他不能容许她出事,他已经十分在意。在后来的日子里,他看着她陪伴在待产的玲珑身边,似乎多了几分活力。不再幽闭于隐园之中的怀蓉,脸上似乎多了几分血色,不再像从前一样,苍白的犹如会在风中化去。她不再提母亲的事情,偶然间在隐园中擦肩而过,他对她点头示意,假作不经意地和她说起玲珑的事,她也渐渐地和他能自然地说上几句话。

他几乎以为,自己的将来就会沿着这样的轨迹下去,慢慢地变得熟悉,慢慢相知相敬,顺理成章地与自己的妻子相守一生。然而却不曾想到,他看似柔弱足不出户的妻子,竟然就这样消失不见了。昨夜一夜大火,他知道自己的妻子就在宫殿之中,却不知她在何处,只能冷静下来,组织守宫的兵将灭火。然而等悬苑的飞花都成了焦炭,怀蓉却也不见了踪影。他宁愿相信她只是离开,不管是因为什么,总能找的回来。然而他却总隐隐地害怕,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也再找不到她。

高羽与文崎相对良久,却都说不出话来。一夜之间的骤然失去,实在是叫人措手不及。然而同样的失去,却也无从彼此安慰。又站了良久,文崎道,“我这就出发去寻找怀蓉,从明日起,敦煌城中的一切,都要王爷亲力亲为了。”说着便转身离开了这一座辉煌的殿宇,丝毫也没有留恋。

高羽怔在那里,他从没有想到,文崎会走的这样的干脆。放弃这里生杀予夺犹如王者一样的权力,将好不容易从自己这里夺来的一切,拱手就交了回去。他从不曾想到文崎会是这样的人。在他的心里,怀蓉嫁给文崎,并没有什么情分在。不过是上官怀慕为了笼络文崎的一个联姻的砝码,用上官家的血缘,让这个独揽大权的表亲对自己效忠。从怀蓉嫁入敦煌之后,他也听到过许多传言,这一对夫妻在隐园之中,犹如素不相识一般,连见面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如今怀蓉不见了,平日里似乎七情不动,永远冷静沉稳的文崎,却忽然任性妄为地放下他的所有去寻找。

高羽心里叹了口气,自己对这个世间的人心,到底还是知道的太少,连他自己的心也是如此,何况揣测别人。他不曾想过被背叛,也不曾想到会诀别。看似无情,实则情深,看似情深,实则无情,谁又能看的清楚呢。

高羽走到殿外,整座王宫最高的这一处,日月并悬的这一处,如今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俯视着底下的芸芸众生。热闹的敦煌城到了夜里,也是一样的璀璨光明,犹如大漠上最珍贵的宝石。他本以为,自己和玲珑,就算永远隔在天穹的两端,在日升月沉的时分,还能有片刻的相逢。不管怎么样,她都会站在自己身边,和自己一起在这宫廷最高处,俯瞰着自己的土地和子民,分享一样的荣耀和孤独。如今,月已永沉,独自在这里,只觉得夏夜风也带了沉沉的寒意。高羽伸出手去,这高高的殿宇上头,什么都没有,只有吹熄满殿灯火的风不断来去。

敦煌城外的大漠,此时蒙着一层银亮的月光。那些巨大的沙丘好似被笼上一层轻纱,显得分外温柔。月牙泉那样静,盛夏里的青绿树木在月夜里投下影子,湿润的花草香味无处不在。敦煌已经睡去了,月牙泉却仍旧是活泼泼的,白昼里碧绿色的湖水,此时投映这天幕的深蓝,星光和月光落在里头,又被一层层的涟漪打碎了,整个水面都熠熠生辉。

文崎独自一人,牵着一只骆驼,坐在月牙泉边。其实他不必走的这样早,这样匆忙。他甚至不必亲自前行,如今的他,一声号令,整个大漠都会为之震动,应者云集。然而还未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到了这里。告别他熟悉的一切,在这大漠之上,孤身寻找一个不知去了何方,不知是生是死的人。

他想,若是她还活着,那么他就该自己找到她才是。若是她已经死了,文崎心中一震,却怎么也无法再想下去。他明知道她生无可恋,却又总是不相信,她会轻易地选择死亡。他在她温柔的脸庞上看见的那一对眼睛,是战士的眼睛。分明不畏死,甚至已经是绝望,却仍旧带着倔强求生的执拗。怀蓉不是他之前以为的那种女子,她骨子里头更像是他熟悉的战士,所以他相信,她是不会死的。

高羽已经亲手点上了画像的眼睛,接受了永远的阴阳相隔,而他却还不能得到解月兑,也不愿意就这样接受这个结局。他是一个军人,他也有永不放弃的决心和毅力。文崎翻身上了骆驼,沿着丝路,一直往比敦煌更远的西方去。他想,也许她想要的,便是这么一个海阔天空,无拘无束的世界。他会沿着敦煌的丝路一直寻找,直到他找到她的那一天,或者是他再也不能去寻找的那一天。

此时的月色,一样地笼罩着京城。夏夜温热,一院的夹竹桃却开的如雪一般,映着月光分外皎洁,给这一所小小园林平添了几分清凉。倚栏的中年人一身锦绣,却弱不胜衣,在这样温暖的夜里,吐出几声压抑的咳嗽,整个人摇摇欲坠,一只手伸出去想要扶住阑干,却徒劳地又垂落下去。身边侍立的年轻人忙扶住道,“父亲的病还没有好,怎么也不早些歇息,还在这里吹风。”

说话的人正是韩信知,望着父亲惨白衰老的面孔,心里忍不住有些恐惧。他的父亲,这京城中最有权势地位的人,如今却看着这样衰弱。他似乎觉得,自己只要松一松手,父亲就会委顿在地,再也不会醒来。

这么多年,在他的眼里,在这阖府的人眼里,甚至在这京城的每一个人眼里,父亲都是坚不可摧的。他永远那样威严地站在那里,不动声色,运筹帷幕之间,就能影响这天下的局面。然而这几日,他却明显的感觉到,父亲有了变化。不知是因为身上的伤病,还是因为这座小院中,新住进来的那个女子。

那个叫做清珏的女子,父亲遣了他去刺探,却并不曾说过她是谁,就连自己问起,父亲也只是沉默。他只知道,那女子的母亲,便是这满院夹竹桃花朵的主人。他甚至曾忍不住试探性地问过父亲,清珏是不是自己的妹妹,然而父亲只是诧异地看了自己一眼,却什么也没有说。他渐渐明白,清珏,还有那个隐没在夹竹桃花之后的人,是父亲心里旁人所不能触碰的所在。

信知正想着,却听父亲忽然道,“清珏这几日,一切可都还好?”信知一怔,“拨了几个得力的人在她跟前,想必并会受什么委屈什么。父亲嘱咐的话我也记着,每日也都来看一看她。”迟疑了一瞬又道,“只是,她总是说要再见一见父亲。父亲今日既然来了,怎么也不去瞧一瞧她?”

韩劲节不语,只是叹了口气。半晌才道,“你去罢,我在这里再站一站。”信知闻言犹豫道,“父亲如今身子骨不大好,一人在这里,只怕不妥当。”韩劲节又咳嗽了几声,却坚持地摆了摆手。望着父亲脸上神色,信知明白再无动摇的可能。便只好默默退了出去。走到院外,嘱咐守卫多留些神,又忘了垣墙上探出的夹竹桃花枝一眼,这才离去,

韩劲节默立了片刻,忽然转身,扶着阑干一路往小院深处走。夜极静,走的踉跄,行动之间惊起了花间夜宿的鸟儿。走到一面月白纱窗下头,这才停了下来。原本不过几十步路,他却走了极久,额头上滴下汗水来。

木窗格是冰裂纹,中间是简净的一面圆。一连四扇,此时月色当窗,投映下几枝摇曳玲珑的夹竹桃花影,绰约动人,像是一整套的水墨画儿。窗纱明亮,倒像是四轮明月,映着桂树枝桠的影子。韩劲节望着这窗,情不自禁地出了神。不用退开,他就知道这窗扇下头的陈设。桌案上如寻常女子闺阁一样,搁着菱花铜镜,宝钏玉梳,却又铺展着半卷画纸,颜色陈旧,带着黯淡的黄,一枚玲珑玉篦斜斜搁在上头作镇纸。饱蘸着胭脂的画笔,像是从握笔的人手中忽然掉落了下来,画卷上夹竹桃花朵半开,最后一笔还不曾画完,就被掉落的画笔拖开了,那一抹胭脂色永远地凝固在了那里,分外刺眼。

韩劲节又闭了闭眼睛,更加久远的场景渐渐浮现起来。褪去月光的朦胧,画纸的黯淡,窗下女子正在仔细地描绘着一幅图画,画卷上的红色夹竹桃花朵鲜活烂漫。一个年轻男子站在女子的背后,手中拿着玉篦子,轻轻地梳理着女子的头发。记忆中的声音带着缥缈,“如今已是深秋了,连咱们院子里的夹竹桃,都已经开罢了,你却还是只爱画这一样。”女子闻言,却没有停下画笔,只是低了头,轻声道,“我只爱这一样花儿,就算到了深秋,也要在这纸上留住。”

忽然一只飞鸟惊起,影子从那圆如满月的窗扇上掠过,将他昔年的梦境也惊碎了。分明是夏夜,他却觉得身上一阵一阵的寒,像是独立深秋,满襟凄凉。在这纱窗之下,他几乎能照见自己如今的模样,憔悴苍老,世故深沉。当年窗下手持玉篦的那个人竟然会是自己,I连他自己也都不相信了。那时候轻快的笑容,散漫的语调,都像是红尘中的一个梦而已。惊鸿掠过,就消散无踪。

光阴漫长,他甚至于记不得女子的面容了,只记得自己从那一肩乌发后头看见的画卷,花朵娇红,枝叶青翠,花叶相依相偎,像是将那盛夏光景,永远停驻在这画卷之上。还有什么呢?是了,还有那时候,她轻声说的一句,轻柔得近乎缥缈,却落在了他的心里,“芳姿劲节,永不分离。”

第八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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