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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九章(10)良辰谁是同游伴

怀慕点头含笑应了,那老者便瞧着那少年道,“虽说是顺风顺水,你也仔细留着心,小心江心暗礁。”那少年此时脸上的红潮已经退去,又恢复了平日的腼腆模样,听了爷爷的话只是低头。老者给怀慕斟上酒,笑道,“小儿无知,倒叫公子见笑了。只是王爷曾在江上做剑舞,倒真是这一带的佳话。这清秋渡,断鸿酒,也都是从这一桩典故中化出的。我这在落阳关长大,自懂事起,就听着王爷的故事,莫说孙儿每每说起这故事心中向往,就连我这半截身子入土了,唱起这水龙吟,也觉得年轻了好些。”

老人家举起手中的酒杯遥遥一敬,像是对着那个虚空里的传奇人影举杯,一饮而尽之后望着怀慕,又笑道,“公子谈吐间是个极有见识的人,前几日与我说起古往今来的英雄,也都十分慷慨。怎么这一段故事,倒像是不大爱听的样子。听公子口音,倒也是蓉城人,莫不是知道什么王族秘辛,知道王爷别的故事?只是这一段,却是我亲眼得见,并不是虚文。那时候看见王爷的英姿,当真是叫人心里生了豪情,若是年轻一二十岁,说不得我也真要跟着王爷征战四方。”

青罗转眼瞧着怀慕,平时见他神色飞扬,举止潇洒,如今说起自己的传奇故事,倒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当日自己与苏衡到这落阳关,也曾听这江上的船夫,感慨唱起这一段故事。故事里的怀慕方弱冠之年,如今数年过去,不曾想,这一段故事,这一曲水龙吟,竟还在这江上传唱。那时候奔向未知将来的自己,也不曾想到,还会有这样一日,和这故事里的人一道泛舟落阳峡。

又是黄昏时分,又是满江霞彩,只是少了故事里的神采飞扬,也不再是那一年的忐忑不安,如今的自己和怀慕,在这江上,就像是最寻常的夫妻,平静地并肩赏这江上风光,听船夫此起彼伏的歌声,没有豪情壮志,却有一番自在平静。青罗望着身边的怀慕,听到那样的称赞,脸上微微泛红,叫人的心情也轻快起来。难得见他这样的模样,青罗忽然想,此时自己边该一句话不说,听他这个故事里的人,怎么把这个故事接下去。这个落阳关是属于怀慕的传奇,而自己关于这个故事的曾经,也该随着这滔滔江水东去,不该留在这里。

青罗瞧着怀慕,只见怀慕出了一会子神,与那老者喝了一杯,却慢慢问道,“老伯所说的这些,不知可是天下人都如此想?一将功成万骨枯,听故事的人,人人愿意拔剑而起,然而真到了流血的时候,定然有人会想,若是这王爷舍下一己虚名,不再与朝廷为敌,再无兵祸之苦,岂不是更好?不说别的,千年朝廷嫁了公主过来,这二年化干戈为玉帛,才有了西疆百姓的休养生息。若是刀兵又起,这样的太平日子,可也就没有了。”

那老船夫一怔,半晌才道,“公子心里想的事大,倒不是我们这些人能想起的。可是字字句句,也都是百姓的心里话。前些年连年征战,也实在是苦了许多人。小老儿本有两个儿子,也都在沙场上战死了,这才只剩了这么一个孙儿在身边。说起这战乱之苦,哪一家哪一户,不曾受过这样的罪?然而仔细想来,就从那坊间传唱的俚曲中也能知晓,这天下分分合合,哪里又能太平长久?比如年前对西北用兵,也是昌平王奔袭在先,一场大战,如今分了胜负,也就又有了太平日子。如今我这孙儿能在这江上过安生日子,也正是因为如此了。若一味忍让,这战事何日才能到头?”

老者见怀慕听得入神,便又笑道,“公子不嫌弃我说话粗陋,信口雌黄,我便多说上几句。方才公子说,若是王爷投降,便能免去这战乱之苦。但百姓之苦,又何止就这一样?朝廷百年积弱,早已是一盘散沙,百姓苦不堪言。我也曾听往来商旅说起,瞧着那些名门望族穿金戴银,乡野间却是饿殍遍野,却还只知道一味地盘剥百姓。不说别的,这再往东过了玉晖峡,到了朝廷的地面上,所征的赋税徭役,便三倍于我。一样地摆渡江上,却哪里如我等日子逍遥。”

老船夫又痛饮了一杯,长叹道,“皇帝无权,那些王侯贵族,势力却盘根错节,把持朝政,视皇命如无物,早就溃烂到了骨子里。虽然有一二名将苦苦支撑,却也实在可怜。公子可知道,我们永靖王妃的出身?何以是她嫁来了此地?”怀慕望了青罗一眼,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那老者不过随口一问,也不以为意。

“咱们王妃出身南安王府,父兄都是领兵出征的将军。朝廷和咱们打了那么多年,到底没有个结果。其实公子细想,咱们西疆虽富庶,却到底不比中原地大物博,何以朝廷竟无法攻克,连连败退?听闻这南安王父子,也都是难得的名将,只可惜生不逢时,朝堂上又有死敌,唯恐他们当真建下此等功勋,暗地里诸多掣肘。这边才对诸藩出兵,那边就有人上书弹劾,甚至敢侵吞军粮和饷银。如此一来,就算是天纵英才,也实在是难。罢了,这边方一战败,更有无数人想置他们于死地,治他们兵败之罪。可巧王爷欲与朝廷和亲,这才堪堪找了台阶,把亲生的女儿远嫁来和亲,才算了了此事。”

老者此时说的十分感慨,也不管怀慕,只是自斟自饮,“说起这南安王倒是忠臣,只是自古做忠臣良将的,往往命运坎坷。嫁过来一个女儿和亲还不算,南安王为求自保,又把另一个女儿嫁给了皇帝。传说这皇帝和南安王家原本有亲,听闻王妃兄妹几人的母亲,便是皇帝的姑母。可惜,就算是结了亲,权臣当道把持朝政,皇帝也无能为力。咱们王妃,顶的是皇家公主的名号,代表的乃是整个朝廷。可她这个妹妹,孤身深入宫廷,就只是南安王的女儿罢了。若是皇帝宠信,那些与南安王府势不两立的人,如何容得下她?若是皇帝不宠信与她,倒是能保个平安,可惜就要在宫里孤独老死。”

“这姐妹二人,倒是这斗争的牺牲品了。不过皇帝本就有心收服诸藩,可惜皇帝的心虽然大,却不能亲自披甲上阵,南安王府便是他手里的剑。如今结了这亲事,想必皇帝也是想叫那些离间他和南安王府的人知道,他们乃是一条船上的罢了。就算那些人有心下手,也多多少少会有些儿顾忌,不敢太过放肆。这一门亲事,便是南安王府和皇帝,一起对其他有异心的人发出来的信号。”

老船夫说的兴起,怀慕瞧见青罗脸色十分苍白,便道,“这些话也不知是不是谣传,老人家也不能十分尽信的。京城远在千里,宫闱之事更是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哪里就那么好叫我们知晓了?”老者笑道,“公子说的是,我也是在这江上往来,南来北往,载的闲人多了,听了许多传言,平白感慨罢了。虽然京城的事情我们不知道,咱们王爷和王妃伉俪情深,却是众所周知的。王妃倒是有福气的,独自背井离乡来了这里,还能结下此等良缘。只是不知道,若是一日咱们和朝廷又打了起来,她是要帮着王爷,还是帮着她的父兄那一边。虽说出嫁从夫,到底还有骨肉亲情,也实在为难。”

青罗方才听老人家说起紫曼,神色十分苍白,此时说起自己倒镇定下来。这些事情,自己早就在心里反复咀嚼过许多次,想的多了,竟也麻木了。只是这些话,从来只在自己心里想过,却不曾想今日当着怀慕的面,被这外人尽数说的干净。青罗见怀慕也顾不得答话,只是一脸担忧地瞧着自己,那神情不像是想知道自己的答案,单纯的只是在担忧自己。心里不自禁地一暖,便对那老者笑道,“老人家说的兴起,这些事情还不知是哪一年哪一月,咱们就先忧起心来,也实在不值得。说不准,这战事几十年也不起,也未可知呢。”

那老者笑道,“夫人说的很是,我一时口快,倒是忘了公子先时问我的话。依我看,这战事最多三五年间,必然再起。方才说到朝廷腐败昏聩,皇帝又立志削藩。对外,用王妃出嫁做缓兵之计,对内,又用郡主入宫来给朝廷上下一个信号。这一进一退,可见朝廷削藩是必然之举。如今这时局,朝廷积弱而藩王坐大,几乎已经是分疆裂土,对皇帝来说,实在愧对先祖。然而对我西疆百姓而言,却又不愿受那盘剥之苦。与其和中原百姓一起,千年万年地背那些人的包袱,倒宁愿拔剑一战,再求来百年的安生日子。”

说到此处,老船夫脸上也泛起红光来,“所以公子问我,可有人愿降的?我也不敢说没有,可我们这些知道中原百姓过着什么样日子的人,却是万万也不愿降的。姓心里所想,其实也最简单,背靠大树好乘凉,所求的就是那么一株大树而已。若是得逢雄主盛世,我也愿王爷能够放下一己私利,替我西疆万民求一个庇佑。可如今这乱世,比起朝廷,王爷才是那个可以依靠的大树。你瞧王爷收服了西北,那些昌平王的旧部臣民,不也服服帖帖么?没有别的缘故,不过因为跟着王爷,能过上好日子罢了,天下之主,有德者居之。若是王爷真能挥师东下,一统江山,中原百姓,也未必就不乐意了。”

方才的话都是闲谈,如今这一句石破天惊,竟已是大逆之语。怀慕本低头瞧着酒杯,闻言霍然抬头,凝视着那老者冷冷一笑道,“老人家自然不是这江上寻常的船夫,不知是何人派来,对我说这样的话?瞒了这许多日子,也实在难为了你,话到此处,老人家也该露出真面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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