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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刚过,空气中还飘散着棕子的清香,鼓乐喧天中,曾家的新姑爷进门了,无数繁复华美的仪式后,一对新人进了观月轩。

今夜,观月轩流光溢彩,天降异象。深沉如墨的天空上,一轮圆月竟作赤色,俗称“血月”。摆夷族信奉日月大教,血月在诸神万象中,属百年难遇的大吉。诺大的庭院,燃起了团团篝火;满池碧波里,点着数根红烛;月光下水汽弥漫,舞姿翩跹,将喜庆之气推高到顶点。

新姑爷是大理段都督家的公子,单名一个奕字,生得剑眉隆鼻,脸庞刚棱有力,菲薄的唇角总是带着清浅笑意,人如其名般神采奕奕。据说,段奕穿的大红华服乃是云南大都督所赐,衣料为京都贡缎,上有数百根银线满绣螭纹云彩,白日和夜晚光华各有不同,引得下人们好一番啧叹。

木兰一眼就认出,这个段奕,可不就是窥秘那天跟在曾大头身后的男子。一想到他上下打量自己的情形,少女心里就多了些忐忑,不免暗暗揣测,新姑爷到底是什么性情呢?

婚礼中和了汉夷习俗,别具一格。男方按照摆夷的规矩,点篝火、敬米酒,载歌载舞极富风情。琬玉自小长在深闺,毕竟脸女敕,拜堂后早早回新房等候。曾家的下人难得开一回眼,纷纷跑去看篝火晚会的热闹,木兰好静,主动留下来伺服小姐,喜鹊却是个活泼性子,被外面的喧闹招惹得频频走动,一会又跑去回廊瞅看。也许是脚步声扰得琬玉心烦,小姐许了她带着苗苗去瞧热闹。苗苗到底是个孩子,爱玩是天性,高高兴兴跟着喜鹊去了。

木兰陪着琬玉坐在房中。新房布置得富丽堂皇,处处花团锦簇,屋中高悬一盏六角彩灯,上书鸾凤和鸣吉祥字样,香案上八支喜烛高照,硕大的紫檀合卺床挂着销金红账,另有鎏金吊钩悬着纱帷,渲染出层层喜气。琬玉静悄悄地坐在桌边,腰缠银带,足屣珠鞋,一张大红喜帕遮住了面目神情,纤纤十指却不停绞动衣角,由此泄露出内心的紧张。

“小姐喝点水吧。”木兰忧心地劝道,一边往天青瓷杯里斟了些茶。琬玉撩起喜帕,抿了两口茶水,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喜烛,神情似喜非喜,十分怪异。整整一天,小姐三餐末进,一直推说没胃口,旁人只道是嫁作新妇的紧张,只有木兰看出,事情有些不对劲了。

早上一起床,琬玉的眼神空洞,盯着屋檐外的茶花发神,好象失了魂似的。喜娘来替她梳妆时,木兰又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情绪,盛装之下的琬玉,披着鲜红的嫁衣,围着晶莹的霞帔,自有一份惊心动魄的艳丽,可她从镜中打量自己的眼神,好象在看一个死去的人。那双秋水眼眸里隐藏着绝望,就像……一只被逼到绝壁的猎物,无助到了极点。

在亲友面前,小姐表情平静,一切如常,近身伺候的丫鬟却能看出,这些天琬玉心神不宁,行事全然没了平日的淡定。私底下,喜鹊对木兰说:“小姐可怜,从小没了娘亲,又少出府门,平时只是听人说夫婿如何如何

,到底没有真正见过面,大婚临头,还是免不了紧张!”木兰却觉得,琬玉的情绪不仅是紧张,还隐含着一种说不出的恐惧。小姐到底在怕什么呢?

外面的喧闹一阵阵传来,琬玉不安地扭了扭身子,吩咐木兰关了门窗。木兰生起一股怜惜,关了门窗回来,往香炉里点起一柱安神的熏香,边安慰般的絮语道:“听说段姑爷脾性很好,就是在都督府里,也是最讨下人喜欢的。”琬玉没作声,抬手重新放下喜帕,似乎不想情绪外露,喜服下的胸脯却是一起一伏,不知在思量什么。

木兰见她如此,显然是不想说话,只好立在一边无声陪着,主仆二人在灯下各怀心事。案上的喜烛一点点燃烧,剥落下几行惺红烛泪,夜深了,偶尔一声灯花的噗嗤轻响,提醒着这是一个特殊的夜晚。

床上的纱幔不知何时散垂了半边,木兰走过去撩帐入勾,一低头,瞅见左边的鸳鸯酥枕略有不平。她伸手去抻展平顺,触手处,似乎枕下被褥夹有硬物,抽出来一看,顿时倒抽了口凉气,手里拿的,竟是一把亮闪闪的银剪,两个尖头磨得锋利,在烛火下闪着青幽幽的冷光。

小姐盖着喜帕无知无觉,木兰心里砰砰直跳,第一个反应就是迅速将银剪塞回被褥。她可以断定,这把剪子是琬玉放的无疑,不知是用来防身,还是打算用在新姑爷身上?一个名门闺秀,就算对婚事百般不满,也不至于闹到血刃相见的地步吧。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小姐如此绝望?不过,无论琬玉动的何种心思,总得劝她打消才是。

木兰急速转着脑子,一心想着如何措辞。不待她开口,楼下响起喜鹊的笑声,“新姑爷来喽!”随着一阵喧闹,转角楼梯噼啪作响,闹房的人簇拥着新郎上来了。段奕脸色绯红,眼窝下面的双眸看见木兰时刹时一亮,眼风略作停顿,似有冷冽又灼热的溶液涌出。虽在众人之中,木兰仍觉得脸上热烘烘的,不由得退到一边,暗暗叹了口气,如今是说什么都晚了。

闹房依照了汉人的规矩,众人依次说了些吉祥话,喜娘笑逐颜开地把莲子,红枣,糯米等抛洒在檀香合卺床上,又看着一对新人喝了合卺酒,至此算是礼成。知道新娘面薄怕羞,大伙儿没敢多闹,哄笑着下楼去了,木兰也只得跟随众人黯然退下。喜鹊带上房门,拿了个杌子坐在楼梯口远远守着,谨防淘气的小儿跑来听房。杜娟走后,喜鹊算是观月轩的大丫鬟,理应由她当值。

为着待寝方便,婢女的住所就设在楼下耳房。木兰躺在小床上辗转难眠,身边的苗苗已睡熟了,她透过小窗,看着天上那一轮奇怪的月色,觉得心里阵阵发热,这赤月,让人有种无端的燥动,就像段奕的眼神一样让人惶恐不安。

三更了,木兰还是睡不着,那把明晃晃的剪刀总浮现在眼前,让她有种不好的预感。少女起身悉簌着穿衣趿鞋,总要去看一看才心安。

喜鹊歪在楼梯口打瞌睡,木兰轻手轻脚跨过去,挂着绫缎彩球的新房门窗闭合,静悄悄的没一点动静。木兰用口沫蘸湿了纸窗,挑开一线往里望去,隐约可见大红的喜帐帷幔层叠,案上的双螭环耳炉青烟袅袅,吐着浓郁的熏香,一切安然无恙。

她拍拍胸口,怕是自己多心了,也许琬玉看见姑爷神采出众,弃了万一之想。木兰蹑手蹑脚下了楼,反正也睡不着,干脆往院子外透透气。已是三更了,天光变得晦暗深沉,华灯散去后的庭院寂静幽暗,高高的观月亭矗立在塘西,如同隐藏在黑暗中欲择人而噬的凶兽。不知怎的,木兰有种梦魇的感觉,径直向池塘走去,沿着阶梯一步步登上亭心。

盘旋而上的木阶铺着红毡,走起来无声无息,木兰抬头望天,天上的月华散发着妖异诡谲的赤红色,好像青衣上一滴暗色的血迹。当她气息不匀地踏上最后一步阶梯,胸口有一刹那的窒息。

亭心端坐着一人,脸庞隐在月华的阴影中,呼吸低慢,漆黑的长发几乎与夜色一体,唯有火焰般鲜烈的华衣如血,袍袖上云纹流动,空气中散发出神秘而危险的气息。

木兰吓呆了似的静默,她认得那华服上的锦绣纹样,只是这人此时应在房中春guang旖ni,而非独上高楼静坐。半晌,那人从阴影中站起来,唇角勾出一个俊逸的弧度,气压随着他的开口而回升:“怎么?你也出来赏月吗?”。

“你把小姐怎么了?”木兰完全忘记了礼仪似的反问。

段奕脸上神情悠远,好整以暇地望望天空:“琬儿睡了,我新换了地方睡不着,又不想打搅她,因此出来看看月亮。今儿是天相奇观,这里叫观月亭不是吗?”。

木兰一时语塞,对方说的也不无道理,何况就算真假莫辨,也轮不到做丫鬟的来责问主子。她正欲讷讷告退,却听段奕开口问道:“你跟着小姐有多久了?”

她不得不答:“奴婢方伺候了两个月。”

“你不用自称奴婢,咱们摆夷没那么多规矩。”段奕笑容和熙,接着又问了些小姐平日的喜好、习惯等,木兰一一答了,然后又静默下来,气氛颇为微妙。两人同时开口,又说的是同一个字:“我……”。一时大家失笑,段奕唇角噙了笑道:“你先说。”木兰本是想告退,这下倒不好意思说出来,往天上随意一指道:“我还是头回见着这么红的月亮!”

“你不是摆夷族的吧?月神是不能拿手指点的!得这样三指合掌”段奕做了个合掌向天的手势,显得颇为美妙。

木兰红了脸点头,经过了刚才的失笑,气氛自在多了,说话也随意起来:“我家是汉人,三年前才从扬州搬过来的,爹娘总夸这里的山好水好。”

“那倒是,”段奕点着头,“如果没有与南诏十八年的苦战,大理会更好。我爹常说汉人聪明,所幸当年用计,把南诏的汉人军师除掉了,不然,哪有今天的物华天宝。”

其时天下早已大统,云南因属边远蛮荒之地,每年只要向京都交足税赋,是不受行政管束的地域,允许自称为王。南部本有六国,历经迭换,只剩大理和南诏两国相争,长达数年争战,最终以大理镇理王获胜完结,自此南诏子民归附大理,疆域更为广阔。这是当地妇孺皆知的历史,民间各式各样的传闻颇多。

木兰知道,段奕的父亲就是镇理王当年的大将段沐风,现任大理都督,所说多半都是真的,因而撅起嘴小声道:“我爹也常讲史实,可没说得这般肯定。他常说南诏国君英雄盖世,才智双全,当年若是互换胜负,说不定大理更好呢。”

月光下,段奕的眼瞳,墨黑如晶,似有深不见底的烟波流淌,让人直想看进旋涡深处去。

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好似对方知悉自己的所有心事,可以无所顾忌地娓娓交谈。在木兰眼里,爹的话就是金科玉律,平时柱儿老缠着爹讲故事,听得最多的,就是这段大诏之争,此刻与段奕谈及,自然就搬出了爹的原话。

若是出自别人口中,段奕少不得要正本清源地理论一番,少女说这话时,细洁的皮肤在月色下如同上了釉的瓷,散发出淡淡莹光,几缕发丝垂在耳侧,一双嘟起的唇瓣水润柔女敕,让人怦然心动,心下实在舍不得惹她不快,不觉放低语气顺着她道:“大理南诏本为一体,以前各占东西之地,分拜日月为神,其实共饮洱海水,同赏苍山月,合二为一总归是好事。”

果然,木兰轻轻颌首道:“何止大理南诏,就是汉夷两族也本是同根,何必连年争战,可我爹说这是妇人之见,天下总是要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一开始,我以为你也是此地人氏。”段奕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段为大理大姓,木是南诏大姓,汉人多姓穆而非木。

木兰嫣然一笑,晶亮的眸子光华灵动,像一对千金难求的黑珍珠:“我爹本来就姓穆,家中是江南大富,开着好大的绸庄呢,却瞧不起我娘的出身。爹是带娘私自出逃,到了扬州才成亲的。我娘生我时,正值木兰花开,爹就把姓改成这个木了,说是原来的姓不要也罢。”

她没有察觉到,段奕的声音里,带了一丝释重负的轻松:“听得出来,你爹娘很是恩爱。”

木兰的神色黯淡了下去:“可惜,我娘走得早,爹为此心伤不已,落下的病总治不好。”

“别怕,”他柔声安慰:“你娘和月神一起,在天上看着呢,会暗中佑护的。”

少女的眸子,又隐隐有了水光,如蒙了一层薄雾,声音也低沉下去:“我常常梦到我娘,可怜弟弟刚出生,娘就走了,他连娘的样子都记不得……”

一双手覆上肩头,她迷茫地抬起眼睫,段奕目光中的怜惜,深得无边无际,像一池烟波浩渺的春水,让人只想沉醉跌落。段奕拥她入怀,动作轻柔缓慢,仿佛对待一件绝世的瓷器。光影下,他的轮廓细致得犹如水墨调画,形状优雅的下颌抵上她的额头,润泽的声音低低唤她的名字:“木兰……”

那是一个温暖如春的怀抱,有着强有力的心跳。四围好像有春水环绕,她一点也不想抗拒,身体柔软得如同一片花瓣,只是静静聆听对方的心跳,一秒一秒,给她一种奇异的安定,忘了种种烦恼,好像这里是永恒的归宿。

这样的怀抱里,岁月静好,花开无声。

几抹曙色染上天际,周边响起了数声鸡啼。木兰神思渐渐清明过来,她脸颊烧得潮红,不敢抬起头来看对方的表情,带着无尽的懊恼,慌乱地跑下了楼台。

一支玉兰花簪掉在了楼台上,精巧的莲瓣呈半开状,栩栩如生,犹有余香。

段奕俯身拾起簪子,看着那抹玉色的身影消失在花木中,笑容渐渐隐去,幽深的眼瞳里,闪过复杂无比的神色。

木兰一路小跑回到屋里,自责得无复以加,小姐的大婚之夜,她居然投进了新郎的怀抱!这是一个多么奇怪的夜晚,冥冥中似乎有种力量,让她一步步走上观月亭,段奕的眼睛好似春水一样让她沉醉,那声低唤犹如天籁,一声声叩醒了她的心扉。额头上残余着下颌摩挲的温度,腰身边停留着双手环绕的触感,少女何曾这样迷乱过,是因为不敬的手势让月神作祟吗?

天色发白了,喜鹊却还没有动静,想是睡得沉了,这丫头根本就不知道房中少了一人吧?

木兰倏然警醒,她昨晚给琬玉点的,明明是一柱安神熏香,何时变成了那样浓郁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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