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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齐新顺临睡的时候,突然现炕头的破席子下隐约露出一片纸。他把席子揭起来,才现那是一张写满字的纸。齐新顺拿到煤油灯底下仔细看了一下。现是一张“认罪书”。

“认罪”的原因很简单,认罪人在白天的劳动中,因为“老眼昏花”把一行豆苗错当杂草给锄了。对于这种别有用心的破坏行径,干校的人开了这个家伙的批斗会,于是他就写下了这篇“认罪书”。

齐新顺觉得认罪书的字迹有些熟悉。他顺着认罪书往下看,看到下面的签字时,齐新顺的手猛地颤抖了一下。因为他看清了,那上面的签名分明是―李平凡。

齐新顺拿着那张“认罪书”,久久地僵坐着。他的脑子似乎是一片空白。很长时间过去了,他总算是搞清楚一件事:他所呆的这间屋子,是原来关押李平凡的屋子;他睡的炕和这张破席子,是李平凡睡过的;他面前的这盏小油灯,也是李平凡用过的。他注意过,干校所有的房子都有电灯,唯独他住的这一排房子,屋顶透光漏水没有窗户质量最差不说,也没有通电。是真正意义的“劳改房”。

齐新顺大睁着双眼,看着那张“认罪书”。这时他才第一次意识到老天爷似乎在跟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面对这样的玩笑,齐新顺不知道他是该哭还是该笑。

结果显然是该哭。因为齐新顺的眼泪流了出来。他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大,终于是号啕大哭。

这是齐新顺自被羁押以来的第一次落泪。他曾经警告过自己,无论如何不能落泪,不能叫那些人看笑话。但是今天当他看到这张“认罪书”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了,他终于放声大哭。齐新顺哭得昏天黑地,哭得从炕上滚到地下,哭得手脚冰凉,哭得只有倒气的份,哭得他几乎昏厥过去。

看押的人闻声跑过来,一看这情景,都感到莫名其妙。终于,他们看到齐新顺手里的那张纸,于是上前掰开他的拳头,取出已被泪水浸泡模糊的“认罪书”。

夏东平喊道:“不许再哭,你听见没有?你哭什么嘛,啊?!”

齐新顺靠着炕沿,对夏东平说的话好像根本没听进去。他只是摇晃着脑袋,嘴里反复嘟囔一句话。

夏东平把头凑近齐新顺,仔细辨别他到底在说什么。“你说什么?你大点声。”齐新顺把脑袋转向一边,不再嘟囔。

“他怎么了?”旁边一个人问夏东平。夏东平摇摇头,看看手里的那张“认罪书”,冷笑一声说:“这才叫触及灵魂的革命呢。”“你说什么?”“没什么。”

齐新顺涕泗横流,胡子上挂满鼻涕。

夏东平厌恶地说:“你看看你那脏样,哭什么哭,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现在后悔啦,哭也没用了,要是哭能救你的话,那你就哭吧,好好哭。”说完夏东平说:“咱们走,叫他继续嚎。”

齐新顺不哭了,他平躺在炕上,时不时抽个干嗝。

他觉得痛哭真的是一件好事。哭过的他感觉到轻松了许多。

屋顶一根根椽子已经黑,椽子周围是一排排芦苇。一些芦苇已经掉下来,隐约露出天空。经常有泥块掉下来,还有一次,一只壁虎掉下来,掉在他的眼前。壁虎和他眼对眼对视了一会儿,优雅地撇着四爪跑了。

齐新顺记起他老家的房子。比这盖得好多了。再差的房子,起码椽子檩条选直的,要刨光,墙壁上也要抹上点墙灰。这芦苇苫得也不讲究,像是随便搭上去的。难怪都掉的差不多了。

他盯住那根大梁。

不知道那家伙结实不结实。这会儿他突然想到要上去试试。看看能不能承受他身体的重量。

那细小的声音又响起来了。自从他被审查以后,这声音就不仅仅是在他安静的时候出现了,只要他不说话,没有睡着,这声音就无处不在,死死缠扰着他。

我要是上去了,这该死的声音就没有了。

看来死其实是件挺好的事。就那么一下子,就过去了,到“那边”去了,很多不愉快的烦恼、痛苦、憎恨、羞辱,一下子会统统烟消云散。许多还没来的烦恼、忧愁,再也不会来搅扰我了。

他想站起来,可是四肢好像不是他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不光没有力气,还疼,疼里带痒,钻心的痒,仿佛有一群蚂蚁在上面爬。眼睛是干涩的,疼痛难忍。他想硬撑着把眼睛睁开,可是越是使劲,眼睛就越是往一块合。他终于睡着了。

但是他睡的不安生。他梦见两个人―杜敬兰和大军。

那一老一小拉着手走来,在他的面前站住了。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是时不时抬起手指指他。大军穿了一双新鞋,他看看齐新顺,又看看自己脚上的鞋,齐新顺也看他脚上的鞋。

第二天早上起来,齐新顺突然现自己的胳膊疼的抬不起来,脚凉,疼的走不成路了。

接下来,每天晚上都能梦见杜敬兰和大军,只要梦里出现的什么,第二天便会像谶语一样,在他的身上出现。

最后的一次,齐新顺梦见那两个人一块看着他笑。他不明白他们笑什么,后来他现了,他们是在看他的腿!睡梦中齐新顺低头看自己的腿―腿不见了!

醒来以后,齐新顺满头大汗,他不敢睡觉。他不怕死去的人,但是他怕他们带来的预兆将会实现。

就这样,齐新顺白天迷迷糊糊,似醒非醒,晚上便像和尚打坐一样,整宿地坐着。嘴里时不时唠叨上两句。有人听清楚了,他反复念叨的是两个字:“如果……”

腊月二十八的下午,齐新顺正在厕所里铲粪,突然晕倒在厕所里。夏东平和几个人找来一辆架子车,把他拉到干校医务室。

医务室唯一的大夫是学院卫生队的钱队长。当初他曾为他老婆不来干校的事情找过马容英,请她帮忙说情,可是名单一下来,他和他老婆竟然双双上榜,有幸成为第一批到干校的“五-七”战士。

他一见是齐新顺,一个劲地摇头,说:“治不了。”夏东平问:“怎么治不了?”“咱这就这条件,缺医少药的,怎么治啊。”“那怎么办?能不能先诊断一下,看看他是怎么回事。”钱队长看了一眼双目紧闭的齐新顺,说:“我水平低,看不了,你们要是觉得急的话,就赶紧送县医院。不过快过年了,县医院保不准没人了。”

夏东平看着躺在架子车上的齐新顺犯了难。把他扔下,恐怕不行。

犯人要是有个好歹,他们这些“狱卒”有责任。

曾几何时,这个跺一脚叫学院乱颤的人物,如今灰头土脸,瘦成一把骨头躺在架子车上。夏东平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想把他往县医院送,可又一想,就因为他,我们这几个专案组的人回不了北京,撇下老婆孩子在这荒漠里过年!

想到这,夏东平说:“把他拉回去再说。”

就这样,齐新顺在那间屋顶透光四周钻风冰冷的土坯房里躺了整整半个多月。没送医院,没吃一片药,每天只吃干冷的馒头和咸菜维生,竟然还活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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