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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顷刻一声锣鼓歇,不知何处是故乡”

过了几天,一个农村女人来干校,要见干校领导。

有人指给她校部的门,告诉她找个姓贾的校长。

贾革命没见过这个女人,问她:“你有什么事啊?”“俺听说俺男人没了。他人是咋没的?埋哪了?”“你男人是……”“胡继宝。”“你男人是反革命,他反对**。干校要批斗他,可还没斗他呢,他就自杀死了。”胡继宝的女人一听眼泪就下来了。“啥?他反对**?好好的他咋会反对**呢,俺男人出身贫农,最忠于**了。再说他为啥要自杀呢?那他走前没说啥?”贾革命不耐烦地说:“说啥?啥都没说。”“那石头扔水里都会留个响呢,他咋就连个话都没留下呢?”贾革命对白继海说:“是谁把她带进来的?真会添乱。”说完起身就走。胡继宝的女人要跟着出去,被白东海拦下了。

那女人转过身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白东海,“那你给俺说说,到底是咋回事?一个大活人咋说没就没了呢。”她等他给个答案。白东海有点犯难了,他出去请示贾革命。贾革命站在门外抽烟,一见他过来就说:“什么事都来问我,一个乡下女人还不好打,你带她去那坟上看看不就完了。”

白东海带着胡继宝的女人去了沙漠。

胡继宝女人一路上边哭边喊:“孩儿他爸,俺来送你了啊,你显显灵,给俺指个道,俺好给你烧纸。”晴朗的天空突然暗了下来,刮起一阵黄风,把地上的沙子、骆驼草刮得团团转。那女人又哭了。“孩儿他爸啊,俺知道你来了。俺这就给你烧纸啊。”

女人催促白东海快点告她坟在哪,可是白东海怎么也找不到埋胡继宝的地方了。那天埋人的时候他也在。他记得很清楚,旁边不远处有三棵胡杨树。可是在那三棵胡杨树旁,却怎么也找不到胡继宝的坟包了。

“就在这,没错。当时埋的时候我在呢。怎么会没了呢?”胡继宝老婆一**坐在地上,哇哇地大哭起来。“活着见不着,咋死了连个坟头都没有啦。俺不走了,俺来就是给你烧纸来的,找不到坟头,俺不能走啊。”白东海在胡杨树的周围连着转了几个圈,终于,在一片洼地处,他找到一顶棉帽子,还有半张破炕席。他认定这帽子就是胡继宝的,因为帽子是军用的棉帽子。他用脚踢开来一看,帽子里面写着胡继宝的名字。

“只有这个帽子了,其他东西都没了。我估计是叫狼或是野狗把坟刨开叼跑了。”

胡继宝的老婆紧紧握着那顶帽子鼻涕一把泪一把,直哭得天昏地暗。最后从包里拿出一沓准备好的纸钱,装进一个信封里。“大兄弟,俺不认得字,烦劳你给俺把孩儿他爸的地址写上。”“这可怎么写啊?哪有地址啊?”那女人愣了一下,说:“没地址你让俺往哪烧钱啊?”“烧就烧了呗,还要地址?”“那咋能成?没个地址他要收不到咋办?”

白东海一想,跟这女人也说不清什么,索性说:“你什么都不写,钱就跟着烟走。自己亲人烧的钱,不用写地址就能到。我要是给你写地址,是外人写的,肯定收不到。再说写上地址他不在家咋办。”女人听了这话,将信将疑,白东海催促道:“天快黑了,你赶紧着。”女人听了,只得把纸钱烧了。

看着一缕青烟冉冉升起,胡继宝女人哭着说:“孩他爸,拿着钱买点东西,别舍不得花,俺还会给你寄钱的。你在那边放心吧,俺会带好娃们的。”说完把那顶帽子装在身上,哽噎着说:“俺把这个拿回去,也算俺没白来一趟。”

回到校部,天已经完全黑了。白东海不敢再找贾革命。他到食堂拿了两个凉馒头给胡继宝的老婆,对她说:“干校这地方地处反修前沿,就是离苏修不远,不让外人来住,你吃点东西就走吧。”“这晚了,你叫俺走啊?”白东海说:“那你不走住哪啊,干校又没有招待所。”女人站了一会儿,指了指食堂烧火的炕道,说:“那俺在这蜷一宿成不?天黑,俺又不认道。”

第二天一大早,张大勺起来捅火做早饭,下到炕道去捅火。看见一个女人正蜷缩在炕道里。见他下来,蹭的一下站起来。

张大勺吓了一跳。见那女人脸上抹的都是黑灰,还以为是来偷媒的老乡。

“俺,俺是来给俺男人上坟的,太晚了,回不去了,俺就在这炕道里蹲了一晚。”“你男人是谁啊?”女人的泪水下来了。“胡继宝啊。”一向饶舌的张大勺怔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炊事班的几个人都围上来,像看稀罕动物一样看胡继宝的女人。

“呦,敢情,胡校长的老婆长这样诶,怪不得他不喜欢女人呢。”“你胡咧咧啥,让她听见。”张大勺问她:“家里有孩子吗?”“有。三个娃,两个女子,最小的是儿。都要来看他爸,俺没让来,盘缠太贵。”“你怎么来的啊?”“俺坐的火车。”“下火车呢?”“俺一路问着,走来的。”几个人面面相觑,火车站离这可不近。“那你一会儿还是走回去啊。”“唉,俺这就走。”女人正要走,张大勺说:“等等。”女人站住了,不明白叫她干啥。张大勺进屋拿了几个馒头,又拿了一块酱疙瘩咸菜,用张报纸包好,递给胡继宝媳妇。“拿着,路上吃。”女人接过纸包,从头上取下头巾,把那几个馒头包在头巾里。“这位大哥啊,你是好心人,俺们……”胡继宝媳妇朝张大勺再三鞠躬,抹了把眼泪,转身走了。

几个人注视那女人走远。突然炊事班的一个小伙小声问张大勺:“师傅,咱们今天不是有手扶上县城拉菜吗……”“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我把这岔儿都给忘了。”

胡继宝老婆坐上手扶拖拉机,激动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从后面的拖斗里探出半个身子一个劲地朝他们几个招手。

几个人看着胡继宝媳妇走了。那小伙问:“师傅,您就不怕那边的知道?”他指指校部那个方向。张大勺看看那小伙,又看看身边的几个人,说:“知道就知道,我怕啥。我要是连这点事都不管,那我还叫人吗?我不是可怜胡继宝,我是觉得他这媳妇可怜……唉,你们都看见了,人哪,别太过了,你看那胡继宝活着的时候吆五喝六耀武扬威的多神气啊,谁知道最后落那么个下场。世事难料啊。真像戏文里唱的那样:‘生前枉费心千万,死后空留手一双。休得争强来斗胜,百年混是戏文唱。顷刻一声锣鼓歇,不知何处是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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