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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子一大早去了学校。她听说学校今天公布插队人员名单,她得去看看。临走时她见路燕还睡着,就没叫醒她。

沈小军那天来说第二天早上跟路燕一起去她家取户口本,可是现在也没见他人影。英子一想起来就生气。她生自己的气,怎么就那么相信这些人。他们跟你什么关系啊,说领个人就领家来了,白吃白住不说,还给你祸害。到现在路燕对她爱理不理,整得好像是英子住在她家一样。英子倒不是担心那孩子吃住的事,她担心是她跟哥哥安玉海再纠缠下去,没什么好。英子想,反正我也要走了,我看你还在我们家赖多久,不管怎么说今天我一定要再跟她谈谈,劝她回自己家。

快中午了,英子才从学校回来。插队的地点已经定了,在山西雁北地区。学校里和她同去的男男女女一共有十几个人,分到雁北地区三个县,六个公社。那十几个人里面没有一个英子认识的。这两年英子很少到学校去,复课闹革命的时候她去上过课,参加过军训,后来因为家里的活太多,她就有一天没一天地去上课。刚开始学校工宣队的人还叫班里的干部到家里找过她,后来大概因为她反正要去插队,所以也不就不太管她。她的出身不好,属于黑五类子女,学校里也没几个人能说到一起,所以在学校她没结识几个朋友。每次到学校去,她都是来去匆匆。

学校开了欢送会,每人送了一本“红宝书”和一本笔记本。学校工宣队的负责人说:“越是贫困的地方越是锻炼我们年轻人意志和体魄的好地方啊!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嘛。去了要好好改造,好好锻炼,特别是出身不好的同学,更要注意加强改造,向贫下中农学习,和你们那个反动的封建阶级家庭彻底决裂!”

英子长这么大从来没听说过山西还有个雁北,那地方在北京的东南西北哪个方向她根本搞不清楚。反正她知道那地方荒凉的很,离她从小长大的北京很远。

会开到最后,那个工宣队头头让每个人都表个态。

有几个男生了言。大概是不习惯在众人面前讲话,都是红着脸,讲了几句扎根农村,向贫下中农学习的豪言壮语。最后只剩下一个男生没有言。他坐在角落里,一直不吭声,直到工宣队的人点了他的名,他才抬起头。工宣队的头头问他:“你是几连的?”“二连的。”英子也是二连的,可是没见过这个人。“你叫什么名字?”“刘毅。”工宣队头头指着他说:“你说说吧。”那人站起来,说:“我老家就是雁北的,我这是回老家了。”“是吗?那好啊,正好在这里给大家伙介绍一下你们家乡啊。”工宣队头头很感兴趣地看着他,又说:“不是有个歌叫什么来着?”有人小声说:“《人说山西好风光》。”“对,那歌就是唱的山西。”有人说:“那歌被批判了,是毒草。”工宣队头头不高兴地说:“我还不知道被批判啦,还用你们来提醒我?我就是说有那么一个歌,是唱山西的。”刘毅说:“我没回过老家,我父亲十八岁就从老家出来了,是出来抗日了。”工宣队头头说:“别在这提你爹,他参加革命早不假,可他还是叛徒呢!”刘毅愣住了,一**坐下。头头喊道:“你言还没完怎么就坐下了?我看你的思想有问题啊,刚一提你的父亲就表示出强烈的抵触不满情绪,难道我说错了吗?我们对你的家庭调查了,你爸是不是叛徒你心里清楚,不调查我能有言权?不调查我能在这胡说吗?我看你的世界观是真的需要改造了。”刘毅重新站起来,低声说:“我没有不满。我是想说我们老家很穷,没有电影上那么好,穷山恶水的,雁北地区是山西最穷的地方。”他刚一说完,大家都觉得这话不对劲,赶紧看工宣队头头。工宣队头头说:“你不要在这散布这些言论。苦又怎么啦,正因为苦,才要你们这些年轻人去锻炼改造。特别是你们这些人,到那里好好接受改造,反戈一击,背叛自己的家庭,争取成为可以教育好的青年。”他又说:“刘毅,我听你这话有问题啊,你是不是对响应**他老人家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召有抵触情绪啊?我告诉你,你这种想法是不对的,带着这样的思想情绪去插队落户是很危险的。你这样走,我们很不放心啊。年轻人,不要有别的想法嘛,你老子是你老子,你是你,他自杀是自绝于党和人民,他死有余辜,但是你还是你,我们决不会把你和他等同起来看待,所以这次学校第一批插队就把你安排进去了,说明我们对你的改造还是很有信心的嘛。你可别辜负了工宣队和全校革命师生对你们的厚望,我们可都等着你们的好消息呢,你知道吧?”

大家都看刘毅,刘毅板着脸不说话,重新坐下来。

英子还不太明白那个头头说的意思。只是突然想到怎么把我放在学校第一批插队人员里面了,在他们眼里,我也是属于可以教育和改造好的子女?英子突然觉得非常沮丧,因为她想起了老蒋,想起老蒋马上就要去当兵了,而我却要去那么艰苦的地方去插队,我们之间的差距太了。

英子在心里嘲笑自己,这么大人了还爱幻想,人家给你挎包,不过是为了报答你对他的帮助,你自己就在这想入非非,太不靠谱了。

散会后大家都往外走。很快就要离开北京离开家了,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凝重,大家心里都不知道今后等待他们的将是什么。

一个小个子女生走在英子的旁边,问她:“你刚才怎么没表态?”英子摇摇头,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表态了。”那女的挺兴奋地说。英子点点头,英子想起刚才这女的的言,她是女生中唯一一个言的人。她不记得她说了什么话,只记得这女的声音特别高,又特别兴奋,就像是在跟别人吵架。“跟你说实话吧,我早就想离开北京了,我大姐去了内蒙,二姐去了云南,家里就剩下我一人了,总算该走了,我就盼着这一天了。”几个人都回头看那女的,英子奇怪,还有愿意去插队的人。“我叫黄一敏。”英子点点头,说:“我叫安玉英。”“我知道,我刚才看见你在插队决心书上的签名了。”她重新打量了一下那人,长得很一般,五官紧凑,皮肤很黄,就是两只眼睛看上去滴溜溜转来转去的,显得特别精明。

“你们家没人插队吗?”“没有,我们家就我跟我哥俩人,我哥他工作了。”“本来我可以留北京的,因为我俩姐都去插队了,可是我不想留下来,我就报名了。我觉得插队也没什么,不就是苦点吗?我不怕。你看刚才那人没有?”黄一敏用下巴指指走在前面的刘毅,“他肯定怕苦,所以才一个劲地跟我们说那地儿苦,我看他的思想有问题。其实我不应该是去山西雁北的,按理说我应该去兵团,我们家不是地富反坏右,只是小业主,根本算不上黑五类,可是不知道怎么搞的,把我搁这来了。真倒霉,跟一帮反动家庭的狗崽子在一块。我找了工宣队的人,他们说帮我查查,查了半天,也没人跟我说结果。榜公布了,没办法,只有去了。你呢?你们家出身是什么?”英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张口。这年头私下里很少有人问别人出身的,特别是出身不好的人。可是黄一敏两只眼睛死盯住英子不放,等着她的回答。英子站住脚,看着黄一敏,一字一顿地说:“我们家是地富反坏右。”然后又加了一句:“我就是反动家庭的狗崽子!”说完拔脚就走。英子说这话时走在前面的刘毅听见了,他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看看英子。

黄一敏紧走了几步,追上英子,说:“呦,你还生气啦?别呀,我说什么了?你要是不愿意说就别说,自当是我什么都没问。”

两人就那么走着,谁也不跟谁说话,挺别扭。到了英子家的胡同口了,英子转头对黄一敏说:“我到家了。”“是吗?你们家住这条胡同啊,那还挺近的啊,我们家还得走两站路呢。”英子转过头,正好看见那个刘毅骑车过去。他那辆车出奇的破,车已经锈得看不出原色,车胎上补了好几块补丁,所有多余的东西,包括车后架挡泥板都没了。英子心说这车就是给收破烂的人家都不一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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