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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树欲静而风不止

从昨天到今天,雪晴的心是死的,浑身上下所有的器官仿佛都死去了,只有脑子还在思维。她像哈姆雷特一样反复问:活着还是死去。

我是为谁而活?为爸爸妈妈或是为这些爱我的人?那样我岂不是在为别人活着?

人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

过去雪晴会说一些别人都会说的话,为了解放全人类消灭人剥削人人压迫人为实现**的奋斗目标而活着,就有意义,有价值。还有**那段著名的论断:“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这段话雪晴早就背的滚瓜烂熟。话是这么说的,可这两天这个残酷而现实的问题重新摆在她的面前时,她搞不清了。都是为那个目标而活,为什么有的人就要凌驾于他人之上,而有的人却要忍受他人的欺辱。

实现那个目标就必须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一个阶级打到另一个阶级。说白了奋斗的目的就是为了推翻打到像我这样的人,再踏上一万只脚,叫我们永世不得翻身。那我为什么还要去为实现那个目标费心巴力地奋斗什么,还没等我奋斗成功,早就被人打到在地了。就算没被打倒或是像不倒翁屡打不倒怀有满腔的豪情壮志积极表现靠拢也没用,因为人家用不着你来奋斗,你来奋斗只能让人看作是一个阶级异己分子,存有不良企图,注定要受人审查和怀疑,反而会遭受更大的灭顶之灾。只能让人家陡增斗志,叫喊“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需努力”的口号前赴后继勇往直前乐此不疲。因为只要还有我这样的敌人存在一天,人家就会与人斗其乐无穷没完没了地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树欲静而风不止。

啥时候是个头啊?

两天来所有开导她的人都在劝她一件事情―不能死,死太轻率,太对不起家人,对不起自己的父母。你死了他们会受不了的。她不明白,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告诉她,如果你真的想死,那你就去死吧,死是你最好的解月兑了,死了就到头了什么都停止了。现在如果有一个人对她说这样的话,那她一定会视此人为知己的。她会认为,只有这个人是真正为她着想,因为他懂得她的感受。

人的一切都是太脆弱了。我过去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比如说,原先我还是这条胡同里受人羡慕的女孩,有着好的家境,受过良好的教育,长的漂亮。可是昨天在瞬间这一切都土崩瓦解。你那道门算什么?你那个小院子算什么,人家可以冲进来,什么都不能保护你!你的尊严甚至性命人家都可以捣毁,把你像土块一样在脚底下踢来踢去。

雪琴无法忘记第一次被一伙儿红卫兵揪斗的情景。他们命令她跪在地上,逼着她穿上母亲的一件绸子旗袍,因为母亲的身材矮小,旗袍被她撑破了一个角,露出了大腿。他们啐她,踢她,她的头衣服上沾的都是吐沫和粘痰,她听出那群人当中有她熟悉的人。她不愿抬起头来,也不能抬起头来,用不着看就知道,那些人都是她的同学,有的甚至是好朋友。

她的身上被人狠狠踢了两脚,同时听到一个女的的声音在尖声叫着:“我x你妈的,你这个资本家狗崽子。狗崽子,我以红卫兵的名义命令你,就在这跪着,不许起来,绝对不许起来!你听见没有?!”她听出了那女的声音,那是他们学校一个叫姜丽柳的女孩,比雪晴低一级。曾经和雪晴一起参加过学校的诗朗诵比赛,一口一个“雪晴姐”叫的很欢也很甜。她的声音很好辨别,因为她尖细的x爹操娘的骂人声和当初她上台热泪盈眶背诵普希金的《致凯恩》的腔调一模一样。不会是别人!那人个子矮小,脸色黑黄,鼻孔朝天让人担心下雨她会不会跟金丝猴一样也用手捂住鼻孔……她的头上歪斜着高高梳起个短短的朝天抓髻,那是时下流行的“革命造反头”的最新款式。文革以后老穿件很大的女式黄军装,因为太大,所以老爱拦腰扎根武装带,更显出她像小孩一样还未育的平板板的胸脯。别看这女的个子小,却是个小精豆子,成天上蹿下跳精力旺盛,是附近学校女红卫兵里著名的“三燕二柳”之一。

跪着很累,膝盖很疼。

可是雪晴不敢动,稍微一动,会遭来那些人更大的攻击。

周围的人围成一圈注视着她,大多数是好奇或者是幸灾乐祸的眼光。你终于也有今天了!谁叫你长的那么漂亮,资本家的女儿还长得那么漂亮,还那么傲,你配嘛你?对你这样资产阶级的臭小姐就是要折磨你,就是要你在这跪着,跪下去,跪死你!

一拨红卫兵走了,又来了一拨。就这样反复地,想尽办法折磨她。昨天还是人人羡慕的公主,今天就连什么人格、尊严,体面、矜持统统没有了,剩下的只是一片黑暗,一片没有边缘的不断下沉令人恐怖的黑暗。

任何人在强力的压迫下,剩下的只能是卑微和屈辱。

她真想地球就在那一刻毁灭,把我连同这些罪恶的人,罪恶的吼叫和眼神一起毁灭掉。

那些女红卫兵的漫骂和殴打中难道就没有嫉妒的成分在里面?否则她们决不会那样歇斯底里,和我素不相识,却像是有多大的仇恨一样,把我的那些裙子、衣服,还有游泳衣都剪成碎片,把我的照片都撕得粉碎。哈,剪吧,撕吧,你们这样做只会让我觉得你们这些人更可悲、可怜。看看这个世界,究竟还有什么东西不能被你们毁灭、践踏和侮辱的呢?

这种毁灭式的打击是不是结束了?是不是还会再来?如果再来的话我怎么办?一连串的问题突然涌到雪晴的脑海里,她一想起再要被斗,心立即拧紧了。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上没有人能够保护我,我也无处逃身。我只有在这里等待,等待一次又一次屈辱的降临。

经过昨天自杀的雪晴现在不再一味地想死了,要想死太简单了,只要对自己狠一点,一切都会结束了。可是在她自杀未遂之后,她才明白原来死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情,我还有父母,我死了,他们怎么办?我爱他们,我不愿置他们于万劫不复的深渊!那我就只有继续活着,苟且偷生,没脸没皮地活着。原来想着连死都不怕了,活着还怕吗?现在看来,应该说连活着都不怕还怕死吗?

如果我长得很普通的话,那些人决不会有那么大的斗争热情。家里也许不会这样成为众矢之的,雪琴悲愤地想。人长的美简直就是一种罪过、负担、祸害!不然我怎会遭受如此大的无妄之辱!而丑陋则是一种幸福,是令人有安全感的踏实的幸福。

大概因为从小到大听别人的夸赞太多,雪晴对自己的相貌已经到了无动于衷的地步。现在这种无动于衷已经转变成了厌恶。人家不是总是说红颜祸水吗?这一切是不是因为我的长相而造成的?

我要是毁容的话,这一切会不会结束了?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立即让雪晴坚决否决了。整得人鬼不如那还真不如去死!

要不我走吧。就按照妈妈说的那样,去宁波老家避一避。可是我总得回来吧,避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前些天听妈妈说,因为外公家是当地的大地主,舅舅家也被县里的红卫兵抄家了,我这一去,动静那么大,不是给舅舅家找麻烦吗?

就这么躺着想着,突然,雪晴的肚子骨碌碌叫起来。肚子饿了,饭怎么还不来。细细一想,两天没吃东西了。雪晴想喝粥,还想吃点腌黄瓜。阚姨夏天腌黄瓜,冬天腌“心里美”萝卜皮,这两样东西经阚姨的手腌制,那叫一个绝,特别好吃。腌好的黄瓜上撒点芝麻,再滴点香油,脆生生的,咬起来“咯吱咯吱”,赶上“六必居”的酱菜了。这么一想,雪晴又觉得生活不是那么索然无味,还有那么点盼头。什么事都别想了,冲着喝粥伴腌黄瓜,先把死啊什么的放一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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