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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威风的马容英

马容英单位也开始了运动。

那些历史上有问题的人现在基本上都被批斗了。马容英家庭出身也有问题,入党的时候填写出身,她偷偷将自己的富农出身改成了中农,这就等于是欺骗党组织了。闹得后来不光党没入成,而且一来运动她准跑不了,这笔老账总会被翻出来。这次运动来了,马容英本来挺紧张,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她现单位里的造反派并没有过多追究她的问题。思来想去,她终于明白,这都是因为齐新顺当了学院的造反派头头。都是造反派,那可大不一样。我们老齐那是部队军事院校的造反派,直接受中央文革小组领导指挥的。大树底下好乘凉,我马容英已经是响当当造反派头头的家属了,轻易是动不得的。

马容英已经渐渐感受到了这场运动带给她的好处。

原先齐新顺在学院里也就是一教员。现在可不一样了。呼风唤雨叱诧风云。说批斗谁就批斗谁,说关哪个就关哪个。为什么这么牛啊?后面有后台啊。中央文革已经多次公开表态,坚决支持军队院校革命造反组织,坚决打倒军队的一小撮走资派。军队的那帮老家伙一个个倒的倒,垮的垮,死的死,个个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学院原先的一个副院长刘全意,是延安时期从国民党那边起义过来的,运动一开始就被打倒了。

延安时期从国民党那边跑过来,那还能有什么人啊,特务啊!整死你!

上个礼拜刘全意被人现吊死在他家的浴室里了。他那个老婆,跟个妖精似的,四十多岁的人了,还一天涂脂抹粉,说话娇滴滴的。听说原先是上海一个二流的越剧演员,还录过唱片呢,后来还当过国民党广播电台的播音员,人送外号“喇叭花”。瞅着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原先就因为是副院长的老婆,见人眼睛都快望到天上去了,爱理不理。现在呢,马容英见到她的时候,差点认不出来了。让学院电话班那帮女造反派给剃了个阴阳头,连眉毛也给剃了,不知从哪找了件黑褂子套在身上。她那身段也没了,浑身臃肿不堪,上下一般粗。脸上浮肿,大概是哭的,眼睛都快找不到了,吊着俩大眼袋子,看上去一下老了有十岁。看见马容英,赶紧低着头过去,让马容英把她叫住了。

“站住!于筱青。”于筱青站住,头还是低低地垂着。马容英像看动物似的端详她。“你男人呢?”这是这两天人们见到她问的最多的问题。于筱青像背书一样说:“他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成为不齿于人民的千古罪人!”“费他妈什么话,我问你你男人哪去了?”马容英脸上是一副讥讽的笑。“他死了。”于筱青带着哭腔说。“怎么死的?”“自杀。”“怎么自杀的?”“上吊。”“怎么现的?”“我早上上厕所看见的。”“你怎么看见的?你一推门就看见了?”“不是,门没推开,从里面反锁上了,我的小孩从窗户跳进去看见的。”“那他用什么东西上吊的?”“皮带。”“舌头出来了吗?”“没有。”“不会吧,人家说上吊的人舌头会伸出来。”这些问题被人们饶有兴致地问了上千遍了,于筱青回答毫无表情,一脸的无动于衷。“你想他吗?”于筱青摇摇头,跟唱戏似的说:“自绝于党和人民的人死有余辜如同蝼蚁轻于鸿毛千人不齿万人唾弃。”“嘁,你还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啊你当是你唱戏道白啊。”“我问你你想不想他?”于筱青摇摇头。“真的不想?”“真的不想。我已经同他划清界限。”“狗屁!你划的清吗?我问你,你男人原先是不是在农村还有个老婆啊?”“我不清楚。”“你不清楚?你肯定清楚。刘全意是看上你了以后才把农村那个给蹬了的是不是?”“我不清楚。”于筱青耍死狗的态度显然激怒了马容英。“你不清楚?放屁!自然灾害那一年刘全意农村那大老婆还叫她儿子来这找他爹来了,你死活不让人家进门是不是?结果在招待所住了两个晚上给了他十斤粮票十块钱就把人家打走了,是不是?你说你们这些人怎么就比那蛇蝎还狠毒呢,那好歹还是他的亲儿子啊。”这段事没有多少人知道。招待所所长的老婆在澡堂子洗澡的时候跟马容英闲聊时跟她扯的,这会儿她想起来了,又成了于筱青的一大罪状。果然于筱青的头更低了。“你跟刘全意是怎么勾搭上的?”于筱青不说话。“说啊?是不是特骚,你说不出口?”“那时候举办联谊会,我们被请去唱堂会,就认识了。”“什么叫认识了,是他相中你了,还是你在台上看上他了,眉来眼去,主动勾搭上的?”于筱青急忙摇头说:“不是。”“什么不是。你们这些戏子,说是唱戏,其实都是在那台上使媚眼勾搭男人,想着给人家当小老婆。”“不是。我家也是很苦的。”这话捅着马容英的痛楚了。“哦,你还在这诉开苦啦。你是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是不是?你也不瞅瞅你那德性?贫下中农有你这样的吗?跟个妖精似的。你家苦你怎么不参加革命啊?非要去唱戏啊?这就说明你这人的世界观很成问题。就想着勾搭男人,给人家当姨太太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你不是会唱戏吗?唱两段给咱听听。”齐新顺的老婆要听戏,于筱青不敢不唱,可是犹豫了好一会儿,她说:“我会唱的都是该批判的才子佳人的封建旧戏。新戏,就是革命样板戏,我不会唱。”“你竟敢说你不会唱!你对革命样板戏是什么态度?抵制!对不对?我就不信了,唱!就唱那沙家浜阿庆嫂在茶馆唱的那一段。”于筱青抬头左右看看,低下头还是不唱。“我叫你唱呢你没听见吗?”“我的身份不许唱样板戏。”马容英这才明白,不是她不会唱,而是她不能唱。马容英做出一个很不耐烦的手势,“对了,像你这样的人就应该唱那什么阎婆惜、王婆之类的坏人对吧。行了行了,走吧。”

突然一下,马容英觉得她在学院里有了权威了。过去认识不认识的人都争着跟她打招呼,去食堂打饭不用排队了,上澡堂子洗澡有人主动过来给她搓背。昨天去那小理馆理那理师竟然不收她的钱。马容英把五毛钱拿出来又装回口袋去了。她乐得一路走一路想,嘿,这敢情好,要是吃饭不要饭票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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