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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兰给品英办了出院手续。

这些日子她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生的一系列事情叫她措手不及,脑子里总是乱糟糟的。过去杜敬兰活着的时候她不感觉到那个人的重要性,现在他走了,就像一座山訇然倒塌一样,所有的事情都砸在她一个人身上。这些事情照过去她连想都不敢想,可是现在她不仅要去做,还要做好。有什么办法,只要不死,还得活下去,还要被这样那样的事情缠绕着,还要挣扎。

杜敬兰刚死的时候,她的心里非常害怕,她最怕别人的眼光,那眼光有鄙视、有怜悯、有幸灾乐祸。她在院子里,机关里总是低着头急匆匆赶路,她怕碰到别人的目光,更怕听到别人在她身后小声议论的声音。林兰是个非常要面子的人,过去很少和别人交往,在人前不愿多说话,所以也没有什么朋友。现在居然为了孩子去领导的办公室给人家下跪。人哪,活了半辈子了,才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什么面子,什么风光,都是闲的,只有孩子,那是自己的,也是最重要的。为了品英她给人家下跪,现在她想起来一点也不后悔。她还觉得有些庆幸,如果那天她不去求李平凡,那天在他的办公室她不下跪,那今天的后果无法想象。同时她还觉得自己欠了老李一个人情。她觉得这个世界上欠别人什么都可以还,就是人情不好还。特别是像她现在这样的境况,可能永远无法还了。

林兰站在工业局局长办公室的门前,整了整头,然后敲敲门。

局长乐清先是个三八式的干部,看上去粗粗拉拉,实际上是个很细心的人。他看见进来的是林兰时,不禁愣了一下。他记忆中,林兰很少到他办公室来。“唉,是老林哪,来,坐坐……”乐清先边说边拉开办公桌旁的一把椅子。林兰家出事后,单位里没有一个人到她家里去过,一些人见到林兰点点头就算是很不错的了。这么多天来林兰看到都是些冷脸,面对领导这样热情的招呼,让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乐局长,我就站着说吧。”“坐下吧,坐下,你找我有什么事吗?”林兰稍微平静了一下,然后说:“局长,有个事情想麻烦你一下。”看到乐清先很专注地看着她,她又接着说:“我想向局里申请房子。”“房子?”乐清先不由得直起了身子。“老杜死了以后,学院叫我们搬家,这一阵家里的事多,我没顾上,昨天又催了,说是给我们一个星期的期限。局长,外面的房子不好找,我想局里能不能想办法给安排一下。”“这个嘛……局里也很困难啊,我现在住的还是刚解放时上面给安排的房子,我的闺女小子的年龄也不小了,还都挤在一间屋子里。局里很多人结婚住的都是单身宿舍,生了孩子以后没地方搬,还住在那里。说是单身宿舍,其实和家属宿舍没什么两样。老林,你的困难我们都知道,但是这个房子的问题不比别的,哪一家都是一大家子人挤一间房子,你恐怕不知道,咱们车队司机老赵,还有食堂的管师傅,人家都是祖孙三代住一间屋子,局里实在是有困难啊。”“乐局长,我知道房子问题很难办,我来之前不是没有考虑过,但是眼下人家就要把我们娘几个扫地出门了,你说总不能叫我们睡在大马路上吧。我不要多,只要一间就行,有个房子遮风避雨就成。”看到林兰要争辩,他忙摆摆手接着说:“我的意思当然不是叫你们睡大马路上,我的意思是说,你先投靠亲戚朋友家,等到局里一有房子,我先考虑你的问题。”“乐局长,我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我一个外地人,在北京哪有亲戚朋友,再说还有孩子……”“别听他们的,人家不过就是那么一说,还真的让你一个星期搬家?不会的,他们那是吓唬你呢。你就给他拖着,这种事我见的多了。你再想想,我还有个会,你这事我们完了再谈你看好不好?”“乐局长,你难道真愿意看到我们去睡大马路?”“你说的哪的话。怎么可能?”“怎么不可能。乐局长,我今天找你来,是把你看作一位领导来找你,我们有困难不找领导找谁。不要说我们在北京没有亲戚,就是有,谁肯收留我们,就是收留,又能住几天?三天,五天?到头来还不是要搬出去。我们睡在马路上没关系,但是要真是睡在马路上,恐怕你这位领导的脸上也没有光吧?也会丢咱工业局的脸不是?”林兰自己都吃惊,过去一向笨嘴拙舌的她,现在竟然面对领导说这么多话一点磕巴都不打。这都是叫现实给逼的,林兰心里想,眼睛却紧紧盯住乐清先。

乐清先鼻子哼哼了一声,没有说话。他心里清楚,其实局里房子情况并不是像他所说的那样山穷水尽,但是帮助林兰他还是有顾虑。局里缺房子的人不少,来找他解决的人也不少,别人不给,偏偏给她林兰,这叫局里的人怎么说,他可不想趟这个混水。“我当然希望咱局里的人都住的宽宽畅畅的,可是你叫我上哪找房子去啊。我要是孙悟空就好了,拔根汗毛一口气吹出去,马上变成房子,那多好,嘿嘿嘿……林兰,你看我马上要开会,你是不是完了再来。”“你今天是不是不打算给我解决房子问题了?”“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我早就给你说过,有房子我一定给你解决,局里比你有困难,急需房子的人太多了,我能顾的过来吗?而且人家都是几年以前早就排了队的了。老林啊,你是老党员老干部了,应该注重一下影响,在待遇面前咱们……”“我们马上就要睡马路了,还顾什么影响!睡到马路上影响就好吗?乐局长,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要求组织帮助我解决什么困难,只有今天我是实在没有办法才来找你,不管怎么样,乐局长,你帮我想想办法。”“老林,话我都说过了,我是实在没有办法啊,你还可以去找找学院嘛,那么大的单位,连一间房子都找不出来了?原先的大房子住不成,换个小房子总还是可以的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怎么着那也是部队院校,拔根汗毛都比我这腰粗啊。你也别太挑剔了,像你这样住惯大房子的,难免会有些挑剔嘛,现在不比过去啦,到哪座山唱哪的歌,将就些,先住下再说啊,那好吧,就这样吧。”乐清先嘴里打着哈哈拉门要走,林兰一下子站在他的面前。“乐局长,实在不行我搬到您这办公室来住怎么样?我们……”乐清先一听这话,把手里的本子往桌子上一扔,歪着头指着林兰说:“我告你啊,你这招早就过时了啊,别人怕,我不怕。为了房子的事,局里的人跟我动粗,骂大街的都有,就还没有要搬我这来住的。那我今天告诉你林兰,我这宽敞,你尽管住。最好把你那煤炉子、炒菜锅都搬来,我要说个不字,我不姓这姓。你家搬进来,我出去,我在这门口找个地儿坐着,多舒服。你可千万别不自在,就当是门口有个老头给你们一家人看门呢,好不好?”说完,乐清先又重新拿起那个本子,对林兰说:“你想好了,想好了回头搬的时候我叫人帮你。”乐清先鼻子哼一声往外走。边走边说:“真是新鲜了,什么人都学会这一手,别人有狗吓下的病,我这人偏有吓狗的病!我怕你?!”

老乐出去了,剩下林兰一个人站在屋子里。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来。可是转念一想,马上就要睡大街上了,还管得了那么多啊。

回家以后林兰把白天找乐清先的事告诉品忠,“你说怎么办?学院那帮人可不管你有没有地方去,到时候准来赶咱们出门。”“我们不搬,看他们能怎么样?”品英靠在被子上说。“对,就不搬,他们能把我们怎么着。”品杰在一边帮腔。“你们净说那些没用的,胳膊拧不过大腿,人家一心要把咱们扫地出门,你能赖得过去吗?”“要不咱们再找找李伯伯?”品忠看着母亲。林兰摇摇头,“为咱们家的事人家帮了那么大的忙,还能再去找人家吗,我可再张不了这个口啊。”品忠点点头。

有人敲门,品杰去开的门,是老蒋。

老蒋进门见一家人都愁眉苦脸的,笑着说:“怎么没人请我坐啊?”“还坐呢,我们都快睡到大马路上去了。”品杰说。“怎么回事?”品英把他母亲找领导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老蒋。老蒋听了手一挥,说:“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间房子嘛,交给我了。”“你吹吧。”品英说,“你就等着吧。”老蒋说完连招呼都没打,急急忙忙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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