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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蝉从噩梦中惊醒,觉得整个人都湿透了,像被从水里打捞出来似的,用手一模,额头上脖子上,全都是汗。

“小姐,小姐。”已有侍女菱儿急忙赶来服侍。

喜欢侍弄丹道的庆熹帝驾鹤化风而去,却并没有留下子嗣。诸国王侯为此争论不休,索性自立。普天之下,已没有周天子,但中土的人们为了统一方便起见,还是习惯用庆熹这个年号记载他们所走过和将要走过的岁月。

这正是庆熹三十四年,庆熹帝驾鹤归去的第二十个年头,算起来,自己已经六岁了。

秋蝉惊魂良久,渐渐安定下来。望了望面前一脸焦急的小侍女,看着她稚女敕的脸庞、前额眉心处的那一点朱砂痣,突然间就泪流满面。

“彷佛做了一个噩梦,怎么也醒不过来。”她呜咽着说。

“小姐,你莫哭,你莫哭。”菱儿大自己五岁,三年前被人贩子卖入此地,被素爱风雅的母亲收为女婢,一直陪着自己长大。菱儿虽然生性迷糊,记不大清楚小时候的事情,却一直对自己忠心耿耿。

秋蝉这么想着,心中稍稍安定下来,吩咐菱儿道:“去为我准备热水,我要洗浴。”

菱儿应声去了,秋蝉坐在梳妆台的铜镜前,望着镜里那个眉眼犹嫌稚女敕却已风华初显的小姑娘,深深叹了一口气。这究竟是自己的真实经历,还是一场栩栩如生的梦境呢?庄生晓梦迷蝴蝶,是庄生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庄生呢?梦中的往事历历在目,谁也想不到,上阳人居然就是闻名天下的敬亭公主,传说中周皇室最后的血脉,更想不到,她居然身负逆天术法,毅然决然将她送回许多年前,为的就是要她辅佐明主,再现中土往昔的辉煌。

“为什么是我?”记得最后关头,她恍惚间满是犹疑。

“为什么不能是你?”上阳人淡淡笑道,眼睛里彷佛夹杂了太多情绪,看不透看不清。

“我是亡国之妃,红颜祸水。”她低声说道。

“你甘心吗?”。上阳人彷佛看透了她,“你本是貌美如花孤高倔强的女子,又与章怀公子两情相悦,却如何落得亡国之妃的下场?秋姬,若是章怀公子为楚王,得你尽心辅佐,楚国又怎会被秦国所灭?西羌又怎有隙遍燃战火,辱我中原?”

不甘心,她当然不甘心。在后官中沉浮了大半辈子,她已不是昔年懵懂无知处处遭人暗算的天真少女;经上阳人苦心教导三年,她于用人治国一道已有长足的进步,已非政治小白,和上阳人对弈之时,也曾有过指点江山的激情,怎甘心在那罗浮宫中香消玉陨,让天地之间,再有没有自己存在过的痕迹呢?

“小姐。水来了。”菱儿年纪虽小,办事却很是尽力,不多时便指挥着家中唯一的粗使婆子刘妈将浴桶等物放置妥当。

“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菱儿应了一声,却满是担忧的看着她。

“小姐,夫人心肠那么好,一定不会有事的。”菱儿忍不住说道。

秋蝉一愣,终于忆起在梦中自己六岁那年都发生了什么。

母亲叶氏本来是宛州郡治下白水乡人氏,虽然自幼居于乡野却是书香门第,祖上听说当过什么官,外公曾被举孝廉,因为人耿直不通时务,当了几年基层小官吏后便致仕作了书馆先生,深受乡邻爱戴。秋家却是博望镇上一家薄有几分资财的乡绅,据说祖上有过什么显赫的背景,但作为旁系的旁系,秋家也已没落多年。秋蝉的祖父年轻时曾与叶外公一同求学,彼此知根知底,便定下了这么一桩姻缘。父亲与母亲初婚时也有过举案齐眉的和睦日子,然而这份和睦在六年前被打破了,其导火索之一便是秋蝉的诞生。

母亲叶氏自幼读过几年书,性格刚强大气,于家事琐碎之处并不是很在意。祖母王氏虽有不喜,但父亲秋金凡既非需主母主持中馈的大儿子,又非她素来最疼爱的小儿子,她也不是非常在意,便按捺下这种不快。秋蝉的祖父在秋蝉父母新婚不久便撒手人寰,秋金凡素来懦弱怕事,叶氏虽刚硬倔强却也恪守妇道,小夫妻在大宅的角落平淡度日,倒也不碍王氏的眼。

但是秋金凡成亲一年后,叶氏怀孕了,这种勉强维持的平衡终于被打破。血脉繁衍乃是头等大事,本来王氏也很欣慰,然而这叶氏的反应也照实太大了一些吧?先是高调示人,于妯娌之间大肆炫耀自己梦见星光入怀,引得亲朋议论不止,又是遍寻滋补之物养胎,花费了很多公中的资财。王氏强压了一口气,看着儿媳叶氏言行不拘小节,和秋金凡于家中外面秀恩爱,夸口说自己月复中儿子的不凡。然而怀胎十月后,叶氏于产房中惨叫哀嚎了一天一夜,待到羊水都流尽了,姗姗落地的却是一个娇小的女婴。尽管那女婴长得实在玉雪可爱,并没有其他婴儿刚诞生时候的皱巴巴。但王氏还是当场就黑了脸,积累多日的怨气顺势发作了出来。

然而这个女婴就是秋蝉。

“你出生的时候娘亲觉得整个天都是黑色的。”秋蝉还记得母亲叶氏这样描述那段经历。“娘亲生了你整整一天一夜,差点没命。等到挣扎醒来的时候,周围一个照顾的人都没有。你爹爹也不知去向,直到第二天夜里,娘亲陪嫁的女乃娘才偷偷进来给娘亲喂了一碗热粥。生你之后,你外婆舅妈来博望镇送米面,你女乃女乃连见都不愿意见一面。你二伯母主持中馈,请示要如何看护,你女乃女乃用很大的声音告诉全家人,不过生了个女子,有什么好看护的!乖女儿啊,你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到时候替娘亲讨一个公道啊!”每当这个时候秋蝉都会紧握着小小的拳头,扬起精致可爱却满是愤怒的小脸,坚定的点着头。

然而,秋蝉父亲秋金凡的说法却和叶氏不同。秋金凡于家计经营方面很是平庸,性格又胆小不愿承担责任,在搞砸了家中的几单生意后便龟缩在宅子里,再也不肯出头,一家人靠公中每年的份例节俭度日。秋金凡有两大爱好,一是赌,二是喝酒。他据说自幼遇异人传授,学过一点占卜之术,但却只是半吊子的道行,每每撒出一把铜钱看运势,财运好的时候便到镇上的赌馆去小赌一把,照他自己的说法,怡情而已,只可惜输多赢少,叶氏和他常因为赌博之事发生争吵。秋金凡遇到不顺心的事情便喜欢喝酒,经常把自己搞的醉醺醺的,他烂醉如泥的时候要么会打骂女儿秋蝉,发泄自己暴虐的情绪,经常把年幼的秋蝉打的皮开肉绽,要么会说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例如说,他喝醉的时候经常反复告诉秋蝉:“你别以为你母亲疼你,那是你女乃女乃发了话,她不得不这样做而已。你知道吗,你刚出生,她就让她女乃娘将你扔在了河滩上。河滩上蛇虫遍地,野兽出没,要不是你爹爹发现的早,第二天就将你寻了回来,你现在早变成一堆白骨了。”

每当这个时候,年幼的秋蝉便会和毫无权威可言的父亲发生争吵,说出一些很没教养的话,因为在小女孩内心深处,已经充满了对无能的父亲的失望和对冷漠对待她的女乃女乃的不满,年幼的秋蝉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充满了温暖的、处处溺爱她、维护她的娘亲会做出抛弃她的事情。有的时候秋蝉会叉腰冲自己的父亲大叫:“秋金凡,你说谎!”贵为一家之主的秋金凡此时自然会觉得自己受到了女儿的冒犯,又挥舞着皮鞭对女儿是一顿好打。

秋蝉就在不断的挨打中渐渐长大。她第一次挨打的时候不过三岁,她记忆力极好,记事又早,至死之时还记得第一次挨打时候的感觉,一道皮鞭直接抽到她脑袋上,她只觉得一阵疼痛袭来,整个意识都模糊了,再度醒来的时候只见娘亲叶氏抱着她流泪,然后感到头上火辣辣的疼,用手模上去,头上有一道肿的很高的伤痕。

后来,秋蝉年纪又大了一点,也渐渐明白了一些事情。她知道了酒后吐真言的道理,虽然不愿相信,但却忍不住去问自己的娘亲:“娘,你当年真的扔了我吗?爹爹酒后吐真言,他说的应该是真的吧?可是,你怎么会扔下这么可爱的、乖巧的我呢?”

听到年**儿这样的质疑,叶氏起初连理都懒得理,只是嘲自己女儿:“连这你都相信?”有的时候被秋蝉逼问的烦了,叶氏便流着眼泪去和秋金凡对骂厮打:“秋金凡你倒是说句话!但凡是个男人也不会像你这样不负责任。咱们赌个咒发个毒誓看看究竟谁在说谎?到底是谁在嫌弃小蝉儿!把我和女儿扔在产房中三天不闻不问的是哪个混蛋?又是谁不让小蝉儿进族谱入排行的?小蝉儿连个女乃娘都请不起,是我亲自哺乳她到一岁的!我说她女乃女乃不亲她难道说错了吗?你敢不敢发个毒誓,说你没有说谎,说谎的人祖宗十八代都下地狱不得超生?”

父亲秋金凡略学过占卜之术,和叶氏不同,他对鬼神之事相当敬畏,这样的毒誓显然他是不敢发的。每当这个时候,他就冷笑几声,然后大口大口喝着浑浊的酒水。

叶氏这样的质问一出,于是秋蝉也就相信了。秋蝉虽然不像父亲秋金凡那样敬畏鬼神,却毕竟年幼,想不到这世界上居然有人敢发毒誓撒谎。另外,秋蝉的名字的确是在她被选入宫之后才匆忙登上了族谱的,也的确没有和她堂姐堂妹的宵字一同排行。秋蝉生在春天,直到夏天蝉儿喧闹的时候她才有了这么个应景而生的名字,也的确证明了她在秋家的不受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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