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凌霄派修行了五百年的时光，也比不上这短短的十余日间的跌宕起伏，死去活来。
五百年前的放弃，他从未想过会有后悔的一日。
只是今日看到澜暄祈在临死之前的举动，方才明白当初原本亲密无间的兄弟之间，为何会忽然翻脸无情，原来除了那世俗权力王位之外，还有他难以言明的负疚。
玄默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抚过谢小蛮睡梦中的鬓边，为她拂开散落在面颊上的发丝。她的头发从来都是乱糟糟的，黝黑浓密，却不够柔滑舒顺，如同她的脾气一般，执拗而倔强，与那个从来喜怒不加以颜色的石弦音相比，完全背道而驰。
或许，正因为那一世看尽了人世百态，人是假，情是假，连她自己都分不清真真假假之后，这一世，才宁愿放下过去的一切，活得真真实实，尽情尽性惚。
可世事又怎会尽如人意呢？
他原以为借着黑蛟丹之名，为她掩饰了身上的妖息来路，引她步入正道，做个普普通通的修真弟子，修行历练，自然而然地度化身上的妖息，得证大道。
可没想到，前世骗来的心，今生终究还是成了她无法逃月兑的孽债温。
连带他，也一并赔上了这五百年的修行和声名。
肉身尽毁，堕入妖道。
他低头看着她，她面容依旧稚女敕，纵使在睡梦中，还牢牢地抱着他的一只手臂，不肯松手，依赖粘缠的模样，仿佛生怕一松手之后，他就会离开。
她是妖，一块顽石所化的小妖。
都以为石本无心，却没想到，这一世她会心心念念地萦绕在他周围。
直到他亦成妖。
“咣！——”
东澜皇宫的钟声，在清冷的夜色中轰然回响，震碎了夜色下的宁静，也盖住了宫中那些真真假假的哭喊声和嘈杂声。
玄默微微皱了下眉心，抬头看了眼天。
天空依旧是一片墨蓝的黑，如黑丝绒一般，却已看不见星月，若非是宫中的灯火通明，怕是这会儿伸手都不见五指。
就算是月初，今夜无风少云，也应该有弦月悬空，朗星相伴啊。
他默算了下时辰，忽然间扬起了眉，微微眯起了眼，遥遥望向西边天空中那看不见的云山之巅，抱着谢小蛮的手臂，稍稍用了点力。
“小蛮，该起来了。”
谢小蛮揉着眼，迷蒙地睁开眼，看到周围依旧是黑蒙蒙的一片，脚下的皇宫中灯火通明，穿着各色官服的人来来去去，不计其数的侍卫都涌入了皇宫之中。他们占据皇宫最高处的星楼之顶，将大半个皇宫的景色尽收眼底，她却完全不明白眼下的情形是什么状况。
“天没亮啊……师父……要走了吗？”
“我答应过他，替他照看熙和。”玄默摇摇头，望着宫中云集的侍卫和一些黑甲士兵，眉心越发紧蹙起来，“看来情形比他所料想的还要糟糕得多。”
“呃？发生什么事了？”谢小蛮用力揉揉眼睛，刚想起身，却发现自己居然一直半躺在他的怀中，抱着人家的手臂不说，他衣襟上那块可疑的水痕，正对着她的唇角，显然是某人恶劣睡姿的杰作，而身下压着他的部位，亦是灼热而僵硬，让她立刻想起在睡着之前的情形，顿时翻身而起，微微咬着下唇指控他，“你……你催眠了我？”
玄默刚松了口气，亦觉得半个身子都僵硬了，一看到她这种愤愤然的表情，不由苦笑了下，轻轻抚弄了下她的发心，“是你太累了……”
“才不是……”
谢小蛮不满地抗议，明明之前干柴那个什么烈火的，突然熄火沉睡，还睡得那么死，肯定是他故意动了手脚，一念及此，她低头看看他又看看自己，忽然有些泄气起来。
“是不是……是不是我太差劲，比不上她，师父才没了性……致……”
“别乱想。”
玄默按住想要扶额的冲动，轻轻敲了下她的小脑袋，“皇兄刚刚过世，我虽离家多年，但也不能眼看着东澜有事而弃之不顾。小蛮，这会儿，可不是任性的时候。”
“哦……”谢小蛮总算松了口气，眨眨眼，又忍不住问道：“那我们要在这里等到什么时候呢？那个皇帝临死之前，不是让你帮忙照看，为何我们要躲到这里来？”
玄默轻叹一声，苦笑道：“我想……皇兄原本有遗诏给国师，应该是打算让国师辅政。可看到我时……怕是又打算改变主意……我与他本就容颜相近，若是留在宫中，怕是多有不便……”
“呃……”谢小蛮回想了下那东澜皇帝临死前的言语，纳闷地问道：“他说要把什么都还给你，难道不是要传位给你吗？那我们为何要躲藏起来呢？反正你跟他长得一模一样，就算是那个烂国师也拿你没办法，说不定……师父还可以做皇帝呢！”
玄默摇摇头，神色间有些黯然。
“皇兄不明白，我从未想过要与他争皇位。皇家的争权夺利，富贵荣华，于我而言，都不过是过眼云烟。就算他当年不用任何手段，那皇位依然是他的，他并未欠我什么。这些年来，东澜在他的治下百姓安乐，生活富足，可见他比我更适合做个皇帝，我根本不曾怪责过他。”
谢小蛮挠挠头，不解地问道：“那你们为何这么多年都互不来往……我还以为真有什么深仇大恨，皇族恩怨……”
“不见……是因为……”
玄默怔了怔，他抬头望天，天空依旧一片黑暗，只是隐约间，脑海中出现早已被掩埋遗忘的画面。
“你既已纳她为妃，为何还要听光明殿那神棍的胡言乱语，让她去南楚？”
“她自己愿意的。”
“我不信！我不信她好端端的会愿意以身试魔，南楚是什么地方，楚天宸是什么人，你比我更清楚！”
“正因为清楚，才不得不如此。若无人制衡于他，南楚一旦突破降魔阵，第一个要灭的，便是我东澜。你在凌霄派修行，不会不只得，合三圣门之力，都无法制服的魔头，若不采用非常手段，根本无法消灭。”
“非常手段……就为了你的皇位，你就将她推入火炕……”“她若不愿，朕亦无法勉强。”
他一怒而去，从此五百年间，他在海外仙山逍遥修行，他在皇宫大内终日操劳，不曾相见，亦不曾想念，随着时光的流逝，他几乎都要忘记了当年反目的原因。
后来在三圣门的记载中，石弦音作为光明殿弟子，自愿投身南楚为间，舍身饲魔，功成之日，却**而亡，堕入轮回。
所有人都说，她是自愿的。
唯独他不信。
可看着谢小蛮清澈的眼神，他却不知该怎么说。
“八王爷到！——”
一个尖细而悠长的声音，压过了所有嘈杂纷乱的哭声，从弦音阁那边，一直传入了远在星楼之巅的二人耳中。
“是那个坏王爷！”
谢小蛮立刻转过头去，朝那边望过去，一边寻找澜清远的踪迹，一边气哼哼地说道：“那个王爷最坏了，当初在出云镇赛宝大会就勾搭大师姐，后来还想拦路打劫我，还把澜熙和丢下禁渊差点害死。若不是急着给救师父，我都想直接灭了这个坏蛋！”
玄默轻轻摇了摇头，苦笑了笑。
在谢小蛮眼中，这样就已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可在东澜皇族千年来的传承之中，原本就是强者为尊，无论是澜清远还是澜熙和，一旦拥有继位的资格，就已经注定会成为对手。
只能说澜清远运气不好，误打误撞的，选择了最难缠的谢小蛮下手，一着不慎满盘皆输，或许就注定了他今日的失败。
只不过……他微微挑了挑眉，看到那个踉跄着被侍从搀扶的侄儿，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忽略了。
“咦，他还真敢装啊！”
谢小蛮看到澜清远几乎哭得走不动道，被人连搀带扶着才“爬”进行宫之中，不屑地撇撇嘴，说道：“你那皇兄若是有眼，早该把这货人道毁灭了。澜熙和虽然笨点冒失点，也比他强出一百倍去。奇怪，国师不是说他只是皮外伤，敷了药就不要紧了吗？怎么连皇帝驾崩这么大的事，他都没出现，难不成到现在还没醒来……呃，天还没亮啊……我还以为都过一夜了……今天的时间过得可真慢啊！”
“过得并不慢，这一夜早就过去了。”
玄默站起身来，望着那浓重如墨的夜色，深吸了口气，缓缓说道：“只不过，这天……不会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