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爾打開休息室的門，陰影頓時沖進了房間。他下意識地望了望頭頂的燈泡，覺得光線好像一下子暗淡了許多。他拉上了燈。
門外是藍紫色的夜幕，星辰隱約。對街的店鋪外點著蠟燭，卻也只能勉強看清牌匾上的四葉草標志。沒有行人的長街覆蓋在霜月的第一場雪中，尤利爾模到冰冷的插銷，渾身一個激靈。
鐘樓的指針被陰沉雪霧阻擋，可他清楚時間已經不早了。尤利爾必須盡快趕到車站。洗衣店的愛瑪女士總是變著花樣的讓學徒加班，然後為了省電將他們從休息室里趕出去。
尤利爾在松比格勒當了三年的學徒工，還從來沒見過有哪個加班的學徒能在休息室過夜的。除非是愛瑪女士女兒的戀人，也許他們會趁著休息室里沒人悄悄地在里面耳鬢廝磨。遺憾的是，愛瑪女士的女兒的確是親生的，她大概很難找到男朋友。
傍晚的松比格勒沒有大風，他借著燈光可以看到，一片片的雪花筆直的墜地。但即便現在並沒有到化雪的時候，尤利爾還是感到寒意刺骨。
學徒把領子上的扣子扣緊，走在沉默的街道上時，腦子里還轉動著一些亂七八糟的念頭。他扶著欄桿從石階上下去，街道的盡頭立著一個燈箱，旁邊是車站的路牌。裂紋遍布的橡木公告板掛在兩者之間，用氣味刺鼻的植物膠水黏貼今日份的伊士曼王國日報。如果想要不花錢的話，那就只有在夜深人靜時來公告牌前瀏覽新聞。這本來是為第二天早起趕公交的乘客準備的。
報紙標題是『提前到來的霜之月』。
尤利爾認識字，他曾在修道院的慈善學校里上過幾天課，這也讓他在應聘的時候月兌穎而出，成為了愛瑪女士的店鋪學徒。鬼知道洗衣店的學徒要識字做什麼。他會用熨斗就夠了。
站牌上覆蓋著亮晶晶的冰霜，卻也能讓人勉強辨認出來，由蕭條的南城到中心區的松比格勒有七站。尤利爾看了看自己淘洗布料時泡得發白的指尖，還是沒有下定決心去清理掉上面的霜跡。
他在灰撲撲的站亭里等了許久，公車也沒到來。尤利爾沒戴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錯過了最後一班車。
外面的雪幕越發密集起來，就在尤利爾後知後覺的抬起頭，想要看看遠處鐘樓的刻點時，已經模糊得讓人看不清任何景物了。
他的心髒忐忑起來。
如果沒能趕上車，他就只好回到休息室里了，那樣第二天就會被憤怒的愛瑪女士克扣工資……等等，他似乎根本就沒有休息室的鑰匙，除了旅店哪也去不了。
只是他的焦急並沒有什麼用，交通公司決不會為排解他的焦慮多加一班深夜的公交。尤利爾一邊不安的等待著，一邊在站台上踏著步子取暖，他的眼楮四處亂瞟。
燈箱的光芒照亮了布告板，他的眼神停留在報紙上，開始讀起標題下面的文章來。
『由于莫里斯山脈的隧道塌方事故，今年的收獲之月終止……南部地區出現了大範圍的降雪，有佔星氣象塔的專家稱這並非是霜之月的提前，而是收獲之月的季節特征出現了變化，今年的霜之月依舊會在漫長的一百五十天後結束。』
霜之月共有一百三十天，是王國最冷的月份。以往的收獲之月會有七十天整，但今年由于莫里斯山脈大範圍坍塌的緣故，寒流經由缺口涌入伊士曼王國，致使收獲之月縮短了一半的時間。
尤利爾來了興趣。他很想知道伊士曼王國對于漫長的霜之月有沒有發出什麼休假的公告來。
『本月底，王國地質測繪局即將就安格瑪隧道坍塌事件，對事故遇難者的家庭發起慰問……』
『弗萊維婭女王通過了議會提交的「海洋法案」，對于騎士海灣的開發即將開始。』
『第六十一屆低齡兒童教育政策改革……』
『邊境城市遭受雪災……極黑之夜降臨。』
雪災？
現在可還是收獲之月的中期啊！
幸好這里是四葉城，他忍不住慶幸到，這里白天還能看見太陽。假如是更南邊的威尼華茲，那麼現在多半已經是深冬了，听說那里甚至每年都有長達二十天的黑夜。
那就是傳說中的極黑之夜。
洗衣店的學徒幾乎無法想象世界上還會有如此酷寒之地，居然連太陽都不願意在那里出現了。
伊士曼王國是典型的寒帶氣候，也就是晝短夜長、冬長夏短，在學徒的記憶里，炎之月的陽光就和商店櫥櫃里的呢子大衣一樣珍貴。
尤利爾渴望一件厚實的外套很久了，可惜別說呢子，就連商店里的最便宜的棉衣他都買不起。學徒的工資僅能填飽肚子，還要時常面臨愛瑪女士的克扣。身上的這件衣服也是修道院的瑪麗修女送給他的，那已經是三年前了。
雪漸漸停了，可尤利爾寧願它在下一會兒。風變得猛烈起來，燈箱上流淌著融化的水珠。他僅僅是在這里站了十分鐘，就感到自己的靈魂都凍住了。
嘀嘀——！
就在他快要失去希望的時候，街道的盡頭總算響起了汽笛聲——
或者是別的什麼聲音。
尤利爾詫異地抬起頭，長長的悠揚的尖銳鳴響在街道上回蕩著，他簡直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蓋亞在上，松比格勒哪里來的火車汽笛？
沒有留給學徒思考的時間，銀灰色的火車頭從長街的一端沖進了馬路，那氣勢根本讓人分辨不出它有沒有減速；拉響的汽笛由左到右的環繞，掀起的積雪好似禮花一樣從車輪中飛濺出來。
可憐的學徒張大了嘴，愣在原地。猛烈的氣流撕扯著他的大衣，領子上的扣子忽然崩掉了。
狂風中，尤利爾艱難地睜開眼楮，就看著火車一頭扎進了拐角處的雕像噴泉中。因突然降溫而凝固的水流被嘩啦一聲撞成了粉末，可下面的石質天使雕像卻絲毫無損。他能透過這輛幻影般的火車車身看到對面的街景，但車窗玻璃的部位則模糊不清。
極速駛過的列車宛如海市蜃樓，卻切切實實對現實造成了影響。學徒緊張地四處張望，懷疑自己是不是因為過分疲倦將讀過的某篇都市傳說想象成了現實。
當——當——當——
而後又是塔樓的鐘鳴。
這聲音宣告著，午夜到來了。
與此同時，火車緩緩地停止。學徒眼睜睜的看著急掠而過的車身以一種優雅、堂皇的姿態由動轉靜，玻璃上的影子模糊復又清晰。
得一聲，燈箱熄滅了。光線卻還在，照得車站里一片朦朧。
在看見列車時尤利爾就想後退，可錯愕轉換而成的恐懼讓他呼吸困難，腦子里一片混沌。他試圖挪動腳步，寒意卻自腳跟蔓延上了脊柱。終于車站的異常響動讓他擺月兌了寂靜造成的僵硬，一聲尖叫月兌口而出，學徒轉身就跑。
鋼鐵在軌道上滑動，好像熨斗劃過絲綢。聲音究竟從哪兒來？尤利爾無從分辨。他的常識引導著判斷，學徒意識到某個人在身後開口詢問︰
「你要去哪？」
「這是最後一班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