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檢被天啟皇帝和趕上來的張靜一幾個放了下來。
天啟皇帝一看朱由檢的樣子,臉已煞白了。
這個分明比他還要年輕許多歲的兄弟,也就就藩才數月功夫,現在就已是兩鬢斑白,形如枯槁了。
人也不知清瘦了多少,神色不知帶了多少的疲憊,身上穿著的,不過是素衣。
真是連尋常的百姓人家都不如。
環視這這房中樸素至極,幾乎沒有多余的裝飾,案頭上,還堆滿了要繼續批閱的奏文。
王承恩匍匐在一旁,紋絲敢不動,顯然他已嚇著了,萬萬沒料到,進來的竟不是賊,而是天啟皇帝。
他一時大喜,隨即又憂慮起來。
天啟皇帝探了探朱由檢的鼻子,沒有了呼吸。
一時之間,便覺得自己的心口猶如被人狠狠捶打了一下,整個人險些要癱坐下去。
此時他怒不可遏起來,內心升騰出了滔天之怒。
他雖未必覺得朱由檢是個有才能的人,可至少曉得朱由檢至少曾認定過自己認為對的事,至少朝著認定的事做過努力,而今一切成為泡影,身死名辱,卻什麼都不剩下了。
反觀當初那些人,個個圍在朱由檢的身邊,一個個從他這兄弟的身上攫取好處,而一旦失去了可利用的價值,他們寧願去投賊,說著惡心到令人頭皮發麻的話,只孤零零的留下了朱由檢在此。
什麼天潢貴冑,什麼四書五經之中的仁義道德,在今夜,何嘗存在過?
偏偏這事唯一的殉難者,竟只是他這個皇帝的兄弟。
「他……死了……」天啟皇帝慘然著臉,而後眼中顯露出極致的憤恨,一字一句地道︰「那麼……所有人就都給他陪葬吧,那些人……一個都不用留了,朕要讓他們受到最嚴酷的刑罰,要折磨到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們一個個……都不得好死!」
說罷,天啟皇帝痛哭流涕。
跟悲憤交加的天啟皇帝相比,張靜一此時卻很是冷靜,他大抵能感受到,朱由檢的身子還有些溫熱。
于是立即道︰「快,來人……」
他招呼身後的一個生員。
隨即道︰「你按著他的胸口,像我這樣……」
說著,張靜一先示範了一下急救。
之所以不自己來,是因為張靜一對自己的氣力沒信心,像這樣的心肺復蘇,其實最重要的是體力。
可這些生員不同,每日都在高強度的操練,個個力大如牛。
這生員原是不明所以,但是對張靜一的吩咐是無條件服從的,于是半跪在地,照著張靜一的方法,不斷在朱由檢的胸口按壓。
張靜一在旁指導著,見這生員動作越來越規範,這才長長的舒了口氣。
天啟皇帝則對此,不抱什麼期望,他回頭看向王承恩,怒氣沖沖地道︰「信王臨死之前,說了什麼?」
「信王殿下……」王承恩又是悲痛,又是膽戰心驚地道︰「信王殿下說,請陛下一定要照顧世子,世子年紀還小……他說陛下一定會照顧好他,將他養大成人。」
天啟皇帝眼淚又奪眶而出,頹然道︰「世子呢,王妃呢?快,讓人去找……去找來……」
此時……已有一個小宦官匆匆的抱著一個孩子來,卻也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跪下道︰「陛下,世子在此。」
天啟皇帝看著襁褓中的孩子,長長的舒了口氣。
這宦官又淚水漣漣地道︰「陛下……王妃……王妃……」
天啟皇帝打了個寒顫︰「發生了什麼事?」
「王妃在後院之中,心知大事不好,她……她說,王爺的性情,她是知道的,絕不會苟活于世,如今賊子們轉瞬要至……所以……所以……寧願與王爺同死……她……她已在寢殿里……自盡了,還吩咐奴婢……要帶著世子殿下,無論如何也要逃出去……」
說罷,這宦官嚎啕大哭︰「奴婢只是一個閹人,對外頭一無所知,奴婢……奴婢不敢阻攔啊,奴婢害怕救下了王妃,賊子們進來……奴婢……只好抱著世子,四處求救,天可憐見,陛下竟來了……」
天啟皇帝頓時腦中木然。
他突然用一種詭異的眼神看著一旁的張靜一道︰「張卿……信王夫婦今日……若是朕有不慎,便是朕的明日啊。」
這番意味深長的話,張靜一頓時了然。
輕信了這些人,而那些人卻將皇帝當做是提款機,對上欺瞞,對下虐民,于是滋生了民變,憤怒的流民殺了進來,身死族滅,為人所笑。
而到了那時,那些曾經給與了恩惠的人,他們會怎麼做呢?
他們不過是換一身皮囊,做另一朝的臣子罷了。
反正……新的皇帝,總是需要這些人來替他們維持天下的。
天啟皇帝閉上了眼,他淡淡道︰「好好收斂……收斂王妃的尸骨吧……要小心……可憐她嫁給了信王,信王節儉,她也跟著節儉。朕听聞,她雖為王妃,可每日卻只吃麥餅,不敢多食酒肉。也听聞,她每日做針線,穿著的,不過是素衣而已。跟著信王苦了小半輩子啊,如今卻……哎……」
說到這里,天啟皇帝似是突的想到什麼,幽幽的目光,猛地變得狠戾起來,道︰「城中所有官吏,統統都要看管起來,听候朕論處。還有涉及到今日來迎賊的叛逆,他們的家小,也要立即控制,一個都不要走月兌。禍不及家人?哼,那狗官說的倒是冠冕堂皇!可何以堂堂信王卻需禍及家人?」
另一邊,生員不斷地按壓著。
張靜一沒心思去顧情緒激動的天啟皇帝發瘋,卻只是眼楮直勾勾地注意著朱由檢的變化。
他小聲詢問一旁王承恩,朱由檢上吊的時間。
而後又翻開朱由檢的眼皮,細細觀察。
天啟皇帝抱著信王的世子,一時又百感交集,此時卻已沒氣力說什麼了。
「張卿……罷了吧。」天啟皇帝嘆了口氣道︰「人死不能復生,信王如此,是他的命,既然回天乏術,就不要折騰他的尸骨了。」
張靜一卻是很固執地道︰「臣再讓人試試看。」
不過張靜一的臉上,還是帶著幾分憂慮,雖說命懸一線,不過現在看來,能活下來的概率並不大。
他對張信王朱由檢談不上有什麼交情。
只是覺得……這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不,理想主義者也有能力大小之分,不過……朱由檢屬于能力比較差的那種。
不過細細思量,一個從小長在深宮婦人之手,每日讀聖賢書,身邊永遠圍繞著一群‘清流’的人,又怎麼有什麼能力呢?
無非是被塑造成了別人所想要塑造的樣子而已。
天啟皇帝坐在一旁,心里卻是震撼無比,從方才入城時的滑稽,到現在足以引人遐想的恐懼,再加上喪弟和弟媳之痛,天啟皇帝面上仿佛籠罩了一層寒霜。
他不發一言,眼里已有一種說不清楚的鋒芒。
此時……他顯然比任何人都認識到,繼續這般下去,那麼……迎接他的,當真就可能是族滅了。
他低頭看著襁褓中的朱慈烺,心里已禁不住的想,倘若這般下去,朕的兒子,還有這孩子,只怕也要經歷今日吧。
一念至此,心中更為不安。
此時,這朱慈烺的乳母已被人尋了來,這婦人似乎已受了驚嚇,天啟皇帝只令人將孩子送到乳母的手里。
而後,他站了起來,目光落在了朱由檢的身上。
心中悲不自勝。
心肺復蘇的生員,則是不斷地按壓著。
可似乎始終沒有什麼效果。
眼看著連張靜一都想放棄了。
卻在此時……
那本是紋絲不動的朱由檢,卻突然猛地抽了一口氣。
他這氣一抽,那不停地重復著動作的生員立即大喜地叫起來︰「活……活啦……」
這動靜,立即驚住了所有的人。
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朝朱由檢看去。
張靜一沒喊停,生員繼續按壓。
誰也沒想到,就這麼按壓,竟也能將死人變活。
天啟皇帝大為詫異,忍不住瞥了張靜一一眼,而後,眼里掠過了狂喜之色︰「這樣也能活嗎?」
張靜一忙是俯身去翻了朱由檢的眼皮。
見里頭的瞳孔未散,漸漸開始有了呼吸。
于是,終于長長的松了口氣。
朱由檢只覺得自己從無盡的幽暗中重新回到這個世界,當張靜一翻開他的眼皮的時候,他先是感覺到劇痛,而後,卻模模糊糊的看到了一個人影,慢慢的,這個影像越來越清晰了一些,最後……他認出了這個人……張靜一。
張靜一……難道也隨孤王下地獄了?
疲憊不堪的朱由檢,此時呼了幾口氣,便感受到胸口有一股巨大的力道不斷地按壓著自己,以至于自己不得不急促的呼吸。
終于……他恢復了神識,猛地想到了什麼,便嚎啕大哭起來︰「亂臣賊子,不得好死!」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聲音很微弱。
卻幾乎是提起了他所有的氣力,也似乎因為這一激動,他的呼吸……卻是開始越發的通暢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