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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問秋的心隨著陸庸的沉默一寸一寸變灰。

他沒指望過陸庸怎樣,但他還想從陸庸口中听到一些好話,糊弄人的場面話也好,譬如虛偽做作地勸說他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讓他振作起來好好生活之類的。

說啊,為什麼不說?

陸庸只是沉默,再沉默。

沈問秋想,大抵在巨額債務面前,連他們之間最後幾分朋友情誼都蕩然無存。陸庸是在後悔吧?

陸庸像在沉思什麼,過了良久,喁喁地說︰「我知道你家破產欠了許多錢,但我還以為已經申請企業破產結算,而且你爸爸是主要責任人,沒想到你身上也背著這麼高的債務。」

沈問秋︰「現在你知道了。」

陸庸緩緩松口眉頭,又恢復了一臉平靜︰「嗯。」

陸庸站起身,說︰「吃飽了,我們回去吧,要散個步嗎?」

這就完了?沈問秋懵了下,就好像他們沒討論過一樣,還是陸庸覺得事不關己?怎麼又是這樣渾若無事的態度?好似裝成沒看見,問題就不存在了。

沈問秋又好氣又好笑,可面對陸庸那雙如湖水般幽靜沉著的眼眸,莫名地澆熄了他心頭的躁火,也有種這不是什麼大事的錯覺。

算了。

他轉念一想,他在期待陸庸什麼?他們只是泛泛之交的朋友,就算陸庸苦口婆心地鼓勵他,他難道會听嗎?先前又不是沒有其他朋友說過他,他壓根听不進去,也振作不起來。

他本來就覺得陸庸這里像是世外桃源一樣,讓他能在臨死前再躲上個一陣子,過最後一段好日子。

陸庸能不嫌棄他,如此寬厚,已經仁至義盡。

沈問秋跟著站起來︰「走吧。」

回到家,各自洗漱睡覺。

陸庸慣例在睡前認真和他說︰「小咩,晚安。」

沈問秋近乎麻木地回答︰「大庸,晚安。」說完又覺得有點好笑,笑了一笑。

陸庸問︰「你笑什麼?」

沈問秋刮目相看似的打量著他說︰「我該和你道個歉,我還說過好幾次你怎麼當上總裁,現在看來是我沒看清,你現在確實是個合格的boss。」

陸庸沒听懂,隱約覺得好像不對,他站直了,朝向沈問秋,說︰「……謝謝。」

沈問秋笑得更歡了。

陸庸說︰「你開心就好。」

陸庸回到臥室,關上門,只打開一盞床頭燈。

他僅穿著寬松的四角褲和一件內心,坐在床頭,將自己的銀行存折、房產證明、車輛登記證明等等可兌換資金的文件整齊摞好,先心算一遍,不放心,又用計算器核算一遍。

陸庸放下計算器,拆卸下金屬手臂,用酒精棉片消毒手臂,走神地想︰不夠啊……應該可以分批慢慢還吧?

陸庸把拆下的手臂放在一旁的桌上,各種文件也理齊,放進了床頭櫃,想了想,落上鎖。

但是小咩不會同意由他還錢銷債的,不是「應該」,是「肯定」,他就是知道。

要不是沈問秋的話,他現在不一定在做這一行。

陸庸自認是個很能吃苦的人,一直主動幫著爸爸干活,街坊鄰居都夸他是個孝順勤勞的好兒子,其實爸爸不太樂意。

他的爸爸只有小學文憑,不是個文化人,講不來大道理,閑下來時,常常同他說︰「你好好念書,以後坐在辦公室里工作,不要像爸這樣,干這樣又髒又苦的活。」

「你要向你的堂姐他們學習,將來當老師、律師、公務員什麼的,捧鐵飯碗,這樣才體面。」

平時也時常勸他少干活,尤其是上高中,他交上沈問秋這個富家少爺的朋友之後,爸爸阻攔他幫忙的次數更多了。

「你別幫忙,爸沒關系,一個人忙得過來,你別給我裹亂,你同學要是過來看見了怎麼辦?」

「你的手是寫字的手,少用來搬東西,萬一傷著了寫不了作業就不好了。」

「是爸不好,害你要做這種活……」

「有這空你拎點東西去找小咩好了,人家幫你那麼多,我們也得回報他不是?你多跟小咩玩,上次他不是說你女乃女乃做的芋頭絲兒好吃嗎?還有那鄉下養的走地雞,給人家提一只過去……」

但他屢教不改,還是要幫他爸干活。

他一點也不怕被沈問秋看到,之前有一次被看到過,他當時有些窘迫,確實挺不好意思,然後沈問秋主動走過來,說要一起幫忙。

然後還真的忙活了一下午,陸庸哪敢真累著他,只是讓人跟在自己身後,撿點雞毛蒜皮的事兒干,兩個人嘻嘻哈哈,沈問秋不像來幫忙的,像來礙手礙腳的。

他就好像一只好奇頑皮愛跟腳的小女乃狗,跟在他身邊,陸庸一個轉身一不留神就怕要踩到他。

但有沈問秋在邊上跟他講話打笑,他覺得時間過得特別快,身上也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氣,他就想在沈問秋面前表現一下,他雖然少一只手,可也很能干。

不過,饒是他沒讓沈問秋干什麼活,還是把我們的沈小少爺累得汗流浹背,髒兮兮的手套抹臉,黑印一道一道,成了只髒臉花貓。

忙完後,他們坐在一起喝冰汽水。

陸庸問︰「累嗎?」

沈問秋耷拉著臉,說︰「累死了,早知道我不參加了。我手好酸啊,你快給我捏捏。我真勤勞啊,我回去得找我爸好好夸夸我才成。」

陸庸好笑地問︰「你那是幫忙嗎?你那是搗亂。下次還要來搗亂嗎?」

沈問秋瘋狂搖頭︰「不來了不來了,累死我了。」

這是嬌氣,不是嫌棄。

沈問秋咕嚕咕嚕喝完了一瓶汽水,打了個嗝兒,轉頭看看他說︰「我其實本來以為你說你要幫家里干活,只是家計所迫,今天感覺……你好像干活干得還挺開心的啊。」

這話听上去像是在罵人,陸庸卻心頭一熱,他高興地咧嘴一笑︰「嗯!」

這件事他從不好意思跟人說。

因為小學的時候,曾經有一次,語文老師布置作文題目「未來的夢想」,然後他寫了一篇作文,主要內容就是他喜歡撿垃圾,他想以後長大以後還撿垃圾。

當然,十一二歲的他寫得是很幼稚,這篇作文只得了不及格的分數,遭到了老師的批評和同學的嘲笑,爸爸看了以後也很生氣,罵他小家子氣,不準他說以後想干這行。

所以他一直把自己的想法瞞在心底。

那是他第一次跟同齡朋友敞開心扉,說︰「別人都會笑我……我很喜歡從那麼多看上去不值一文的廢品里找出一件別人沒發現的好東西,每次找到的話,我都會很開心。」

沈問秋一點就通,類比說︰「就像我打游戲的時候在路上挖出一個寶箱是不是?」

「是是。」陸庸頭頭是道地說,「有些東西在不同的人看來毫無用處,他們不屑一顧,視之為垃圾,我就可以撿漏。我可以便宜地收過來,到我的手里用一些方法再把他變得有價值,變成寶貝。」

「干這行也不是一股腦瞎買就可以的,我告訴你有一次……」

陸庸給沈問秋講了很多他親身經歷的故事。

比如曾經有個人將他去世父親的藏書按斤賣了,其中有好多珍貴古籍,他全部留了下來,送給了位老教授,現在被放在市博物館展覽。

比如他翻到過一個十年前別人寄丟的包裹,他聯系上失主,是位女士,才知道這個包裹是她已經去世的丈夫在他們戀愛時寄去的禮物。

他從未與人講過這些故事,旁人不會感興趣,只有沈問秋會眼眸晶亮地望著他,崇拜,驚嘆,叫他也漸漸升起一股自豪之感。

沈問秋听得津津有味。

陸庸難得說那麼多話,講了一串又一串故事,說︰「但我爸爸不許我以後做這行,他要我當律師,或者當公務員。」

沈問秋鼓舞他︰「你做你想做的,我都支持你!對了,我記得前幾天我看新聞聯播看到好像出了什麼相關政-策,你可以多關注一下。」

其實他一直有在關注。陸庸想,他有自己的決心,只是,假如他喜歡的人也認可他支持他的話,他就能擁有更多的勇氣。

恰好過了幾天,月考的語文作文題目是「揣上夢想上路」。

陸庸提筆又寫了一次關于自己未來想從事回收行業的作文,一氣呵成,從環保人文角度去抒發胸臆,語言平實,並不花俏,但每個字都是他的真心實意。

與小學那次不同,這次他拿到了56的高分。

老師特地點名表揚他立意高、有情懷。

作為範文在班上進行表揚。

這對陸庸這個偏理科的學生來說,在語文這門學科受表揚還是破天荒頭一遭。

下課後,班上男生起哄。

有人拿著他的作文大聲地怪腔怪調地朗讀,又說︰「說到底不就是打算回去開廢品站嗎?說得好像很厲害一樣,還不是假大空,哈哈哈哈。」

「你們干什麼呢,行行出狀元啊,就不許撿破爛也有個狀元啊?」

「我听說開廢品很掙錢的,能掙錢就好啊,這有什麼?」

陸庸笑不出來,尷尬地坐在角落。

他沒生氣,沈問秋氣得漲紅臉。沈問秋護犢子似的,大聲地說︰「你們笑什麼笑?一群傻逼!燕雀安知鴻鵠之志!」

當時沈問秋其實沒能給他成功解圍,反而惹了更多笑聲,讓教室里四處都洋溢著快活的笑聲。

陸庸卻不生氣也不羞窘了,別人不理解他無所謂,沈問秋站在他這邊就好了。

大抵連沈問秋自己都不知道,他少年時不經意的一句話曾經給那個陰沉殘疾的少年去做夢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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