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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兄薨逝後, 皇帝為妻子在宮中建了禪寺,皇後多年來一直在寺中帶發修行,桓 卻是第一次踏足皇後所居的禪院。

庭中草木初榮, 籠罩在如煙似霧的蒙蒙細雨中宛如一幅水墨畫,。

雖說是佛門清修之地, 不似宮殿奢靡, 但房舍樓閣的規模與宮殿相差無幾, 墁地的蓮花磚來自六朝古剎明藍, 在新雨洗濯下泛著微光。梁柱皆是沉香文柏, 混合著草木的芬芳,步入其中只覺雅致的香氣沁人心脾, 令人頓生世外——情。

然而棋枰前相對而坐的兩個人都是滿月復心事, 沒有絲毫閑情逸致。

一時只聞玉石棋子落在紫檀棋枰上, 發出聲聲脆響,和著窗外廊下點點落雨。

皇後抬起眼, 看了看兒子︰「我記得你小時候, 我們便時常——樣對弈。」

桓 只是微微頷首, 並不言語。所謂的「時常」也就是每月朔望兩次去皇後宮中請安, 母子倆沒話說,為避免尷尬只能弈棋。

弈棋算是他和母親為數不多可稱愉快的記憶,只有——時候母親才會施舍幾個青眼和兩句贊許給他。

所以皇後召他到此,不提正事,先邀他對弈, 真可謂用心良苦。

皇後接著道︰「一轉眼好幾年過去,你的棋藝又精進不——,我已不是你的對手了。」

桓 淡淡道︰「母親謬贊。」

皇後道︰「我說的是實話。」

他的棋風穩健了不——,而她這些年疏于此道, 走了五六十手便以露出頹勢。

皇後又道︰「——局棋不必再往下走了。」

說著開始將白子一顆顆往棋笥中收,桓 也收起黑子。

皇後蓋上棋笥,示意侍兒收起棋局,換上茶床,然後屏退了下人。

道︰

「金歲的陽羨茶還未貢來,——是去歲的,」皇後看了眼桓 面前的粗陶茶碗,「你將就著喝吧。」

桓 道︰「母親這里的茶一——是最好的。」

話是這麼說,卻並不踫茶碗。

皇後哪里看不出他的戒備︰「你是不是還在怨阿娘無情?」

桓 知道她已經按捺不住,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候,淡淡道︰「兒子不敢有此大逆不道——念。」

皇後嘴角勾起一抹譏誚的笑意︰「你將儲位拱手讓人,算不算大逆不道?」

桓 道︰「兒子資質平庸,胸無韜略,不堪為儲貳,陛下另擇賢明是社稷之福,兒子以為,此乃量力而行,並非大逆不道。」

皇後臉色微微一沉︰「如今你是陛下僅有的嫡子,大雍太子舍你其誰?」

桓 道︰「兒子已向陛下表明心跡,望母親成全。」

皇後盯著他看了會兒,忽然嘆了一口氣︰「阿娘知道你還在怪我,自從你長兄去後,我心結難解,讓你受了委屈。你我母子情疏,可畢竟是血脈相連的親人,難道你真的要為個女子拋家舍國,棄父母親人于不顧?」

桓 靜靜地望著母親,桓熔的死對她的——擊顯然不小,她鬢邊霜色更濃,額頭、眼角和嘴角都添了皺紋,連雙眼都渾濁了不——,風一吹便蓄起淚意,此時她眼中也是淚光朦朧。

換了其他三個子女中任何一個,見了——副模樣都難免心軟,可桓 不止與她情分淡薄,還十分了解她的為人,她不過是軟硬兼施,利用兒子對母親天然的孺慕——情達到目的罷了。

因此他只是平靜道︰「兒子從不曾在母親跟前盡孝,——幾年更是久缺定省,長姊和庶弟們定會代兒子好好孝順侍奉母親。」

皇後聞言臉一落︰「不管你如——強詞奪理,儲位只能是你的。你有鴻鵠——志,如今不過是色令智昏,他日必定後悔。」

桓 並不反駁她,只是道︰「或許如母親所料,或許不然,便請母親拭目以待吧。」

皇後一言不發地凝視著他,半晌道︰「當年我不顧你意願,替二郎求取阮三娘,我知你心里有氣,但實在不必自毀前程來報復我。」

頓了頓道︰「我已想過,當初拆散你們的確是我做得不妥,你想要她卻也不難,待你入主東宮,便叫她換個阮家旁支的身份與你做個良娣。太子妃的人選我已替你擇定了幾個,都是德容俱佳的淑媛。我屬意的是張相獨女才貌俱佳,與阿阮又是手帕交,不會虧待她。」

桓 听她說得頭頭是道,只覺荒謬又可笑,待她說完,他方才道︰「母親安排周詳,只可惜烝母報嫂乃蠻夷所為,請恕兒子難以奉命。」

皇後不禁漲紅了臉,隨即冷笑道︰「你別忘了蕭泠的身份,她是你長嫂!」

桓 道︰「蕭將軍與長兄並未完婚,若是兒子沒記錯,母親當初已準備為長兄選妃,——來叔嫂——說?」

皇後皺著眉緊抿雙唇,眼中怒火灼然,似要把他燒成灰燼︰「——太子你想當也得當,不想當也得當。」

桓 波瀾不驚地看著她︰「兒子心意已決。」

皇後一拍幾案,勃然作色︰「我不管你心意如——,總之大雍太子必須由我的兒子來當!」

桓 依舊油鹽不進︰「請恕兒子難以從命。」

皇後道︰「當初你大哥為了那女人一意孤行,悖逆母親,如今你要重蹈他的覆轍嗎?」

桓 看著她,目光復雜,似鄙夷,又似憐憫︰「只要母親吸取前車之鑒,兒子便不會重蹈覆轍。」

皇後幾乎難以直視他的雙眼,緊緊抓著手中佛珠,方才忍住了沒躲開︰「我不管你怎麼想,我懷胎十月生下你,為了生你幾乎喪命,不是為了讓你為個女人忤逆我!」

她頓了頓,語帶威脅道︰「除非你想背上悖逆不孝的罵名。」

桓 輕輕一哂︰「悖逆不孝——人,更不堪為儲。」

他的目光落在她左腕上︰「母親是打算故技重施,將當年挽留大哥的手段用在兒子身上?」

皇後的臉色驟然一變︰「你說什麼?!」

桓 直視著母親通紅的雙眼道︰「母親以為殺光了知情的宮人內侍,便能將當年的事瞞得密不透風?」

皇後厲聲道︰「一派胡言!」

桓 道︰「我不是長兄,母親若是不信,大可以一試。屆時兒子左不過將——身血肉和——條命還給母親。」

皇後的怒氣像岩漿一樣噴發,她勉強維持的平靜四分五裂︰「你——不孝不悌、覬覦長嫂的孽障、畜生!」

桓 一臉無動于衷︰「母親明白就好,還請母親顧惜玉體,為了兒子——樣的孽障動氣實在不值當。」

只听「嘩啦」一聲響,皇後將滿案的粗陶茶具掃落在地,茶湯飛濺,陶片碎了一地。

她胸膛急劇起伏,喃喃道︰「若是燁兒在就好了……」

她眼中淌出眼淚︰「你們都是畜生,只有燁兒把我——個母親放在眼里……」

桓 目光冷如刀鋒︰「母親當年以死相逼,究竟有沒有死志,你以為長兄看不出來?」

皇後身子劇烈一震。

桓 接著道︰「母親以為長兄當年順從你,是因你以性命相挾?不過是因他敬你愛你罷了。」

他行了一禮,緩緩站起身︰「可惜兒子心里並沒有——些東西。」

皇後雙肩垮下來,原本挺得筆直的脊背也微微躬起,就像一座山突然垮塌傾頹,她用雙手捂住眼楮︰「燁兒……」

桓 道︰「母親保重,兒子——便告退了。」

皇後驀地抬起頭︰「站住。」

桓 道︰「母親還有什麼吩咐?」

皇後用絹帕慢慢地拭了拭眼淚,冷笑道︰「你還會回來找我的。」

桓 只是看了看她,一言不發地退至簾外,頭也不回地向階下走去。

回王府的犢車上,桓 斜靠在車廂上閉目養神,臨走時皇後唇邊那抹微笑像陰雲一樣籠罩在他心頭,還有她那句話,看似虛張聲勢,可他總覺得其中有什麼緣故。

桓 捏了捏眉心,撩開車簾——侍衛吩咐道︰「去都亭驛。」

關六郎詫異道︰「殿上有傷,入宮——麼久,不要先回去叫醫官查看一下傷勢麼?」

桓 心頭的那股不安越來越濃,斬釘截鐵道︰「不必,先去都亭驛。」

頓了頓又道︰「遣人回王府,將我枕邊那只木匣子取來。小心別磕壞了里面的物件。」

關六郎領了命便吩咐下去。

犢車平穩緩慢,到得都亭驛外,回去取東西的侍衛已經先到了。

桓 下了車,從他手上接過匣子,——開看了一眼,琉璃蓮花燈完好無損,安安穩穩臥在絲綿墊子上,他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氣,仿佛只要——盞燈完好,他們的放燈之約便還作數。

隨隨正在院中看著侍從們收拾箱籠,收到驛僕送進來的名刺,遲疑片刻,終究還是暗暗嘆了口氣道︰「請齊王殿下到堂中稍坐,我換身衣裳就來。」

桓 跟著驛僕到了堂中,邊飲茶邊等隨隨。

堂中湘簾半卷,細雨如絲,庭中杏樹含苞待放,廊檐下有一雙新燕在餃泥築巢,桓 饒有興味地望著它們繞梁飛舞,一顆心似乎也跟著忽高忽低。

忽然一道熟悉的身影破開雨簾,闖入他的視野中,他不由自主地站起身︰「綏……蕭將軍。」

隨隨上前一禮︰「見過齊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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