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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 知道阮月微有個庶妹, 比她小——四歲,小時候曾跟著嫡母進過幾次宮,是個——普通的小姑娘, 有些怕生,局促畏縮地站在嫡姊身後, 像個灰撲撲的影子。

大公主又道︰「那小娘子在家中行七, 兩年前曲江池上巳賞花宴, 阮家來了幾個女眷, 她也在其中。比太子妃和他們家六娘子身量短些, 粉團臉,略微有些胖, ——害羞, 與人說話怯生生的, 還未開口臉就漲得通紅……你大約是不記得了。」

桓 經長姊這——一說,印象中似乎是有這——個人, 可印象仍舊是模糊的, 站在姊妹們身邊像個影子。

他淡淡道︰「怎麼回事?」

大公主道︰「太子妃嫁入東宮三年一直無出, 如今纏綿病榻, 兩個良娣又有了身孕,阮家便有意送六娘子進東宮,他們家六娘子你也知道的,相貌才情不輸太子妃,父親回京後又遷中書舍人兼翰林學士, 雖無世子位,卻簡在帝心。阮家想送她入東宮,與其說是給太子妃當助力,倒不如說是有備無患。」

「這是寧遠侯老夫人的意思, 長房自然不樂意,——兩個良娣出身也不低,眼看著太子妃身子骨每況愈下,若是哪個良娣母憑子貴成了皇後,阮家便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了,」她一邊說一邊覷著桓 神色,見他仍舊面無表情,接著道,「太子妃自是不肯,于是召了母親入宮,不久後,他們家便送了庶出的七娘子入宮與嫡姊作伴,多半是想讓七娘子代替六娘子入宮。」

阮七娘相貌平平,性子又軟,即便受寵也越不過阮月微這個嫡姊,若是誕下男孩,太子妃抱過去養在膝下便如自己親生的一般,她甚至無需費心——拿捏她,因為她生母還——看主母臉色過活。

這樣的手段在宮中和高門內宅——司空見慣,阮月微是阮太後教出來的,用起來自然也得心應手。

以前桓 或許還會詫異一下,——經過趙清暉的事,阮月微無論做出什——都不會令他驚訝了。

「若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也罷了,」大公主嘆了口氣道,「壞就壞在她庶妹已定了親,是個寒門出身的進士,姓魏,補了秘書省正字。兩年前芙蓉苑曲水流觴他奉旨侍宴,兩人大約就是那時候看對眼的。」

她眼中有憐憫之意︰「那士子出身清寒了些,——進士出身,起家清流,前途無可限量。寧遠侯大約也不指望這性情柔弱、姿色平平的女兒能給靠婚事給家里帶來多少助益,結下這門親事也算提拔後進。」

後來的事不用她說桓 也能想道,阮月微嫁進東宮三年沒有誕下一兒半女,阮家需——另一個女兒鞏固他們與太子的聯系,長房不願便宜——房,太子妃不願被堂妹取而代之,便想讓柔順好拿捏的庶妹進宮借月復生子。

至于定下的親事,對寧遠侯府來說,與一個寒門士子解除婚約不費吹灰之力,壓根不需——考慮。

大公主沉沉地嘆了一聲︰「誰知阮七娘外柔內剛,卻是烈性子。寧遠侯剛把婚事退掉,她當晚便在家中自縊了。听說從東宮回家時太子妃賞了她許多金玉簪釵和綾羅綢緞,她將那些東西全都攤在榻上,踩著那些東西把自己吊上了房梁,听說用的宮綾還是太子妃賞的。寧遠侯府對外只說得了急癥暴斃,——紙包不住火,事情還是傳了出來。」

她頓了頓又道︰「本來誰都當那寒門士子結寧遠侯府這門親事是為了攀高枝,誰知竟是個痴心人,听說心上人不明不白死了,上侯府的門要個說法,寧遠侯許以重金和前程,他都不——了,不管不顧地鬧了一場,如今被貶去嶺南做縣丞了,本來好好一樁姻緣,真是造業……」

大公主把這件事告訴桓 ,不過因為和阮月微有關,說完也就完了。

哪知道說者無心听者有意,待長姊走後,桓 叫來府中僚佐︰「近來有個姓魏的秘書省正字被貶去嶺南做縣丞,你去打听一下是哪個州哪個縣。」

……

齊王掀起的一場軒然大波以他交出虎符告終,朝野上下議論了一陣,也就漸漸平息了。

轉眼又到了清明時節。

東宮里,阮月微將親手準備的祭品、抄寫的經文交給疏竹,長長地嘆了口氣︰「姊妹一場,你替我去好好祭奠一下。」

一邊說著,眼淚便沁了出來︰「終究是我害了她……」

疏竹皺了皺眉,勸解道︰「娘子待七娘仁至義盡,讓她進宮也是為她著想,太子殿下的良媛多尊貴,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福分,七娘偏要去嫁一個孤寒的九品官,雖可憐,也是個糊涂人,娘子何苦為個糊涂人傷神,壞了身子多不值當。」

阮月微掖了掖淚道︰「話不能這——說,我雖是為了她好,她卻還是因我而死。」

疏竹道︰「娘子怎麼能把這事往自己身上攬,七娘若不願意,就該說清楚,她那麼樣說,誰都當她是因為羞赧半推半就,誰知她是真的不肯?」

阮月微嘆了口氣道︰「死者為大,別說了,終究是我這做阿姊的有錯。一會兒你開我的小庫,額外取五十端宮錦宮緞給她姨娘。」

疏竹道︰「娘子就是心腸軟,上回已經賜了那麼多財帛,如今又賞。這些倒也罷了,單說娘子貴為太子妃,還帶著病呢,這幾個月都誦了多少佛經,抄了多少經文了?奴婢數也數不清。娘子已經做到這個份上,切莫過意不去了。奴婢說句不中听的,七娘有這樣的阿姊,還使氣任性,說到底是自己福薄。」

阮月微臉色一沉,擰眉道︰「不可胡言!」

疏竹連忙告罪︰「奴婢失言,請娘子責罰。」

阮月微緩頰道︰「我知你心直口快,你一會兒去侯府,當著她姨娘的面可不能說這些話惹人傷心。」

疏竹道︰「奴婢省得。」

疏竹與兩個內侍出宮半日,替主人去庶妹的墳塋祭奠了一番,回到東宮時已是薄暮。

阮月微听說她回來,將她叫到寢殿中,屏退了其他下人,方才問道︰「祖母和母親如何?」

疏竹道︰「老夫人也為七娘的事氣得不輕,心疾都發作了,好在這幾日已經好些。夫人也清減了一些,好在無恙,夫人對著奴婢千叮嚀萬囑咐,請娘子務必保重身子,好好侍奉太子殿下,別再耗神為七娘抄經了。」

阮月微紅著眼眶點點頭,真正心疼自己的也只有母親了。

她又問︰「孫姨娘怎麼樣?」

疏竹道︰「傷心自是傷心的,不過娘子不必擔心,她在府中不愁吃穿,傷心過一陣子也就看開了。」

阮月微又問了府中諸人的近況,——後才狀似不經意道︰「六妹妹還好吧?」

疏竹以袖掩口,偷偷一笑︰「奴婢听三房的連翹說,六娘子——近可不大高興,前日為了一點小事摔了套越州窯的杯子,昨日又撕了兩幅畫,——落了兩個下人,今日稱病,都沒和姊妹們一同去祭奠七娘子。」

她壓低聲音道︰「出了七娘這檔事,府上不好立即又送個人進來,至少得等個一年半載事情過去吧?便是老夫人再偏疼六娘子,也不能不顧侯府顏面立即把她送進宮來。六娘子年歲擺在那里,再干耗下去,便是她自己肯,——夫人也不肯。听說——夫人已經在替她張羅著相看夫婿了。」

阮月微雖然一早料到是這個結果,——直到此時听到確切消息,心——一塊石頭方才落了地。

寧遠侯府女兒雖多,年貌才情都合適的卻也不多,能取代她的更只有阮六娘一個。這回的事雖然鬧得太子有些不豫,——至少六娘進宮無望,過個一年半載待風波平息,下面兩個庶妹也及笄了,挑一個合適的入宮便是。

她那六堂妹心高氣傲,從小便是如此,事事都要與她較勁,原本以為能嫁給齊王,誰知婚事遲遲不能定下來,齊王轉頭就去征淮西了,打完淮西回京她以為苦盡甘來了,結果桓 一心只有那外宅婦,仍舊不願娶,如今可好了,齊王失了兵權,成了個富貴閑人,眼下今上還在,太子不好輕舉妄動,將來太子御極,他的下場可想而知。

阮月微如今想起桓 心口還一揪一揪地作痛,可想到他如何對待自己,便有一種大仇得報的快意。

男子春風得意之時,自有一股由內而外的氣勢,齊王兵權一解,壓在太子心頭的大石頭終于挪開,他整個人也顯得英姿勃——,倒是叫人忽略了他的相貌。

雖然他沒有先前那般溫柔體貼,——阮月微反而越看他越覺意氣風發、英武非凡,把一顆心慢慢轉回了他身上。

……

寧遠侯府的事並未引起什——波瀾,不過是一個小小庶女,死了便死了,便如一顆小石子投進大湖——,引不起微瀾。

一轉眼,長安城中已是春物尚余、夏景初麗。

常安坊山池院中的蓮荷默默地開了滿池,可惜再沒有人去看一眼。

桓 除了偶爾入宮請安,一直在齊王府中閉門不出。他原本身兼數職,除了神翼軍統帥之外還有別的官職在身,——上至皇帝,下至朝臣,似乎都忘了這回事。

原本門庭若市的齊王府,如今卻是車馬稀疏,除了——不五時奉皇帝之命來探問的中官、請脈的尚藥局醫官之外,只有大公主和桓明珪偶爾來拜訪。

短短數月,齊王似乎又回到了剛出宮建府時的光景——那時候他才十多歲,既不受寵也不起眼,做個富貴閑人未嘗有什——不足,可如今卻不一樣,他曾經手握十萬精兵,平定安西四鎮,討平淮西藩鎮,建下不世之功。

任誰嘗過權柄在握的滋味,這樣陡然從巔峰落到低谷,都很難平心以對。

何況他先前已得罪了太子,他日今上歸天,太子登基,可想而知他會是什——下場。

這日子看起來也不太遠了。

往年皇帝春夏在蓬萊宮,入秋才去驪山溫泉宮休養,今年卻是一入五月便去驪山,命太子監國,將朝政都交給了兒子。

連高邁都暗暗焦急起來,只有桓 本人仍舊無動于衷。

自打從幽州回來,將山池院上了鎖,他似乎就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致。

他仍舊每日清晨起來習騎射、刀劍,讀書習字,自己和自己對弈,按部就班地過著日子,他甚至很少飲酒,只在大公主或豫章王來訪時陪著客人小酌,他也不再茶飯不——,夜——不再輾轉難眠,痛苦的根源像是已從他心底徹底拔除,連同他的心一起拔了去。

他就像個入定的老僧,又像是一個沒有生命的木偶,仿佛有根看不見的繩子牽著他,牽一下,他便動一下。

直到五月末,隨著一場瓢潑大雨,一個震動朝野的消息從河朔傳至長安,猶如平地一聲驚雷——蕭泠還活著。

消息傳至齊王府時,桓 死水似的眼神終于起了點微瀾,不過也僅此而已。

其他人就不似他這般鎮定淡然了。

皇帝連夜將太子和一干重臣召到驪山溫泉宮商議。

這時他終于想起——子已經在府上將養了數月,什——病都該痊愈了,便即派中官帶著御醫,快馬加鞭去王府給齊王殿下請脈。

脈象果然旺健,皇帝立即想起他還兼著幾個文武官職,便即將他召到了驪山。

太子已經數月未見弟弟,對手下敗將,他一向吝于多看一眼。

然而在飛霜殿中見到桓 時,他卻暗暗吃了一驚,他臉上已經沒了從幽州回京時的病容,體格也已恢復如初,整個人鋒芒內斂,沉靜澹遠,與他想象中的一蹶不振、落魄頹然大相徑庭。

太子剎那間生出一股絕望,他或許可以毀掉他的一切,剝奪他的一切,讓他失去權勢,失去帝心,近乎一無所有,可有些骨子——的東西卻是他怎麼也奪不去的。

他旋即便穩住了心神,那不過是因為他還有命在罷了,人死燈滅,無論什——人死後都是一堆朽骨,他長兄如是,桓 亦如是,他只要耐心等待這一天。

桓 向皇帝和太子行了禮,便即退至一旁。

皇帝向眾人道︰「河朔的事想必諸位都已听說了,蕭泠還活著。」

這消息太過匪夷所——,許多人听說後仍舊半信半疑,疑心是有人假借蕭泠之名起事,畢竟她的聲名在河朔——鎮無人能及。

可如今皇帝如此一說,他們便知此事不假,俱都面面相覷。

皇帝猜到他們所想,苦笑道︰「能在兩月之內連拔數城,幾乎兵不血刃就把薛郅逼退至鎮州,除了蕭泠還能有誰。」

他頓了頓道︰「諸卿說說看,河朔的局面朝廷該當如何處置。」

他雖然這——問,——在場的臣僚都知道,既然蕭泠活著,朝廷能做的事情委——沒剩下多少。

蕭泠不是蕭同安,也不是薛郅,她在河朔——鎮的人望不是一般人可比,在三鎮可謂一呼百應,一听說她活著,好幾個守城的將領不戰而降,可謂望風披靡。

朝廷可以用敕封來拿捏蕭同安和薛郅,卻不能對著蕭泠故技重施,即便沒有朝廷敕封,她的節度使之位也穩如泰山——何況薛郅尚未得到朝廷正式敕封,說起來蕭泠才是名正言順的節度使。

朝廷再——派中官監軍,或者暗中挑撥三鎮將領內斗,幾乎已不可能成事。

臣僚們七嘴八舌地議論了一番,自然也議論不出什——來。

皇帝听了半天,煩躁地揉了揉額角道︰「諸卿若一時想不到良策,不如回去深——熟慮一番。」

眾臣退下後,皇帝留下太子和幾個月復心之臣。

桓 ——行禮退下,皇帝卻道︰「——郎留步。」

太子臉色微微一變,桓 仍舊波瀾不驚,只是停下腳步,行個禮道︰「阿耶有何吩咐?」

皇帝道︰「——郎在府中將養多時,身子好些了?」

桓 道︰「承蒙阿耶垂問,已無大礙。」

皇帝頷首︰「臉色是比先前好多了。」

他沉吟良久,揮了揮手道︰「這——沒有別的事,你大病初愈,早些回府吧。」

桓 臉上也不見失落,行個禮便退了出去。

待——子走後,皇帝揉了揉眼皮,向留下的——五月復心道︰「薛郅已退至成德,蕭泠拿下——鎮是遲早的事。」

他看向兵部侍郎道︰「依卿之見,打下成德還需多久?」

兵部侍郎皺著眉忖道︰「臣愚見,年前大約能見分曉。」

皇帝搖了搖頭,低落道︰「用不了那麼久,——鎮亂了這——久,軍民——定,全等著一個能號令——軍的強將呢。依朕之見,薛郅撐不到入冬。」

他頓了頓道︰「神翼軍的主帥還虛懸著,不能一直讓副將暫代著。」

太子的臉色微微一沉。

本來朝廷可以用節度使敕封拿捏薛郅,河朔的局勢不必擔心,可現在蕭泠眼看著用不了幾個月便能復位,——鎮重歸強將麾下,朝廷便不得不慎之又慎了。

如今朝中能與蕭泠抗衡的將領唯有齊王,皇帝一定已經開始動搖。

皇帝的目光從太子臉上掃過,不動聲色地將話鋒一轉︰「只是三郎尚未痊愈,他的年紀也輕了些,打下淮西——屬僥幸。依諸卿之見,朝中哪位將領可擔此眾任?」

神翼軍主帥的任命事關社稷,沒人敢妄言,眾人一時間都沉吟不語。

皇帝看向二子︰「太子以為何人堪當此任?」

太子額上冒出虛寒,他定了定神道︰「臣不敢妄言。」

皇帝道︰「你先提,合不合適朕與諸卿自有判斷。」

太子暗暗握緊拳頭,又緩緩松開,終于下定決心︰「私以為武安公久歷沙場,老成持重,庶幾可以擔此大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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