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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章王桓明珪來瓊林閣純屬閑著無聊無處可去。

一般人能逛的地方不知凡幾, 但像他這樣夜夜笙歌的人,平日該玩的都玩夠了,上元夜也無非是燈多一些, 逛的還是平日常去的地方。

瓊林閣的酒菜是全長安酒樓里最精致新巧的,他逛累了想坐下吃點宵夜, 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里。

桓明珪走進瓊林閣中, 目光先往高台上的歌姬舞伎瞥了一眼, 只一瞬便知道乏善可陳, 大部分都是熟面孔, 新來的兩人也姿色平平。

接著他認出了東宮和齊王府的侍衛,納罕地撫了撫下頜, 這兩人就差拔刀相向, 上元夜竟然一起上酒樓, 真是匪夷所思。

隨即他便在人叢中發現了身著侍衛衣裳的隨隨,只遠遠望見個模糊的輪廓, 雙眼便是一亮。

隨隨男裝雌雄莫辨, 可以騙過大多數魯男子, 但成年男子與女子的體格身形畢竟不同, 豫章王何許人也,稍稍一打量便看出她是女子。

電光石火之間,他已想通其中關竅,「嘖」了一聲,朝樓上瞟了一眼。

這桓子衡也真是, 上元佳節帶了美人出來,自己坐在樓上享樂,卻叫美人在樓下坐冷板凳。

豫章王最是憐香惜玉,一見美人受冷落, 就忍不住想去溫暖一下。

他二——不說就向侍衛們走去。

桓 在樓上看著,他想沖下去將那獵戶女拉起來就走,卻什麼都沒做,仿佛想證明些什麼。

他只是一瞬不瞬地盯著那窈窕的身影,不知不覺繃緊脊背。

桓明珪似乎察覺到他的目光,腳步頓了頓,抬起頭朝二樓望來,甚至還沖他勾了勾嘴角。

桓 笑不出來,若是手里有弓箭,他大約已經一箭把這登徒子射死了。

可惜齊王沒帶弓箭,桓明珪平平安安走到侍衛們中間。

看清隨隨面容的剎那,他微微一怔,腳步頓了頓,隨即恢復平日嬉皮笑臉的模樣,不見外地往隨隨對面一坐。

他時常去東宮和齊王府串門,兩邊的侍衛沒有不認識他的,都笑著向他行禮。

桓明珪全無郡王的架子,笑著與他們打招呼。

他時常混跡在市井間,這里的侍衛幾乎都和他喝過酒賭過錢,桓 的侍衛統領關六郎與他最相熟,笑道︰「豫公子,郎君們在樓上飲酒,你老人家不去作陪,怎的和咱們這些下人混在一處?」

一個東宮侍衛意味深長地看了隨隨一眼,揶揄道︰「關六兄難道不知道?方圓十里只要有美人,咱們豫公子的眼神比蕭泠的箭還準。」

眾人都是會心一笑。

隨隨正喝酒,冷不丁听見自己的名字,險些沒嗆住。

豫章王絲毫不生氣,微微側著頭,用那雙狐狸眼端詳隨隨︰「咦,這位小兄弟看著面生,是新來的麼?」

關六郎忙向隨隨介紹到︰「這位是我們郎君的堂兄豫公子。」

又向桓明珪作揖︰「新人面皮薄,還請豫公子高抬貴手。」

豫章王斜他一眼︰「怕什麼,難不成本公子——吃人?」

他看向隨隨︰「小兄弟叫什麼名字?」

隨隨知道他早認出了自己,只是揣著明白裝糊涂。上回在街邊茶肆她可以不搭理她,當著這麼多侍衛的面她卻不能拂了齊王堂兄的面子。

隨隨道︰「回稟豫公子,小人敝姓鹿。」

桓明珪又問︰「哪個鹿?」

隨隨道︰「一頭鹿的鹿。」

桓明珪一笑︰「小兄弟人漂亮,姓氏也漂亮。呦呦鹿鳴,食野之隻。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桓明珪又問︰「听小兄弟說話,像是關隴一帶的口音?」

隨隨點點頭。

桓明珪狐狸眼一眯︰「可我看小兄弟長相,卻更像燕趙人呢。」

隨隨心頭一凜,她父親身兼三鎮節度使之前,曾當過幾年幽州節度使,她幼時確實在燕趙生活過數年。

莫非他知道些什麼?

正思忖著,便听這紈褲悠悠道︰「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我看小兄弟顏如美玉,還以為是燕趙佳人呢。」

隨隨哭笑不得,在河朔時便听過豫章王的大名,後來去西北平叛,又從桓燁口中听到他不少事跡,不過听他這樣牽強附——,油嘴滑舌,還是有些嘆為觀止。

她忍不住淺淺一笑。

冷若冰霜的美人一笑,瞬間冰消雪融,猶如春光乍泄。

桓明珪不由看得一怔。

桓 听不清他們在說什麼,從樓上往下望去,只能看見兩人的側臉。

只見桓明珪坐在她對面,她不一——兒便漲紅了臉,桓明珪眉飛色舞說了些什麼,她叫他逗得嫣然一笑,桓明珪頓時兩眼發直。

桓 看不下去,轉身回到房中。

不多時,太子從淨室回來,見弟弟沉著臉,一言不發地喝悶酒。再看太子妃,雖竭力佯裝無事,但眼眶微紅,一看就是流過淚。

太子眸光微動,不動聲色地回到座中,向兩人道︰「方才我在樓下看見子玉了。」

阮月微道︰「怎麼不請他上樓來?」

太子笑道︰「他的性子你還不知道,正和侍衛們玩樗蒲,呼盧喝雉忙得不亦樂乎。」

阮月微強打精神湊趣︰「豫章王這卻有些不地道了,全長安誰的樗蒲打得過他。」

太子道︰「阿阮這回料錯了,方才我在樓下看了一局,豫章王連輸了兩把給子衡家一個侍衛,那個生面孔。」

侍衛中的生面孔只有一個,就是那女扮男裝的外宅婦。

阮月微勉強笑了笑︰「這倒是稀罕事。」

太子道︰「一物降一物,那廝歲除夜從我這贏了一塊紫玉佩去,今日讓他也得個教訓,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桓 臉色越發不好看,正打算起身去將那登徒子揪上來,不等他起身,只听樓梯上一陣輕快的腳步聲,桓明珪自己上來了。

太子揶揄道︰「怎麼舍得上來了?」

桓明珪咧嘴一笑︰「身上帶的金銀都輸光了,一——兒沒錢會帳,只得來找太子和齊王殿下打秋風。」

太子笑道︰「這混不吝。」

一邊吩咐侍女取盤碗杯盞來,又要了幾樣酒肴糕點。

桓明珪一張嘴可以頂十張,席間的氣氛頓時熱鬧起來。

阮月微酒量很淺,平日有宴飲只喝一兩杯,今日卻連飲了好幾杯,仿佛杯子里的不是劍南燒春,而是白水。

太子見她面頰潮紅、水眸迷離,先前還知道遮掩,這——兒目光就像是黏在了桓 臉上。

他知道她是醉了,便向桓 和桓明珪道︰「時候不早了,太子妃明日還要去武安公府赴宴,先失陪了,你們務必盡興。」

桓 也跟著起身要離席,被桓明珪一——揪住袍擺,控訴道︰「子衡怎可留下我一個人,太子殿下有家室,你急著回去做什麼……」

太子笑著拍拍兄弟肩膀︰「難得上元節,你就陪陪你六堂兄吧,不必送我們。」

說著攜著阮月微的手下了樓。

阮月微只覺頭暈目眩,雙腿發軟,每走一步,腳下的樓梯仿佛在涌動。

到了樓下,疏竹和映蘭立即上來攙扶,扶著她上了門外的馬車。

太子一直神色溫和,對太子妃愛護有加,然而一放下車帷,臉色立刻冷了下來。

阮月微靠在他肩頭,已闔上了雙眼。

太子皺了皺眉,將她輕輕一推。

阮月微呢喃了一聲,倒在墊著狐皮的坐榻上。

太子冷冷地乜了她一眼,便即收回目光。

……

太子夫婦走後,桓明珪的眼神瞬間恢復清明,執起酒壺,欲往桓 杯中注酒。

桓 伸手將杯口擋住道︰「不必了。」

桓明珪「撲哧」一笑,放下酒壺,向樓下瞥了一眼,嘆了口氣道︰「子衡,此事你打算如何了局?」

桓 撩了撩眼皮,沒搭理他。

桓明珪的狐狸眼中難得沒了平日的玩世不恭︰「三年了,你還是放不下她?」

「她」指的是誰,兩人心照不宣。

桓 道︰「已經過去的事,不必再提。」

桓明珪一哂︰「你沒看見方才她看你的眼神?」

桓 有些詫異︰「什麼眼神?」

他方才沒去看阮月微,一來是避嫌,二來也是因為心不在焉,一直在往樓下望。

桓明珪若有所思地看著他︰「你若是已經放下阮三娘,便該好好娶妻生子,當你的齊王。」

他頓了頓道︰「你若是還念著她,更不該找個容貌相似的女子當慰藉。」

桓 蹙了蹙眉。

桓明珪微微嘆息︰「非是愚兄覬覦你的人。既然我看到那女子的真容,便不能不勸你一句。就算是為這鹿氏女著想,你也該早作了斷。」

他唇角帶笑,可說出的——卻像刀鋒一樣冷酷鋒利︰「哪天你徹底放下了阮三娘,你還——對她愛屋及烏麼?到時候看到那張臉,你——不——羞恥?——不——嫌惡?到時候你打算怎麼處置她?施舍點財帛趕出去?還是鎖在你那荒宅里不聞不問,直到終老?」

桓 抬起眼盯著他,眼神陰鷙︰「這是我自己的事,不勞六堂兄費心。」

桓明珪嘆了口氣道︰「你的事我不能袖手旁觀。」

桓 執起酒壺給桓明珪和自己斟滿,冷冷道︰「我知道你是受我長兄之托看顧我,但如今我已不是黃口小兒,自己的事自己能作主。」

他頓了頓︰「這些年,無以為謝。」

說罷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放下杯子,起身一揖︰「失陪了,六堂兄。」便即轉身離去。

桓明珪望著他的背影,苦笑著搖了搖頭。

……

從瓊林閣出來的時候,坊街上依舊車如水,馬如龍,行人接踵摩肩。

人們手中提著各色燈籠,有紙糊的,絹制的,皮制的,更講究一些的提琉璃燈,隨著人群移動,城中仿佛有一條光匯聚而成的河流,緩緩流淌在大街小巷。

騎在八尺大馬上望去,這景致美得宛如夢境。

可桓 卻無心欣賞。

他仍舊與隨隨並轡而行,然而卻不復來時的輕松愉悅,自打從瓊林閣里出來,他便沒再和她說一句話。

隨隨瞥了眼他的神色,便知曲江池的河燈是放不成了。

難得出來玩一次,還偶遇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和夫君攜手同游,他此時的心情可想而知。

幸好隨隨對放河燈沒什麼執念,在河朔時,上元節她也跟著父親去放過幾回河燈,不知放了多少只,每只河燈上都寫著同樣的願望,不過是求一家人團圓,到底也沒實現。

她默默地落後一個馬身,不去打擾他——設身處地想,這時候他一定想獨自靜一靜。

兩人一前以後往城南行去,桓 果然沒往東面曲江池的方向去,而是朝山池院西行。

人流幾乎全是往曲江池涌去的,回山池院的一路車馬稀少,與先前的熱鬧相比,更顯得清寂寥落。

桓 忽然放緩速度,與她並轡,轉頭冷冷道︰「你——玩樗蒲?」

隨隨點頭道︰「村子里的人都玩,——女跟阿耶學的。」

「你——的東西還不少。」桓 道,語氣里有點譏誚。

隨隨听出他來者不善,便沒有接茬。

「你贏了豫章王什麼?」他過了——兒又問。

隨隨道︰「兩個金餅子,一塊玉佩……」

桓 臉一沉。

隨隨接著說︰「玉佩民女沒拿。」

桓 面色稍霽︰「本就不該拿。」

隨隨道︰「金餅子要還回去麼?」

「是你自己贏來的便留著吧,」桓 沒好氣道,「豫章王家大業大,不稀罕兩塊金餅子。」

「多謝殿下。」隨隨道,她隨時可能離開,不一定來得及去常家脂粉鋪取錢,山池院桓 賞的絹帛又不好攜帶,有兩個金餅子傍身,便不怕沒盤纏了。

桓 冷哼了一聲便不說話了。

兩人默默行出十里,桓 忽又轉頭問道︰「你就沒有什麼想問孤?」

隨隨一時間有些模不著頭腦,她自問還算懂得謀算人心,但桓 總是讓她一籌莫展,這人的心思比四月的天氣還難猜,偏偏還總愛讓人猜。

她思忖了一——兒,實在想不出要問什麼,只能寒暄︰「殿下明日要去宮里麼?」

桓 乜著她,一時不知道她是真遲鈍還是裝糊涂。

「你知道方才在酒樓里遇到的那對夫婦是誰?」桓 道。

原來是這一茬,隨隨恍然大悟,不過她委實不明白齊王為何主動提這事,難道不應該絕口不提,只當沒這事發生麼?

她斟酌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點點頭︰「是太子殿下和太子妃。」

桓 道︰「你看見太子妃了?」

「回稟殿下,——女看見了。」

「你知道你生得像她?」

「知道。」

桓 看著她的眼楮,想從她眼中看出一點情緒,但琥珀色的眼眸里只有淡淡的困惑。

他抿了抿唇︰「什麼時候知道的?」

隨隨思索了一下時候知道最為合——,答道︰「回稟殿下,是院子改名的時候。」

「所以你知道我為什麼——你帶回長安。」桓 道。

隨隨道︰「——女知道。」

「你不怨?」桓 撩起眼皮看她。

隨隨暗暗揣摩一個真正的貧家女遇到這種事該是什麼反應,然而她不是真的鹿隨隨,始終隔著一層,她只能盡力而為︰「——女不怨,——為這張臉,——女才能待在殿邊。」

「要你做另一個人你也心甘情願?」桓 道。

他語氣不善,隨隨卻不知道自己哪句話得罪他了,想來是因為方才見到阮月微,找替身的事讓正主撞了個正著,眼下心里不舒坦,便把氣撒在她身上。

他打定了主意要找茬,無論說什麼他都能挑出錯來。

隨隨性子好,又——欺騙他心中有愧,凡事願意多遷就他些,但也經不住反反復復的折騰。

她也有些疲憊,敷衍道︰「殿下對民女有救命之恩,——女侍奉殿下是應該的。殿下要——女做什麼人,——女便做什麼人。」

「如果救你的不是孤,是豫章王呢?」桓 一哂,「難不成他要你做什麼你也去做?」

若發現她的是豫章王,她沒等傷養好就找機會跑了。

但她不能說實——,只得道︰「不是的。」

桓 道︰「桓明珪和孤有什麼不同?你跟著他一樣錦衣玉食,他比孤體貼溫柔,比孤風流蘊藉,你跟著他不比跟著孤好?」

隨隨抿了抿唇,她知道說什麼——能安撫他,他從阮月微那里想听听不到的——,身為一個合格的替身該說給他听的。

可她說不出口,那句話卡在喉嚨里,怎麼也說不出來。

「他——喜歡你,」桓 接著道,「他心里也沒有什麼人,你跟著他不用裝作另一個人,你跟著孤就只是個贗品。」

頓了頓︰「難道你喜歡做贗品?」

隨隨仍是道︰「殿下要——女做什麼,——女便做什麼。」

桓 盯著她看了半晌,忽然一哂︰「——好,算你有自知之明,你這樣的人也只配做個贗品。」

他的聲音陡然冷下來︰「你從今以後都別忘了,安安分分,一輩子做你的贗品,別肖想其他。」

撂下這句話,他猛地撥轉馬頭,留下隨隨怔在原地。

桓 一聲不吭掉頭就走,顯是惱了她,回王府去了。

侍衛們墜在十來步開外,听不到他們說——的聲音,只是突然看到齊王殿下掉轉馬頭,面面相覷,不明就里。

齊王殿下從瓊林閣出來時臉色便不太好,他們還指望鹿娘子能安慰他,誰知兩人並轡行了一段路,反倒成了這樣。

可他們是齊王的侍衛,只能跟著齊王走,即便有些擔心鹿娘子孤身一人,也只好策馬跟上去。

桓 的馬速並不快,關六和宋九等人很快就追了上去,落後一兩個馬身,小心翼翼地跟著。

桓 轉過頭掃了他們一眼,見十多個侍衛都在身後,挑了挑眉,指了宋九和馬忠順兩人道︰「你們送她回山池院。」

侍衛們松了一口氣,大半夜的,這里人煙又稀少,鹿娘子這麼美貌,一個人騎馬走夜路,還真讓人放心不下。

桓 乜了兩人一眼,冷冷道︰「愣著做什麼,還不趕緊去?」

兩人連忙策馬疾奔而去。

桓 這才轉過身,一夾馬月復,朝著城北的齊王府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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