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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二十(三合一)

內侍褰簾而出, 退至廊下。

門扇「砰」一聲閡上,隨隨的衣帶幾乎應聲而落。

棋笥翻了,嘩然一聲, 玉子滾落一地,沒人顧得上理會。

棋枰的邊稜抵得後背生疼, 隨隨忍不住漏出一聲痛呼, 隨即便被修長指節堵住。指月復帶著薄繭, 摩蹭著, 有些刺疼, 又有些麻癢。

耳邊是男人寒冷的聲音︰「疼?」

隨隨點點頭。

「忍著。」男人語氣淡淡,目中卻隱隱有赤色, 仿佛弄疼她是一件愉快的事。

淚光很快蒙住了她的雙眼。

天地好似都被雨水浸透, 被雨水灌滿, 被雨水淹沒。

屋外的風雨漸漸停歇,屋內的風聲雨勢卻愈演愈烈。

她咬著嘴唇, 伏——他肩頭——聲地抽泣, 眼淚像春夜的露水, 洇濕他整齊完好的衣衫。

不知過了多久, 只——風濤一聲怒吼,雨勢陡然收歇。

隨隨幾乎——了一回,——黑暗中大口大口喘著氣,久久不能平復下來。

桓 用火折點——一盞油燈,火光投下, 光潤肌膚如漫天霞光暉影,飛花點點,有——邪惡的艷麗淒靡。

他生出股莫名的滿足感來。

隨隨緩過勁來,軟綿綿地坐——身, 開始整理衣衫。

桓 道︰「——回棲霞館?」

隨隨點點頭,她都快餓暈了,一下午沒吃到點心,還錯過了用膳的時辰,她——只想回自己院子洗個澡,吃點熱飯熱菜。

桓 道︰「——這里用膳吧。」

頓了頓,撇開視線︰「省得來回走。」

隨隨霧蒙蒙的眼眸里滿是驚愕,這是還沒折騰夠?

桓 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只能歸咎于這獵戶女生得——好,每一處都甚合他心意,而且沒有扭捏作態,沒有欲拒還迎,——他契合得仿佛卯榫,令他一沾上便欲罷不能。

每次滿足只能維持片刻,立即——想——更多。

他拿開她的手,將她下裳掀開——了一眼︰「明日叫府里送點消腫化淤的藥膏來。」

隨隨剛松了一口氣,冷不防又是一疼。

「今晚只好先忍著了。」桓 勾了勾手指。

感覺到她陡然繃緊,換 輕嗤了一聲,緩緩抽手,撩——她中衣一角,慢條斯理地揩了揩手,乜她一眼︰「你當孤是禽獸?」

禽獸也沒有這樣的,禽獸還知道餓呢,隨隨心道,但這話是不能說出口的。

不管桓 是不是禽獸,他也是——吃飯的。

「穿好衣裳去堂中用膳。」

齊王殿下竟然會——個貧家女相對坐著用膳,這——一個月前都是不可想象的事。

一來他有潔癖,不喜歡——旁人一——用膳,總是能免則免,二來以隨隨的身份本來連侍膳都輪不上。

但男女間——是如此,肌膚相親多了,便自然而然熟稔——來。

桓 ——她面前也不像——初——樣成天端著架子,態度松弛隨意了許多。

隨隨本不是拘謹的性子,平日的謹小慎微都是裝出來的,並不覺得——桓 對坐而食有什麼僭越。

齊王殿下的膳食自然精美多了,可以說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滋味不一定比她做的飯菜好多少,但擺設、色澤都透著股精雕細琢的貴氣。

點心做得尤其漂亮,色香味俱全。

她早餓得狠了,不過也知道——等齊王先動箸,耐著性子等他優雅地執——玉箸,這便不——客氣,緊跟著舉箸,夾——一塊水晶龍鳳糕,送進嘴里。

桓 佯裝低頭飲湯,用眼角的余光瞟了眼這獵戶女,她只是自顧自吃著糕點,全然沒有給他侍膳的意思,嘴唇動了動,到底沒說什麼。

這獵戶女用膳談不上什麼儀態,萬幸不難——,也不吧唧嘴,幾乎——不到咀嚼的聲音,只是吃得特別快。

鎏金小碟上三塊水晶龍鳳糕,一眨眼功夫——進了她的肚子。

真有——麼好吃?桓 疑惑,拈——一塊糕咬了一口,也不知是不是她吃得——香,連帶著——塊糕餅也似乎多了點平日沒有的滋味。

他破天荒地連吃了兩塊糕才停箸,一抬眼,便——到——獵戶女——瞅著他碟子里的糕。

他皺了皺眉︰「還想吃?」

隨隨點點頭。

桓 今日心情不錯,對侍膳的小內侍道︰「讓廚下——送一碟來。」

不一會兒,內侍捧了糕來,隨隨也不客氣,當著他的面,將第二碟糕也吃干抹淨。

接著她又——齊王殿下驚詫的眼神中,吃了一小碗荷葉粳米粥,一碗酥酪,一塊小兒巴掌大的鹿肉,一碟夾花蒸餅,一個環餅,一碟雞湯煨菘菜,一只烤鵝腿——平時她也很少吃——麼多,實——是這幾日消耗——大了,早上她練武,晚上武練她,如今可好,連白晝都躲不過,不多吃點誰能扛得了。

桓 嘆為觀止,這麼能吃的女子真是平生僅見。

住——後宮中時,他常常——阮月微一——用膳,——時候他十一二歲,阮月微尚未及笄,吃飯簡直像——數米,每道菜最多動一小筷。

他原以為女子的胃口——是這般小,直至今日才算開了眼界。

轉念一想,習于勞作的女子——世家閨秀自不一樣,也不足為怪,橫豎肉都長到該長的地——去了,也不必——意。

這頓晚膳吃得意外愜意。

桓 優雅地抹了抹嘴角,讓內侍撤了食案上茶床。

用膳講究食不言,飲茶時不說點什麼便顯得——趣了。桓 道︰「平日作何消遣?」

隨隨道︰「回稟殿下,民女——逛逛園子,偶爾去市坊。」

頓了頓道︰「殿下,民女明日能去東市麼?」

桓 目光微微一閃︰「明日我——去東宮,可以帶你一程。」

隨隨微怔,隨即道︰「這不合規矩吧……」

她不想——齊王同車,且街巷中人多眼雜,恐怕惹來不必——的麻煩。

桓 也不勉強︰「——讓福伯安排車馬。」

他擱下茶杯︰「你退下吧。」

隨隨行個禮便退了出去,回到自己院子,她才想——才喝茶時,桓 說明日——去東宮。

去東宮,八成會見到阮月微,這還是她成婚後他們第一次相見。

桓 今夜應該沒心情——折騰了——

然,不一會兒,她便——見牆外傳來車馬聲,是桓 打道回府了。

隨隨長舒了一口氣,總算能睡個安穩覺。

……

翌日,隨隨去西市上轉了一圈,以買口脂為借口,去了趟常家脂粉鋪。

鋪子里仍舊人頭攢動,她輕車熟路地上了二樓,店主人將避子藥交給她,神色肅然道︰「大將軍吩咐屬下查的故——子薨逝一事,或許有些眉目了。」

隨隨的心髒像是被一只冰涼的手攫住,寒意滲進肺腑,她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嗓子眼里像是堵了塊冰,有——數的疑問,一時卻連話都說不出口。

當年桓燁自西北返京,她回到魏博,數著日子等他來河朔,誰知等來的卻是他薨逝的消息——

因未向天下言明,對外只稱突——急癥,但皇帝隨後便秘密處——了賢妃母子,緊接著賢妃母族長平侯府牽涉進淮西節度使叛亂,斬首的斬首,流放的流放。

明眼人都——得出來故——子之——這些事之間的聯系。

隨隨查到的證據全都指向賢妃母子下毒。東宮的一個侍膳內侍招供,自己是長平侯府多年前安插——東宮的人,為的便是有朝一日對儲君下毒手。

他——七寶羹中下毒,當時的晉王、如今的——子桓熔也——,不過他只飲了半碗湯,僥幸逃過一劫。

然而隨隨不信,她始終認為桓燁的——因沒——麼簡單,皇帝迫不及待地——落寵妃母子,除了他們確有反心之外,還為了替真正的罪魁禍首遮掩。

但是她追查了三年多,始終查不到半點線索,東宮的脈案、藥——,所有知情者的供述,一切證據都指向貴妃母子。

有時候連她自己都分不清,她這麼執意找一個真相,究竟是為了真相還是因為不甘心。

不甘心——個清風朗月般的身影,一個轉身——天地間消失不見。

因此她才一定——做點什麼。

直至今日。

她穩了穩心神,平靜道︰「有什麼線索?」

店主人道︰「回稟大將軍,故——子暴薨時,尚藥局的王——醫正趕去救治,然而為時已晚,毒性已侵入腑髒血脈,便是扁鵲——世也難救。隨後王——醫官便告——辭官,回去含飴弄孫,一年前病故了。」

隨隨蹙了蹙眉,這件事她是知道的。但是王醫官——的時候,——件事都過去兩年多了,怎麼——都不——可能是滅口。

店主人接著道︰「此事原——尚藥局沒什麼干系,——王——醫官年逾古稀,兩年後病故也不足為奇。不過——另一件事放——一處——,——有些古怪了。」

此人也不知是不是扮商賈扮久了,說話沒了軍中的干脆利落,總是說一半留一半,跟說書似的。

隨隨挑挑眉︰「哪件事?」

店主人道︰「故——子薨逝後,皇後娘娘傷心欲絕,執意——出家為亡子修冥福,天子便——後宮中為她修了座尼寺,讓她帶——修行。原先東宮的許多宮人都——這尼寺里出家,為故——子祈福。」

隨隨點點頭,這些人卻不是他們重點追查的對象,因為若是他們知道什麼,下場便不是出家,而是直接喪命了。

「有什麼不尋常的事?」隨隨問道。

「一年前,其中有兩個宮人病——了。」店主人道。

隨隨立即明白過來︰「——王醫官差不多時候?」

店主人欽佩道︰「大將軍料事如神。」

隨隨沒理會他的恭維,接著道︰「醫官替——子診治時,恰好是——兩個宮人——旁伺候?」

店主人道是。

隨隨便明白了,一定是王醫官當時說了什麼,——兩個宮人當時——見了,卻不明白意思,兩年後其中一人——意間說了出來被有心人知曉,才慘遭滅口——

店主人接著道︰「于是屬下等便順著這條線繼續查,查到其中一個宮人——萬安宮的一個內侍偷偷來往,——內侍兩年前大赦,求了個恩典出宮回家鄉去了。」

「我們的人——蘇州找到他,本來也只是——馬當成活馬醫,沒想到她還真知道些事。」

隨隨不由自主地攥緊了手,指甲將手心掐出了深深的印痕,她也沒覺察出疼。

「他說什麼?」她緩緩道,竭力不讓聲音顫抖。

「他說——宮人說,當時王醫官給故——子把脈,咕噥了一句‘咦,怎麼不對',」——店主人道,「他聲音很輕很含糊,只有近旁兩人——見了。」

隨隨眸光一暗︰「只有這句話?」

店主人——奈︰「只有這句話。」

什麼不對?哪里不對?他們還是什麼都不知道,因此——才店主人才說,或許有眉目,也或許這丁點線索——此斷絕。

然而——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已至少令三人喪命。

隨隨思索片刻道︰「繼續查,查尚藥局所有人、查王醫官所有朋友親眷,還有當初東宮——些侍從、屬臣的近況,晉王府——齊王府的人。」

晉王便是當今——子。

店主人詫異地抬了抬眉毛︰「齊王也查?」

隨隨點點頭︰「一——查。」

他們事——後已將齊王里里外外查了一遍,但他——時——朝中勢單力孤,——算有心也沒法籌劃這麼大的事。

但凡事都可能有萬一。

店主人皺著眉道︰「這樣大張旗鼓地查,只怕會打草驚蛇。」

隨隨笑道︰「本來我也打算讓你透點風聲出去,有人睡不安穩,一定會做些什麼。」

店主人立即明白過來,這便是——引蛇出洞。

時隔三年,有什麼證據也都湮滅得差不多了,若是——人沉不住氣做點什麼,他們更容易——端倪。

「屬下遵命。」他行禮道。

隨隨點點頭,道別店主人,將藥盒——口脂盒袖入袖中,走下樓。

出得脂粉鋪,被她支去買繡線的春條剛好也回來了,主僕倆往巷口走去。

春條道︰「時候尚早,娘子還想去哪里逛逛?」

隨隨想了想道︰「——才——店伙說,東南曲有家胡人開的酒肆,有西涼葡萄酒——波斯三勒漿賣,咱們打兩壺回去吧。」

春條頗有微詞,斜乜她一眼道︰「——店伙說?依奴婢——是娘子特地打——的吧。」

隨隨眨了眨眼楮,也不否認。

春條——法,只能跟著她往西市東南走。

找到——家酒肆,隨隨嘗了四五——酒,最後打了一壺三勒漿,一壺吐蕃女乃酒,主僕倆一人抱著一壺,往停——坊門外的馬車走去。

穿過坊中十字街的時候,忽——玉珂、馬蹄——車輪聲一通亂響,隨隨一轉頭,只見一輛罩著絳紅錦帷的朱輪馬車橫沖出來。

她趕緊將春條往路旁一拽,好險沒叫——奔馳而過的玉驄馬撞個正著。

但酒還是灑了些出來,洇濕了兩人的衣襟。

隨隨的帷帽都打濕了一片——

車馬的形制裝飾,一——便是達官貴人,春條氣得直咬牙,卻也不敢惹麻煩,待——鳴珂聲遠去,——才小聲道︰「——鬧市上縱馬,也不怕撞了人。」

路旁有個支著棚子賣酪漿的大娘,好心地拿了兩塊手巾來︰「兩位小娘子擦一擦身上的酒。」

兩人接過來,道了謝,索性——棚子里坐下,——了兩碗酪漿。

隨隨一手將面紗撩——些許,露出下頜——嘴,用勺子挖酪漿吃。

春條問——大娘道︰「——些人好生跋扈,不知是哪家的?」

大娘說不上來,只道︰「小娘子莫——高聲,——些人一——便有大來頭,等閑得罪不——的。」

春條不想惹是生非,但想到如今她家娘子怎麼說都是齊王的人,腰桿子便硬了——來,頗有些不以為然︰「多大來頭,難不成是皇親?」

「雖不是皇親,卻也大差不差了。」忽——一個男子的聲音道——

聲音飽含著笑意,語調憊懶,有些許玩世不恭,卻莫名叫人覺得如沐春風,未見其人,已心生親近之意。

春條抬頭一——,頓時張口結舌,一張臉紅得像柿子。

只見——人約莫二十三四歲,身著月白錦袍,鶴氅翩翩,生得面若傅粉、唇若涂朱,一雙狹長眼楮形如狐狸,眼尾微微上挑,像是一對鉤子,直能將人的魂魄都勾走。

春條頓時紅了臉,她從沒想過,世上竟有這麼妖的男子,若不是光天化日,她簡直以為是狐狸精跑出來當街勾人。

齊王殿下雖也生得好,但像是山巔的白雪,可望不可及,帶著股拒人于千里的冷意。

這公子卻不然,渾身上下透著放蕩不羈的勁兒,只差沒——額頭上寫上「請君采擷」四個大字。

他款款地走進茶棚,熟稔地往他們對面一坐,對店主人道︰「胡大娘,來一碗酪漿,多加——脯——葡萄干。」進了棚子,往他們旁邊的條凳上一坐。

棚子狹小.逼仄,統共只有一張長幾,兩張條凳,三個人一坐,便擠得慌。

春條五迷三道的不知今夕何夕,隨隨卻是一眼——出這男人不是善茬,警覺地往旁邊挪了挪——

人仿佛察覺不到︰「——才——輛車上坐著的,是武安公世子趙清暉。」

春條撇撇嘴道︰「武安公世子,——不是皇親了,沒什麼了不——的。」——

人粲然一笑︰「也不是什麼皇親都了不——,比如——位豫章王王,便成日不干正事,只知吟詩作對,賞花飲酒。」

他忽然轉向隨隨︰「小娘子可曾——說過?」

隨隨本來沒對上號,——他這麼一說,便知道他身份了。

桓 這六堂兄——然——傳聞中一樣,是個不著四六的混不吝。

她眼皮也沒抬一下,只顧著低頭挖酪吃。

豫章王支頤端詳欣賞一會兒,又道;「娘子為何不摘了帷帽,這樣食酪多不——便。」

隨隨只作沒——見。

她——魏博時偶爾便裝出門,也會遇上不長眼的登徒子搭訕,她知道對付這——人,最好的法子——是不搭理,連個眼神都不給。

春條卻傻乎乎地「噫」了一聲︰「——豫章王奴婢倒是——說過,可是——日——子大婚時的儐相?」

豫章王笑道︰「正是,莫非兩位見過他?——聞他生得玉樹臨風……」

隨隨正好把最後一口酪吞進嘴里,拉——春條︰「回去了。」

自豫章王出——,她統共——只說了這三個字。

桓明珪卻如聆仙音,如聞天籟,酥了半邊身子。

他跟著站——來︰「不知娘子道里遠近?」

春條雖然叫著男狐狸精迷得七葷八素,卻也知道不能說實話︰「我們是外鄉人,來走親戚的,明日便——走了。」

說罷便低著頭,跟著隨隨走出店外。

桓明珪對著隨隨的背影欣賞了一會兒,——才走出店外,登上等候——店外的馬車,吩咐親隨道︰「阿翰跟著前面——兩個女子。」

阿翰一驚︰「大王不是——去東宮赴宴嗎?這會兒——天色都有未時了,一來一回怕是趕不上開筵。」

桓明珪道︰「趕不上便趕不上,難道還有人同我計較這個?」

他往車廂上一靠,悠然地哼唱道︰「寧不知傾城——傾國?佳人難——得……」

……

一出市坊,隨隨——察覺後面有人跟著,不用說,定是——登徒子豫章王了。

她有一百——法子將他甩月兌,然而不能叫人——出端倪,春條雖呆,——豫章王卻不是個好糊弄的。

隨隨略一思索,便有了主意。

馬車沿著朱雀門前的東西橫街一路王西行,到得光德坊附近,一直靠著車壁小憩的隨隨忽然睜開眼楮,對春條道︰「我們身上灑了這麼多酒還未干,弄得這麼狼狽,回去高嬤嬤一定又——嗦了。」

春條不禁打了個寒顫,這——嬤嬤近來不知怎的,脾氣一日比一日壞,逮著他們主僕一點紕漏,——羅嗦半日,對隨隨還有所顧忌,對她這婢女——沒——麼客氣了,總是——廊下、庭中訓斥,當著往來下人的面,著實丟人。

春條想——嬤嬤的聲音,耳朵已開始嗡嗡作響︰「對啊,她正愁沒地——找茬呢,逮住了又得罵半天。」

隨隨撩開車窗上的簾子往外一張望,若有所思道︰「前頭——是西市了,不如我們找家食肆吃點東西,——逛一逛,買兩件衣裳換了,將酒衣包——來帶回去,嬤嬤——不會——了。」

春條有些擔憂︰「回去晚了,她又得說嘴。」

隨隨道︰「是我——逛的,同你有什麼干系。」

春條一想也是,橫豎他們也沒說什麼時候回去,晚歸總比灑一身酒好。

何況她還沒去過西市呢!

西市離常安坊近,不如東市繁華熱鬧,——說價錢卻便宜。每回她家娘子都舍近求遠去東市,她早——想著有機會也得去逛一逛。

事情——這麼定了下來。

桓明珪——後頭遠遠跟著,正好奇——佳人幽居何處,誰知——輛青帷小馬車行至西市坊門外,一個拐彎,徑直進了市坊。

阿翰打馬上前,彎腰躬身——車窗外請示︰「大王,——輛車進了西市,咱們還——繼續跟麼?」

他也服了這些小娘子,剛逛完東市又去逛西市,真不知有多少東西——買,他們府上的王妃——郡主也是如此,成天逛不夠。

桓明珪想了想道︰「繼續跟著,——他們去哪兒。」

阿翰——可奈何,只能示意輿人繼續跟著。

青帷小車駛過西市的十字街,——七拐八彎的窄巷中繞了半天,最後停——一家賣胡餅糕點的食肆外。

阿翰瞪大了眼楮,又吃?

桓明珪令人將車停——路旁,也不下車,——坐——車里等。

等了好半晌,也不見——一主一僕出來。

阿翰望著天色,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大王,——不去東宮,可——晚了。待——位娘子出來,還不知——去哪里逛,逛完——跟著她回家,這一來一回……」

桓明珪苦笑了一下,遺憾道︰「罷了,走吧。」

雖說沒人——他較真,但他也不能當真讓——子他們久等。

……

桓明珪到得東宮時已近薄暮,其他賓客——然都已到了。

這是——子納妃後初次設宴,到席的除了幾個親近的兄弟姊妹,便是一些年齡相仿的文人幕賓。

因是便宴,筵席並未設——寢殿正堂,而是——後苑的疏香閣中。

館閣掩映——梅花林中,此時寒梅初綻,暗香襲人,雪白輕紅濃赤各色梅花——天邊晚霞交相輝映,絢爛如錦。

夕陽尚未落山,館中已點——了燈,連樓外的花樹上都掛了許多剔透可愛的琉璃風燈,可以想見天黑後燭火煌煌,定然如天上的琉璃仙宮一般。

微涼的晚風送來嬌細的管弦聲,渺遠微弱,又不絕如縷,仿佛給梅林蒙上了一層蒙蒙煙水。

豫桓明珪精通音律,——出——樂聲的高妙,不由駐足聆。

阮月微母親是南人,她本人也出生——江南,——說——子為了她專程從江南請了一批樂師來,比內教坊的有過之而——不及,可謂用心良苦了。

待一曲奏完,他——才舉步向館中走去。

雕梁華棟的華堂用一架二十四牒描金青綠山水屏風隔成兩半,青山綠水的間隙,隱約透過斑斕的色彩來,女眷的言笑聲越過屏風傳入他耳朵里。

今日——子夫婦宴客,——子接待男賓,——子妃款待女眷,男女之間用一道屏帷隔開,——算分席了。

雖說男女七歲不同席,但本朝男女大防向來沒——麼嚴格,沒人大驚小怪。

桓明珪步入堂中,向四周掃了一眼,只見堂兄弟幾個都——,此外還有幾個著白衣的年輕人——眾所周知——子雅好詩文,——東宮中設文學館,網羅了不少才學兼人的年輕人為幕賓,筵席上自然少不得這樣的人奉承,屆時潑墨揮毫、聯句作詩,若能得幾首佳作流傳出去,也是一段佳話。

高坐上首的——子望見他,笑著撂下酒杯︰「你這小子終于來了,叫我們好等。今日定——罰你幾杯。」——

座的庶皇子、宗室郡王——公侯世子們,紛紛附——,笑著——罰他千杯。

只有一人不——一言,兀自喝著酒,冰雕似的,仿佛周遭的談笑都——他——關——桓 不喜游宴,這樣的場合總是能免則免,實——推拒不得,便自顧自飲酒。

桓明珪簡直從未見過如此——趣之人,用眼梢瞟了他一眼,招來個內侍︰「替我——齊王殿下旁邊加個坐榻。」

桓 這才撂下酒杯,掀了掀眼皮,沒說話。

這——是混不吝的好處,——論他做出多出格的事來,也不會有人——他認真計較。

當然,這——他生了副好皮囊也不——關系,同樣的事由腦滿腸肥的陳王做來,——惹人嫌了——

子也喜歡這堂弟,笑著問︰「今日又去哪里冶游,怎麼來得這樣遲?」

一旁有人揶揄︰「——他只帶了個親隨微服出門,定是又去探幽尋芳了。」

德妃所出的七皇子才十二歲,好奇地問道︰「冬日百花凋零,六堂兄也是去賞梅花麼?哪里的梅花,開得難道比——子殿下這里還好?」

眾人都哄笑——來,——少年不明——里,卻知道自己多半說錯了話,紅著臉低下頭去。

桓明珪自罰了一杯,放下杯子笑道︰「諸位別說,小王今日沒去探幽尋芳,只不過是去東市沽酒,不過奇遇當真有。」

「怎麼,又遇上絕代佳人了?」先前——人又道。

桓 一點頭︰「叫秦世子猜著了。」

有人嗤笑一聲,卻是個面如傅粉的緋衣少年——

子興致盎然道︰「十郎,你笑什麼?」

「——日——青龍寺,堂兄偏指著一個女子說是絕代佳人,可——佳人戴著帷帽,連臉都——不見。」——

子道︰「這回我得替六郎說句話,別的事物他興許會——走眼,美人可從來一——一個準。」

桓明珪裝模作樣一揖︰「多謝殿下替愚弟主持公道,還愚弟一個清白。」——

子命內侍斟酒,笑道︰「你不必謝我,滿引此杯即可。」

桓明珪爽快地一飲而盡。

緋衣少年氣鼓鼓道︰「青龍寺一個絕代佳人,今日東市上又一個絕代佳人,——來這絕代佳人也不怎麼絕代,沒幾日——出了兩個,還都叫六堂兄給撞見了。」

又是一陣哄堂大笑,有個白衣士子湊趣道︰「盛代出佳人,原是天子仁德,物阜民豐,百姓得以安居,才有佳人出世。」

眾人都覺這話阿諛——過,酸得倒牙,但也沒人——個白衣幕客過不去,也不能反駁,打著哈哈便過去了。

桓明珪道︰「絕代佳人倒也沒——麼不稀罕。」

他頓了頓,賣了個關子︰「這——是小王——才說的奇遇了。」——

子笑罵︰「話都說不利索,——來是酒喝得不夠多。」

向內侍道︰「替豫章王換個大點的杯子來。」——

內侍也是個促狹的,笑著應是,轉頭捧了個巨觥來,足能裝一升酒。

桓明珪一見便嚷道︰「使不得使不得,——子殿下饒命。愚弟這——招供。」

頓了頓︰「今日東市上遇見——佳人,——當日——青龍寺望見——佳人,原是同一個人。」

眾人都嘖嘖稱奇︰「世上竟有這樣的巧事,——來這佳人——你緣分匪淺吶!」

一直——旁自顧自飲酒的桓 ,臉色卻微微一變,放下了酒杯。

他忽然想——昨日——獵戶女提——過,她今日——去市坊。

陳王——才一直插不上嘴,這會兒才擠眉弄眼地道︰「後來呢?這樣的絕代佳人,我不信六郎你能放過,改日我去你府上,可不能藏著掖著……」

他不做表情還好,如此作態,臉上的肥肉都擠——了一處,越——顯得猥瑣。

眾人一——,心中不由暗道,這混不吝也有三六九等,風流——下流一字之差,——是霄壤之別。

桓明珪道︰「小王可做不來這等牛嚼牡丹之事,如此佳人豈可隨意唐突。」

陳王重重地哼了一聲︰「不過是個女子,六堂兄能——得上她便是她的福分了,難道還——沐浴焚香才能踫她不成?」

桓明珪道︰「莫說沐浴焚香,若是能得佳人青睞,我必定構玉堂,結綺樓,植蘭圃,樹梧桐,萬萬不能辱沒了她。」

陳王嬉笑道︰「——六堂兄這意思,倒像是——娶人家呢。」

桓明珪道︰「她敢嫁,我有何不敢娶。」

他生性不羈,說——話來沒邊沒沿。

不過他若真——做這荒唐事,也沒人攔得住他,桓家每代都——出一兩個情——,上一代——是他父親,為了娶個淪落風塵的罪臣之女,連——子都不做了。

眾人將信將疑,都笑他痴心。

桓 想——山池院——荒頹蕭索的景象,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

轉念一想,不過是個一貧如洗的獵戶女,能有個容身之處大約已經喜出望外了,難道非得蘭房桂室才配得上她?

也——是桓明珪這——痴人才能說出這樣的痴話。

不過眾人的好奇心算是被勾——了,都道︰「——來——佳人確實非同凡響,竟能讓豫章王動娶妻的念頭。」

屏風另一頭,一眾女眷也被吊——了興致,紛紛停下笑鬧,側耳傾——屏風對面的動靜。

清河公主撇撇嘴︰「這些男子好生——趣,只——聚——一處,——喝上三杯酒,嘴里——沒有好話。連——子也跟著他們一——胡鬧。」

她是皇後嫡出的長女,身份尊貴,也只有她敢連——子弟弟也一塊兒罵進去。

新安長公主笑道︰「三郎卻是個正經人,——才他們胡言亂語我都——著呢,只有他沒湊熱鬧。」

清河公主點點頭︰「我這三弟麼,也算是世間少有了。」

她口——遮攔慣了,忘了這宴會的主人——子妃阮月微,——她三弟之間還有段故事。

然而說者——心——者有意,阮月微立時垂下眼簾,雙頰飛——紅霞,只覺眾人肯定都——心里暗暗恥笑她。

一時腦海中又浮——出燭火的光暈里,桓 望向自己的眼神,不覺恍惚了一下。

想到他此刻——她只有一屏之隔,心頭突突地跳——來。

越是知道不該想,不能想,卻越是止不住浮想聯翩,心里又苦澀,又夾雜著絲絲縷縷的甜,仿佛——濃苦的藥碗里加了一小勺蜜。

她以前懵懵懂懂的,直至桓 回京,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

她心如油煎時,卻——屏風對面傳來個熟悉的聲音︰「你怎知是同一個人?」

她的心頭一跳,臉色白了幾分,是桓 。

有人附——︰「對啊,六堂兄又不曾見過——女子容顏,怎知是一個人?」

桓明珪道︰「爾等別小瞧我,——身段步態世上絕沒有第二個,便是叫我從一百個身量——型差不多的女子中認,我也能一眼認出來。」

頓了頓道︰「蒼松翠柏立——繁花叢中,換作你們能不能一眼認出來?」

桓 一哂︰「六堂兄——女子不過兩面之緣,連她身份都不知道,便將她比作傲雪凌霜、經冬不凋的松柏,未免——輕率了吧。」——

他心里,當得上這贊譽的女子,普天之下只有一個,如今也已不——了。

桓明珪奇道︰「子衡莫非識得——女子?還是她哪里得罪你了?」

桓 一時——言以對——

子打圓場︰「——來——佳人頗有林下之風。」

又向桓明珪道︰「他日你若——遇上她,千萬問清楚家世居處,若是門當戶對,我便替你成——這段佳話。」

眾人都半真半假地附——,桓 卻感到有些刺耳,擱下酒杯站——身,向——子道︰「愚弟出去走走,散散酒。」

離席更衣也是常事,——子只道︰「早些回來同我們飲酒。」

桓 道好,向眾人一揖,說聲「少陪」,便出了宴堂。

阮月微將屏風對面的話一字不漏地——下來,有些難以置信。

桓 性子冷,自小孤僻,不喜歡——這些宗室子弟一——玩鬧,但也從不會管別人的閑事——

才卻一反常態,——豫章王為個素不相識的——聊女子爭論——來,實——難以索解。

她越是想不通,心里越是不安。

庶出的吳興公主心思細膩,瞟見——子妃雙眉微蹙,美目中含著郁色,以為她還——為——才大公主的話不悅,便笑著扯開話題︰「——他們喝醉了說——些胡話有什麼樂子,咱們玩咱們的。」

清河公主也回過味來︰「叫人搬幾張雙陸局來,許久沒打了,——我不將你們的金釵玉梳全都贏回去!」

她——這嬌嬌怯怯的弟媳自小玩不到一處,也不怎麼喜歡她,卻也不是故意含沙射影令她尷尬。

阮月微回過神來,——身向眾人歉然一笑︰「我去更衣,諸位姊妹務必玩得盡興。」

她蓮步輕移,迤迤然向殿外走去,幾乎不聞環佩之聲。

吳興公主望著她的背影,輕聲贊嘆︰「若世上真有絕代佳人,應當——這東宮里了。」

大公主卻有些不以為然︰「你是沒見過蕭將軍的夫人。」

蕭夫人早逝,最後幾年一直——府中足不出戶,也不去宮中走動了,吳興公主年紀小,沒見過這位夫人,好奇道︰「——真有——麼美?」

大公主道︰「不只是美,說一句風華絕代也不為過。」

她莞爾一笑︰「——不然當年桓明珪——小——賴怎麼扯著人家衣袖,哭著嚷著——娶人女兒呢?」

「咦?我怎麼——說——蕭家小娘子貌若——鹽……」一個藍衣少女托腮道,卻是張相的獨女,——子妃的手帕交張清綺。

清河公主眼中掠過一絲傷感,吳興公主知道她是想——故——子了,忙道︰「高高興興的日子,別說這些了,橫豎——緣得見,誰來——我投壺?」

眾人紛紛湊趣,將話題輕輕帶過。

阮月微一出殿門,便有幾個宮人迎上來,替她披上玄狐裘,遞上鎏金手爐。

阮月微捧著手爐,由宮人們簇擁著去了殿後的淨房。

她酒量淺,這樣的場合卻是不能滴酒不沾的,是以——才也飲了兩杯,此時冷風一吹,酒意上頭,——陽穴突突地跳,頭腦中一片混沌。

從淨房出來,她——端從心底涌出一股沖動,轉頭對宮人道︰「我去林子里走走,透透氣,你們不必跟來,讓疏竹、映蘭陪著我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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