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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王桓 醒來只覺頭痛欲裂,仿佛宿酒都整疼到了腦袋里。

片刻後,他便想起了昨晚的事——雖然有些醉意,他卻並未失去神智,發生了什麼,沒發生什麼,稍一回想便清清楚楚。

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高邁見主人摁著太陽穴,知道他是宿醉發作,連忙吩咐人端了醒酒湯來︰「時候還早,殿下飲一碗湯,再歇息一會兒。」

桓 搖搖頭,坐起身︰「不睡了,今日還要入宮請安。」

高邁便即伺候他洗漱更衣,收拾床鋪被褥時,只見上面干干淨淨,沒什麼異樣的痕跡,心下便有了數。

難怪那小娘子不到半個時辰就出來了,原來侍寢沒侍成。

不過身為近侍,他知道這已經是難得的造化了。

這些年往齊王身邊塞美人的可不少,有那等投機取巧之輩,知道他們殿下一心戀慕寧遠侯府三小姐,便四處尋覓與她樣貌相似的女子送來。

其中不乏比鹿隨隨還像的,有一個幾乎能以假亂真,可他們殿下懶得多看一眼,毫不遲疑地讓人原樣送了回去。

可見替身也不是誰都能當的,還得天時地利人和。

高邁伺候齊王梳洗更衣,用完早膳,這才小心翼翼地請示道︰「殿下,今日回府,這鹿娘子的住處還未定下來,不知安排在哪個院子好?」

他揣測齊王心意,應當是要留下這女子,便不問是否讓人進府,直接問安排在哪個院子。

齊王卻乜了他一眼,修長雙眉蹙起︰「另尋一處宅子安置。」

那就是不讓人進府了,高邁暗暗納罕,他們殿下沒有一妻半妾,王府內院空空蕩蕩,空屋子多的是,隨便拿兩間出來也比置外宅方便,若是怕將來的王妃介意,不給名分便是了。

也就是他們殿下內宅干淨,其他親王宗室,哪個不是後院鶯鶯燕燕的一大群。

即便是以「潔身自好」著稱的太子,至今尚未迎太子妃過門,卻也幸了幾個宮人美婢。

高邁偷覷主人一眼,只見他神色冷淡,甚至有淡淡的厭惡,有些拿不準,難道是那小娘子做錯了什麼事,惹他生厭了?

他斟酌了一下,試探道︰「殿下在京中有十幾處屋宅,不知將鹿娘子安排到哪一處合適?」

「些須小事,你看著辦便是。」桓 淡淡道。

高邁最怕的就是「你看著辦」,辦得不合心意還不是得討罵。

「勝業坊的宅子離王府近,鬧中取靜,倒也清幽……」高邁小心翼翼請示。

桓 不發話,只是掀了掀眼皮。

高邁感到空氣陡然凝固,後背上一陣陣發寒。

半晌,桓 方道︰「常安坊是不是有個山池院?」

高邁吃了一驚,齊王府在長安城東北角,而那山池院位于長安城的西南角,都快到城外了,四周人戶稀少,多是達官貴人的別墅和莊園,大多一年到頭也去不了兩回。

除此之外便是成片的農田。

說難听些,就是扔到莊子上眼不見為淨,差不多任其自生自滅,只是給口飯吃罷了。

高邁萬萬沒想到他們殿下這麼狠心——不管侍寢最後侍沒侍成,經過昨夜這一遭,她都算是齊王的女人。

一晚上就棄之如敝屣,著實薄情。

高邁沒少吃鹿隨隨腌的脯臘,吃人嘴短,便想著替她轉圜轉圜︰「殿下,常安坊地處偏僻,鹿娘子一個年輕女郎和個不頂事的小婢女住在那里,又是異鄉人,人生地不熟的,恐怕多有不便……」

見齊王臉上沒什麼表情,高邁壯了膽子,湊近些道︰「殿下,那鹿娘子背井離鄉也怪不容易的,昨晚奴看她出來時都快哭了……」

桓 抬起眼,目光像刀鋒一樣從他臉上刮過。

高邁心里一涼,「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叩頭謝罪︰「奴僭越,請殿下責罰。」

桓 不發話,自顧自飲茶,半晌才道︰「管好你自己的事。」

高邁听出他語氣稍緩,暗暗松了一口氣︰「殿下教訓得是。」

「退下吧。」

高邁謝恩起身,雙腿還有點發軟。

他顫巍巍地退到門邊,卻听桓 道︰「調兩個侍衛去山池院。」

高邁忙道︰「僕這就去辦。」

往後這殿下房里的事,他是再也不敢多嘴了。

……

不一會兒,隨隨那邊就得到了消息。

春條問明白那山池院的所在,離齊王府的遠近,一張臉立即垮了下來。

隨隨倒是無所謂,甚至還挺高興︰「住得偏些不挺好,又安靜又自在。」

于她而言,比起進王府一言一行都有無數雙眼楮盯著,倒不如住外面,傳遞消息也方便。

春條臉色更差了,嘟著嘴道︰「奴婢打听過了,那地方都快到郊外了,離市坊那麼遠,買個針頭線腦都要走老半天。」

「就當強身健體了,」隨隨好脾氣地安慰她,「春條姊姊不愛去,我去跑腿就是了。」

春條跺了跺腳︰「離王府那麼遠,殿下來一趟多不方便。」

「殿下沒準不來呢。」隨隨指出。

春條一噎,惱羞成怒︰「娘子倒是心寬。」

這女子說來也怪,每次見到齊王殿下,哪怕只是遠遠瞧見,她都能伸長脖子痴痴地望上半天,可齊王都快把她這人忘了,她也絲毫不心急,仍舊高高興興地過日子。

提到齊王殿下時,她臉上毫無波瀾,仿佛只是說個不相干的人。

春條鬧不明白她心里到底怎麼想。

不過住在哪里由不得他們決定,再是不甘心,春條也只能嘟嘟囔囔地收拾行裝。

齊王一大早便帶著幾個近侍去宮中請安,隨隨在驛站留到亭午時分,這才跟著剩下的行從一起入城。

春條第一回來長安,馬車一駛入城門就坐不住了,把車窗上的簾子撩開,好奇地往外張望,看什麼都新鮮。

「娘子你快看,那邊就是蓬萊宮,你看那雙闕,好高好氣派!」春條扯著隨隨要她看。

隨隨瞥了一眼,只是「嗯」了一聲,在看眼中,那北據高崗的蓬萊宮,就如一頭蟄伏的凶獸,那巍峨雙闕便是一張巨口,連著深淵。

她生命中幾個重要的人,都被這張巨口吞噬了。

「咱們從今往後也是京城人了!」春條興高采烈地搓著她的袖子。

隨隨不說話,她自小不喜歡長安,于她而言,邊關才是故鄉。

小時候,每逢月圓,她父親便會帶著她爬上城闕,站在全城最高的地方,指給她看長安的方向。那時候她還不明白,為何溫柔美麗的母親、慈藹可親的祖母,不能來魏博與他們團聚。

父親與她一個小孩子解釋不清楚,只是從懷中取出玉笛,悠悠地吹一曲《長相思》。

長相思,在長安。

那時候,長安在她心里不是一座城,而是一座牢籠。

她的母親和祖母,相繼死在了牢籠里,連最後一眼都沒見著。

春條還在她耳邊喋喋不休。

「噫,到底是京城,這些夫人娘子們穿得可真漂亮……這鳳釵得有五六兩重吧?」

「那帔帛是什麼紗做的,可真輕薄,像雲霧一樣……」

她納悶道︰「娘子不是第一次進京嗎?怎麼一點也不好奇?」

隨隨道︰「往後有的是機會看,不著急。」

春條叫她這麼一說,不由心花怒放,吃吃地笑起來。

越往南行,沿途的行人車馬越稀少,衣飾華貴的都人士女漸漸看不到了。

春條的一張嘴終于消停下來。

馬車繼續往南,連人煙都變得稀落了。

二十多年前那場大亂,安西軍攻入永安城燒殺搶掠,民戶十室九空,如今也未恢復往日繁華。

城南尤為貧敝,大亂中坍塌的坊牆無人修繕,越過殘垣斷壁望去,半是農田半是荒草。

時值深秋,田間莊稼收割殆盡,只剩下些殘睫枯草,焦黃一片中點綴著些低矮的民戶,有的房子甚至沒有片瓦遮嚴檐,還是茅草頂,要多寒酸有多寒酸。

城南的貧寒蕭索,與城北的繁華簡直有霄壤之別。

春條臉色越來越難看,齊王把鹿隨隨扔到這種地方,怕是不打算理會了。

她一邊思忖著一邊偷覷隨隨,卻見她只是斜倚在車廂上,神情沉肅,望著窗外若有所思。

春條總覺得她不笑的時候仿佛換了個人,每當這時,她就變得又陌生又遙遠。

馬車繼續往前,駛入常安坊,沿著坊中的十字街往西行。

不一會兒,齊王的山池別院映入眼簾。

看見嚴整的兩層牆垣和高聳的烏頭門,春條臉色稍霽。

兩人下車的同時,烏頭門緩緩打開,走出來一個身穿短褐的老蒼頭。

那老頭長著個醒目的酒糟鼻,兩眼眯成一條縫,一副睡不醒的樣子。

他的目光從兩人身上快速掃過,又回到隨隨臉上,略一停頓,就低下頭來。

有的美人讓人挪不開眼,有的美人讓人不敢多看,仿佛看久了眼楮會被灼傷。

隨隨是後者。

老蒼頭已經很老了,但不管十八歲還是八十歲,見了這樣的美人都難免要心驚一下。

「這位想必就是鹿娘子,請跟老僕來。」

隨隨笑道︰「老丈怎麼稱呼?」

老蒼頭躬著背道︰「娘子喚老僕阿福便是。」

隨隨眉眼一彎︰「福伯。」

「娘子折煞老僕了。」

他說著,把門推開一些,讓馬車進去。

幾人繞過屏門,春條抬頭一望,臉頓時垮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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