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兩天,卓展基本上都是窩在房間里渾渾噩噩渡過的,甚至連吃飯都是在房間里完成的,吃了睡,睡了吃,如此往復。
他反復的在想,為什麼承奎叔會成為叛徒,究竟有什麼理由能夠讓他這麼做。
是本杰明他們威脅他的,還是他自己有什麼苦衷?
江雪言又是怎麼回事,她到底是先于承奎叔還是後于承奎叔叛變的,他們彼此之間是否知情、通氣,目的是否一致?
還有,現在的承奎叔到底是真瘋還是裝瘋,難道是在自我逃避……
無數個疑問在卓展心頭亂作一團,千頭萬緒,無從下手,仿佛一群凶殘的螞蟻,無時無刻不在啃食著他糾結的內心。
卓展從床底下找出了那本封存了四年的老相冊,他一頁一頁地翻看著。
爸爸上學時,就和承奎叔是最好的兄弟了,看著年輕稚氣的他們倆跟江老在一起的合影,那時的爸爸還有些拘謹,面對鏡頭時一臉嚴肅,不像邊上的承奎叔笑得那麼自然。
再往後翻,就是父母結婚時的照片,承奎叔端著酒盅使勁給爸爸灌著酒,旁邊一襲白紗的媽媽用力地揪著自己的白色手套,擔心地望著爸爸。
再後來,卓展出生了,裹在襁褓里,皺皺巴巴的,還看不出一絲的可愛,已經兩歲的段飛光著抱著他,嚴肅的表情活像個小大人。
再往後,就是兩家人的合影了,在家里,在實驗室,在飯店,在林間,在海邊,每個人的臉上只有最燦爛的笑容,無憂無慮。
翻著翻著,卓展的眼眶又開始泛紅了,淚水漸漸模糊了視線,看不清楚了。
他驟然合上了相冊,用手撫模著上面綻裂開來的歲月的痕跡,心如潮涌。
也不知道爸爸臨死前,知不知道承奎叔就是探研隊中的叛徒,如果知道,那他得有多傷心,爸爸是帶著悲憤死去的嗎,還是留著遺憾死去的……
心念如此,卓展的心口一陣難以言說的焦灼又寒涼,疼痛到難以呼吸。
昨天晚上卓展收到了段越的微信,說段飛回來了,失魂落魄的,見沒見到江雪言不知道,段越沒敢問。
但段越將卓展和壯子從顧三爺那里得到的消息全都告訴了段飛,毫無保留的。
段越說段飛听完之後,就把自己鎖在房間里,晚飯也沒吃,連小姨敲門也沒給開,不知道是什麼情況。
卓展跟段飛這麼多年的兄弟,自認為比段越還要了解段飛,雖不是親兄弟卻勝似親兄弟。
段飛這個人雖比自己堅強、樂觀,大事小事都能很好地消化,但他骨子里是非分明,嫉惡如仇,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他們這幾個人中,段飛是最能與別人的悲傷喜怒產生共情的,這也讓他無意中暗自承受了許多不該承受的壓力。
上次得知江雪言是叛徒後,段飛的反應就足夠讓卓展揪心的了。後來在三苗國的山洞口,雖然他嘴上說放下了,但從這次他偷偷飛去美國找江雪言,證明他內心仍然在糾結著、痛苦著,他只是表面上釋然了,實際上並沒走出那個自己給自己畫的心牢。
更何況這次關乎的還是他自己的父親,那個自己最親也是最敬愛的人,竟然是背叛恩師和摯友的叛徒,這讓他如何接受?
想到這里,卓展真擔心段飛會隨時會垮掉。
也許,從他父親癱瘓瘋癲、母親抑郁去世開始,段飛立刻振作起來的堅強都是強裝出來的,都只是流于表面的堅強,給段越看的,給小姨看的,給卓展看的,因為他是一個兒子,一個哥哥,一個家里唯一的頂梁柱。他不堅強,這個家就垮了。
卓展突然很恨自己,這四年來,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悲傷里,只會盲目地羨慕段飛的樂觀和陽光,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最好的兄弟也在承受跟自己一樣的痛苦,而且還要咬牙強作堅強。現在想來,自己還真不是個稱職的朋友。
想到自己還有文叔的庇護和疼愛,大家還都處處包容、遷就著自己,生怕踩到自己的雷區,連過個生日都不敢吃蛋糕。想到這里,卓展真恨不得給自己一拳,曾經的自己,真是自私又矯情。
「咚,咚咚,咚咚咚」門響了,這種敲門方式一听就知道是文叔,卓展慵懶地起身,穿上拖鞋向門口走去,心想著文叔估計又是來送什麼吃的喝的了。
門欠開了一個小縫,文叔那張慈祥溫和的臉上卻掛滿擔憂與緊張。
「文叔,你這是怎麼了?」卓展一臉不解地問道。
「啊,段飛來了……」文叔遲疑著推開了門,身後露出了段飛那張慘白無血色的臉。
文叔小心翼翼給他倆關上門後,立馬地貼在門上仔細地听著,然而卻听不到任何動靜,里面一片靜悄悄的。
兩人一個人坐在床頭邊上,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就這麼相對坐著,看著對方比自己更加喪氣的臉,一聲不吭。
「你……去見雪言姐了?見到了嗎?」卓展率先開口,他沒有提段飛父親的事,而是先說了江雪言的事,這樣也許段飛會容易接受些。
段飛長嘆一聲,靠在椅背上,點了點頭︰「見到了,在她宿舍外面等了一整天,等到的。」
「那……她是怎麼說的?」卓展抬起眼楮,小心觀察著段飛的一舉一動。
「她說這是她自己的事情,不要我管。我問她是不是有什麼苦衷,她說這是她的選擇和信仰……我……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段飛抬起了手,又倏地垂下,情緒更加低落了。
「然後你就回來了?」見段飛並沒有問出什麼有用的東西,卓展的關注點自然轉到了他和江雪言的關系上。
「嗯,之後她就帶我去她學校門口的餐廳吃了一頓特大啃,然後我就回來了。」段飛聳了聳肩說道。
「好吃嗎?」
「什麼?」
「特大啃。」
「嗯……應該是好吃的吧,只不過我吃不出什麼味道。」段飛說著又耷拉下了腦袋,樣子可憐的很。
見轉移段飛的注意力失敗,卓展只能干脆挑明︰「你……是不是喜歡雪言姐啊?」
段飛一愣,抬眼茫然地看著卓展,終于露出了一絲笑容︰「你都看出來了?」
卓展點了點頭︰「從小到大,你什麼事兒能瞞得住我啊,你的這點兒心思啊,早就寫在臉上了。只是這事兒,小越知道嗎?」
「她不知道。」段飛斬釘截鐵地說道。
「那你打算怎麼處理?」
「我不知道,我根本沒想過會有跟她有形同陌路、分道揚鑣的這一天,現在讓我忘了她,我肯定做不到的,給我一點時間吧。」段飛十指相抵,頂住了額頭,輕輕嘆了口氣。
「我懂,我跟兒也是一樣,一時半會兒,都是放不下的。」卓展附和道,抬頭瞄著段飛︰「什麼時候開始的?」
「你說什麼……什麼時候?」
「你喜歡雪言姐。」
「我也說不太清楚,起初就是覺得她很特別,與學校里那些女生十分不同。後來只要見到她,就感覺她時刻都在吸引著我的目光。當我發現自己一發不可收拾喜歡上她的時候,已經是在那邊的世界了,應該是在陽山的時候吧。」段飛淡淡地說著,嘴角露出了柔和的笑意,看樣子心態平和了許多。
「咚,咚咚,咚咚咚」
卓展抬起頭,知道又是文叔。「請進」。
文叔輕輕打開門,小心翼翼地探頭進來,手里端著個托盤,忐忑地看了眼段飛,又瞄了眼卓展,無聲無息地走了過來︰「你倆喝果汁吧,新沖的,百香果兌蜂蜜。」
「謝謝文叔。」段飛抬頭燦然地看了眼文叔,強擠出一絲笑。
「呃……有沒有什麼想吃的?」文叔放下果汁,玩弄著手中的托盤,看似自然地說道。
「沒了,文叔。」卓展也朝文叔笑笑。
「哦,那你們先聊著,有啥需要就跟我說,我就在外面。」文叔再次看了眼他們倆,猶猶豫豫地走了出去,再次輕聲關好了門,然還像膠皮人一樣把自己整個貼在上面,努力听著。
「文叔……用我妹的話說,有的時候真的挺萌的。」段飛望向門口,笑笑說道。
「嗯,文叔是在擔心我們了。」卓展淡淡說道。
「咱們也真是不省心,總讓文叔操心。」段飛嘆了口氣,揶揄道。
卓展慢慢點了點頭,隨後兩人之間,又陷入了靜止的沉默。
「今天早上……我去見我爸了。」段飛繼續低著頭,平靜地說道,似乎在講述一件尋常瑣事,表面上沒有任何波瀾。
卓展倏地抬起頭,專注地盯著段飛。
「我把自己和他反鎖在房間里,我以為他會抓狂、發瘋,但是他沒有。當我平靜地問完後,他竟然坐在那靜靜地流眼淚。」段飛說著說著,鼻子一酸,雙手捂著臉,使勁地搓了一把。
卓展一听如此,馬上明白了什麼意思,不覺也深深埋下了頭,心情陰郁到極點。
「看到他那個樣子,我就知道了,一定是他了。」段飛的眼淚順著指縫流了出來,聲音嗚咽又淒厲。
「看到他流淚的那一刻,我能感到他在地獄里掙扎的那種痛苦,他的悔恨、他的不甘、他的痛苦,我都能體會的到。但我還是不明白他為什麼寧可這般痛苦也要那樣做。我問了他十幾遍為什麼,他也沒有說,就像時間靜止了一樣,一動不動,眼皮都不眨,一直在流眼淚。我真不知道……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段飛說著說著便躬身拄在了腿上,泣不成聲。
卓展看著段飛痛苦又傷心的樣子,心如刀絞。
此時的他已不想再去深究段承奎叛變的原因了,事情都已經發生了,與其再去糾結以前的錯誤,不如想想眼前和以後的路。他現在最擔心的,就是段飛會一直把自己沉浸在他父親的錯誤中無法自拔。
卓展一遇到勸人這種事情就麻爪,除了眼睜睜地看著、擔憂著,竟做不了任何事。
卓展手足無措地就去夠書桌上的抽紙,戰戰兢兢地塞進段飛懷里。
「卓展。」段飛抽出一張紙巾,抬起頭,擦著鼻涕和眼淚,眼楮紅紅的凝視著卓展︰「你恨我嗎?」
「我恨你干什麼?!」卓展顯然被這個奇怪的問題給震住了,這種震驚轉而變成難以抑制的憤怒和惱火。
卓展霍地起身,走到段飛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我連承奎叔都恨不起來,我恨你做什麼?而且過去那些事情又與你何干,你他媽是不是哭迷糊了?」
段飛也瞬間怔住了,他跟卓展認識這麼多年,很少見到卓展冒髒話,對著自己,還是第一次。
「段飛,我明確的告訴你,承奎叔是叛徒這件事,我確實無法原諒,因為我爸媽都因為那場山海禍死了,但我真的不想再去深究為什麼。
就像你說的,承奎叔現在受盡了折磨,無論是身體上,還是心靈上,我覺得這已經是除了死亡之外最大的報應了。
而且我的感覺也跟你一樣,我也認為承奎叔那樣做必定是有苦衷的,與其去怪他、怨他,我還不如好好想想今後怎麼去對付文魎和本杰明那幫家伙。」
卓展 里啪啦地把心里所想的一股腦地說了出來,氣勢很強硬,不容置喙。
「卓展,我……」
不等段飛說完,卓展再次蠻橫地打斷了他︰「段飛,我今天明明白白的告訴你,以後,少跟我整那套恨不恨的。咱們倆之間這麼多年的情分,只關乎你我,與你爸和我爸都無關,永遠記住,你是我兄弟,僅有的,唯一的。」卓展的拳頭有力地抵在了段飛的心口,眼神堅定而炙熱。
「卓展,你……好兄弟!」段飛一把握住了卓展的拳頭,嘴唇顫抖,眼神同樣炙熱地望著卓展。
「不許再流眼淚!」卓展厲聲呵斥道。
段飛猛地把臉扣在他和卓展的拳頭上,撕心裂肺地大哭起來。
「不許哭!」卓展更大聲地喊著,然而段飛卻越哭越厲害,眼淚鼻涕止不住地流。
「咚,咚咚,咚咚咚」門口再次響起了文叔的敲門聲,急促而驚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