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央靠在他懷里, 鼻尖縈繞著這個人身上的氣息,像是夏日里的一陣涼風,冷冽而清涼, 籠罩著他, 本來混沌的思緒逐漸清醒一些。
「沒有。」
「只是不太想見人, 」他解釋一句, 轉移話題, 「我睡了多久?」
「半天, 」江衍听著他比以往要虛弱的聲音, 有些心疼, 「讓人給你檢查一下吧。」
「不要,」池央抱住他,整個人幾乎埋進他懷里, 動作間帶著明顯的抗拒,「讓其他人都走。」
江衍一時意外,但考慮池央現在狀態不對,沒再說什麼,安撫性地拍了拍他的背, 「行,都听你的。」
他示意其他人都出去。
那個醫生猶豫一下, 見付蕭沒出聲反駁, 很快出去,以免待會不幸被殃及池魚, 畢竟像他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得離這些危險人物遠點。
而付蕭則是站在原地觀察了幾眼剛醒過來的人。
對方微微低著頭,下巴抵著江衍的肩,細碎的額發垂落,幾乎遮住了眉眼, 叫人無法辨清他此時真正的情緒究竟如何。
他猶豫不定地看了兩眼。
池央似是察覺到他的注意,抬起頭,朝他這邊望了一眼。
昏曖的環境下,微光落在狹長的睫毛上,眸底呈現出一種近乎蒼冷的幽藍之色,有種格外妖異的美感。
讓人下意識想起九萬里下的深海,幽冷,寂靜,淡漠到極致。
付蕭不由得心神一晃,待到回過神時,方才就好像是他的一時錯覺,池央的目光已經投向別的方向,看著那一面被涂染成藍色的牆,眼神平靜,不知在想著什麼。
不打算與他有交流的意思。
他不動聲色地斂回神,不再看池央,轉身,走出去,順手關上了門。
醫生還在門口等著,見付蕭從里面出來,下意識開口,「看這情況還得再檢查。」
「不用。」
付蕭容色平靜,「你該走了。」
「可是、」醫生剛打算發表他的個人意見,對方側臉,不冷不淡地掃了他一眼,分明眼里沒什麼情緒,卻讓他後背汗毛豎起,危機感驟起,下意識住了口。
這一瞬間,醫生想起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在組織內有一個不同于他人的最高職責。
——處決叛徒
換句話說,他擁有掌控某些人的命運的權力。
醫生咽了下口水,訕笑,「那我……接下來該怎麼做?」
付蕭想起池央剛才的反應,沉吟片刻,「什麼都不需要做。」
「如果axius問,你就如實回答,他的情況比預期的還要糟糕,照這樣下去,很快就會影響到身體各項機能。但他抗拒治療。」
「其他的,不必多嘴。」
「是是,」醫生連忙點頭。
房間里。
「你剛才生氣了?」
池央問。
「沒有,」江衍松開他,「我只是擔心。」
池央往後靠在床頭,看他把被子往上提了提,蓋在自己身上,「擔心什麼,你是真的要殺了他們?」
江衍捏了下他的手,「害怕了?」
「不是,」池央看著他,「心里沒一點感覺。」
但他自認他應當不是能無動于衷地看著死亡現場的人。
江衍唇角一提,神態泄露出幾分與生俱來的冷酷與殘忍,「沒感覺最好,這種事不需要想太多。」
他對在池央面前討論這種話題很不感冒,轉移話題,「要不再躺一會?」
「不困。」
「感覺怎麼樣?」江衍看他懶懶地靠著,好似沒什麼勁兒,眉間掩飾不住的怠懶,還有些許蒼白的面孔,心底增生出幾分煩躁,尤其是想起池央之前那樣神志不清地倒在他懷里,那一刻心底壓抑著的暴戾與殺意險些讓他失控。
他面上盡量保持著平靜,耐著性子,又詢問一遍,「有沒有覺得哪里不舒服?」
「還好。」
池央眼眸注視著他,似乎是察覺到他隱約躁動的情緒,忽然眼角彎了下,彎起一道淺淺的弧度。
江衍一怔,「笑什麼。」
這種情況還能笑得出來。
池央伸手握他的手,「別生氣了,你冷著臉的樣子看起來好嚇人。」
……嚇人?
江衍挑起了眉梢,這還是他頭一次听到池央嘴里冒出這種話。這個人不是天不怕地不怕,什麼都敢玩什麼都敢踫。
他傾身靠近池央,「有多嚇人?嗯?」
池央看著這張靠近過來的臉,哪怕是冷著一張臉,依舊俊得逼人。
「特別嚇人。」
「那就對了,」江衍抬手捧著他的臉,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托著他的側頰,微微抬起,迫使池央直視著他的眼楮,聲色低緩,一句一頓道,「所以你以後要听話,乖乖待在我身邊,知道嗎?」
池央嗯了聲,很听話的樣子。
江衍指月復摩挲著他的側臉,漆黑似暗夜的眼眸緊緊盯著他,「跟我說實話,你在想什麼?」
「沒想什麼。」
江衍定定地看了他幾秒,「那方才呢,不想見人……是指所有人?」
池央點了點頭。
江衍這次沉默一下,不知是想起了什麼,眸底掠過一絲暗色,些許晦澀,想說的話咽了下去。
他伸手抱池央,「那我這樣……會難受嗎?」
池央笑了下,像是些許無奈,「你在想什麼,剛才又不是沒抱過。」
他雖然在笑,笑意卻沒抵達眼底,冷冷清清的,好似沒什麼能提起他的興致。
有些犯懶的樣子。
「你身上舒服,」他嘀咕著閉上眼楮,腦袋搭在江衍的肩膀上,放松了身體。
「那就多抱會。」
江衍穩穩地撐著他的身子,任由池央這樣毫不顧忌地趴在他身上,長睫低斂了下,眸色掩于陰影下,有些晦暗不明。
房間安靜了片刻。
江衍想起這個人睡了大半天沒有進食。
「餓不餓?」
他問池央,低沉聲線里夾雜著一絲溫柔,簡直不像是平常的那位江大少爺。
「不餓。」
「那困嗎?」
「還行。」
江衍听著他的呼吸聲,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這呼吸仿佛隨時隨地就會消散,直到徹底消無,沒留下任何痕跡。而這種場景,他並非沒有經歷過。
他忍不住低下頭,靠近幾分,听得再清晰些。
「池央。」
「嗯。」
「我這人……是不是過于貪心了?」
「啊?」池央睜開眼,「沒有吧。」
「那就是太自私。」
江衍靠著他耳畔,呼吸輕了一些,就連聲音也輕了幾分,仿佛是生怕打斷了池央的呼吸,「你知道嗎,你是我的稀有物。」
「稀有物?」
「對,我人生中的僅此一次。」
「我從來都沒有覺得生命里有什麼幸運與不幸,命運本該如何,或又不該是怎樣,我不信命。但是你,讓我覺得很幸運。」
「因為我很早就認識了你。」
「雖然時間不長,但你很明亮。」
「你是第一個讓我覺得弟弟也可以是家人的人,也是第一個說會等我的人。」
「我從前很厭惡這個世界,束縛,無趣,一個冰冷的牢籠,卻又有點舍不得,你在這里,我怕離開了,再也不會遇到你。」
池央的腦袋偏了下,「你是在對我表白嗎?」
「是啊,」江衍很輕地笑了下,「你不是一直想听我的心里話嗎?」
「噢,」池央點點頭,「那你繼續。」
江衍繼續說︰「但我很自私。」
「我把對生命所有的寄托都傾注在你身上,明明與你毫無瓜葛,卻自私地要求你承擔我的貪戀與妄想。」
「那個時候我甚至都沒有來見你。」
池央︰「為什麼?」
「因為我怕我見到了你,你已經不再是你。」
江衍說到這,難得苦笑一聲,「我就是一個膽小鬼。」
他沒有活下去的理由。
掙扎很痛苦。
這個世界也很痛苦。
他根本沒有那種能夠偉大地為人類科學無私奉獻的精神,因而對他而言,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毫無意義。
一個游蕩在這個世界的孤魂野鬼。
就連生命都不是自己的。
唯有一個理由。
一個支撐著他喘氣的理由。
為了這個理由,他活得張狂而又放肆,肆無忌憚地宣泄,放縱一切,做盡了壞事。
骨子里浸透了黑暗。
江衍閉了下眼楮,「我從來都沒有覺得,我能得到幸福。」
他並非悲觀,甚至相反,在他的本性里,想要什麼,就去掠奪,沒有得不到的東西。
但並不包括感情。
江衍很清楚,幼時池央會喜歡他,並不代表以後就會喜歡。
何況他這樣的。
所以在池央面前,他生了猶豫,對過去只字不提,一是覺得沒有必要,二就是,池央會怎麼想。
這是他的心上人。
向死而生時,唯一的渴求。
他心生妄念,很想,很想要的一個人。
這時池央的聲音響起,打斷了他的思緒,「為什麼覺得不會得到幸福?」
江衍神色收斂,沉默片刻,「就是隨口一說。」
「這種爛大街的大白話你也信?」他語氣變得散漫而輕佻起來,湊近親了下池央的耳尖,「你真可愛。」
池央側過頭,這個人神色是滿不在乎,仿佛剛才說那種話的人根本不是他。
明明抱著他說一通話的是他,現在不肯承認的也是他。
變得還真快。
「我覺得得到幸福是每個人都會擁有的事,無論從前經歷過什麼。」
江衍看著他清冷眉眼,好似提了一點精神,「嗯,那我刪掉。」
池央︰「還有,我們現在是戀人關系,你這樣等于是在否定我的存在,難道我這個稀有物在你眼里就是個擺著看的?」
江衍勾唇笑了聲,特別氣人地說,「有時候還真想。」
「好了,隨便听听就算了,時間不早,我去給你拿點吃的,」他起身,「你想吃什麼,以你現在的情況,辣的肯定不行,要不我給——」
「江衍。」
池央打斷他的話,看著這個人。
「剛才你拿槍指著人的時候,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
剛才?他拿槍指著付蕭。
江衍想起前幾日這兩人朝夕相處,而且付蕭的心思,他又不是瞎。
「怎麼,舍不得?」
「你在吃醋?」池央說,「可是我當時在想,要是有一日,你在我面前受傷,流血或者其他,我心里對此一點感覺都沒有。」
他看著江衍的眼楮,「豈不是很難過。」
江衍呼吸一滯。
「你是覺得我很喜歡你,到時候會忍不住?還會大開殺戒,傷了無辜的人。」
他隨即笑了下,笑得有些懶散,好似絲毫不在意,「池央,不要太自戀了,有一不二,我還不至于到那種程度。」
「但是我介意。」
「我不希望你難過,就像現在這樣。」
江衍神色一頓。
池央想了想,「你好像很少在我面前表露出這種情緒,其實我還挺開心。你以前總給人一種無堅不摧的感覺,我認識你這麼久,照理說也是你身邊最親密的人了,你也沒對我說過什麼心里話。」
「你的一切,都是你想要表現出來的,」他停頓一下,「不是我小時候認識的那個小哥哥。」
江衍的指尖神經質地抽搐了一下,池央沒注意,繼續說,「我知道人都是會變的,你害怕我會改變,不來見我,這很正常,如果是我,也會考慮再三。孩童時期的一句要求能讓你記這麼多年,我……沒想到。」
他說到這,語氣稍微輕松一些。
「我以前還一直羨慕你天賦異稟,過目不忘。」
「但是江衍。」
「我不希望你不開心。」
「我承認我變了,從小到大我一直在變,不管是主觀還是客觀,有段時間我甚至不記得你,明明你好不容易救了我,卻被我轉頭忘了。」
「我很對不起。」
他看著江衍,「你信我嗎?」
江衍回視著他,「我為什麼不信你?」
「你剛才就給我一種你不信任我的感覺,你好像要做什麼,但不準備告訴我。」
池央思考一下,「也許是因為我曾經死過一次,很糟糕地就在你面前,你眼看著我斷了氣沒了呼吸,這種事很容易給人帶來陰影和負罪感。尤其是你這種記憶,根本不可能會遺忘,說不定還會一遍遍加深。」
「你很介意,但覺得那已是過去,根本無法挽回,沒有在我面前提及的必要,畢竟死亡並不是一個很好的經歷。」
「從這一點看,你還真是我哥,什麼都為我考慮,哪怕我們沒有任何關系的時候。axius說你從前不喜歡表達,不會說喜歡,可是在我面前你的話並不算很少。」
「是因為我的話不多,你覺得兩個人在一起總得有一個要挑起話題,不然會很尷尬。」
「你不能吃辣,但是從一開始,每次一同吃飯,你都是縱容著我,隨著我的口味,就算是不能吃,你也能當著我的面一口口咽下去。因為如果我知道你不能吃辣,之後可能就不會再跟你約飯。」
「你不跟我提從前事,是因為年少時你在e.a,而e.a對于我來說,並不是一個美好的回憶,一個合該被遺忘的糟糕經歷。」
「雖然那是我們共同的經歷,雖然你當時救了我,這甚至可以是我們關系更進一步的契機。」
「但我把小白錯認是救命恩人,把你當作是一個關系不佳的死對頭,對你態度那麼差,我對你視若無睹,覺得你性格惡劣。你也沒說。」
「我不知道那些時日,你都是怎麼想;我不知道你年幼時到底經歷過怎樣,究竟是……有多無助,才會想到我;我也不知道你到底做了什麼,也許是刻意改變過自己的體質,才能讓自己慢慢適應我的口味,會不會痛苦。」
「我不知道的,說不定還有很多。」
「你說你自私,貪心,可是你從來都不肯要求我。」
池央慢慢吸了一口氣。
「江衍。」
「你是笨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