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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雨听到此話,忽然想起黑衣人的頭領,便是在縣丞衙署見過的方仲嘉,余先生當時說是荻港把總。難怪他帶的人有鎖子甲,習練的也是軍中之術。

黑衣人正是方仲嘉和他的家丁,帶來的方家健僕戰力不濟,都留在山九六道上攔截漏網者,他的預計中,自己這方有鎖子甲,兵器都是官造兵器,家丁又是與那些鹽梟拼殺過的精銳,對付二三十個鬧事青皮如砍瓜切菜,明明听得他們在喝酒,一個突襲進去轉眼便會砍殺精光,對方根本沒有反擊的機會。

豈知很快就遇到對方的反擊,他百思不得其解,怎會喝酒還帶著兵器,而那把蹶張弩更是決定了整個局勢。

方仲嘉忍住心中的悔恨,開口說道,「若非汪國華你首鼠兩端,今日豈能生造如此多殺孽,殿中這些人都是因你而死。然則你無絲毫愧疚,尚躲在暗處放箭,才更是無臉見人。」

他的聲音有點虛弱,開始那一箭顯然把他傷得不輕。

汪國華冷笑一聲道,「我們兄弟在此飲酒,方把總乘著月黑風高不請自來,客氣的帶刀作禮,進門便殺我數十弟兄,還能怪到汪某頭上,果然不愧是官反…官宦之家歷練出的。」

汪國華雖然言辭犀利,但似乎口舌有些不便利,龐雨仔細听著每個音節,草烏中毒的另外一個特征,便是口舌和肢體麻木,只是不知道汪國華幾人自身是否有感覺到。如果他們自覺中毒,從他們的角度來看,最可能懷疑是方仲嘉收買人下的毒,汪國華便會在毒發之前盡快攻擊方仲嘉。

方仲嘉對此並不知情,他冷冷回道,「你不思我兄長知遇之恩,一味與賊黨廝混也罷了,竟然膽大包天至作亂造反。我兄因賞識你的文武之才,仍願對你網開一面,只要拿了黃文鼎,便助你月兌罪自贖。未想你仍不思悔改,對我兄長敷衍推月兌。」

汪國華的聲音突然增大,似乎動了怒氣,「欺我汪國華乃一小兒否!方先生不過一鄉官,憑何幫我月兌罪。你等文官武官是什麼貨色,汪某早已知之,豈能將性命輕率交于你等之手。若是知縣知府不招安,汪某寧可賭一下運道,劫了銀子去外鄉,也不願信你等的信口雌黃。」

龐雨乘著兩人說話,緩緩往後退回了佛像旁,突然身邊傳來一道細微的腳步聲,有人從後門進入了大殿。

龐雨停止動作,听腳步聲似乎是兩個人,前面那人喘息稍有些粗重,喉頭不停的發出輕微的哼哼聲。

他動作非常緩慢,用腳試探了地面有無障礙才前進。

腳步聲接近了龐雨身邊,龐雨感覺到對方的腳踫到了自己的腰側,趴在地上不敢發出絲毫聲音,那人沒有發覺異常,以為是一具尸體,只稍稍停頓一下,從龐雨身上跨了過去,接著第二人也跨了過去。

當頭一人慢慢從佛像旁邊移出幾步,龐雨在地上微微睜眼,前面那人竟然手持蹶張弩。

殿中對話仍在繼續,汪國華咳嗽兩聲道,「你我不必分出生死,這里有四萬多兩的銀子,我的弟兄被你殺死了一半,如今搬不了那許多,你我各分一半,各奔前程的好,否則只有玉石俱焚的下場。」

幾個銀錠從偏殿里扔出,叮叮當當的落在那死去的家丁身邊,此時那黑衣人的頭發也燒了起來,頭頂之上火光熊熊,把地面上的銀錠映照得雪亮。

從火把扔進大殿後,那三名家丁便從牆邊轉到一根殿柱之後,大腿受傷的家丁倒在牆角,身下流了一大灘鮮血,似乎被射穿了股動脈,此時已經沒有了動靜。

三人中有一人正在幫助方仲嘉止血,另外兩人的注意力全被偏殿內汪國華的聲音吸引。此時銀錠不停的扔出來,他們都在探頭觀察,一個銀錠便是一筆巨大的財富,不斷飛出的銀錠具有強大的視覺震撼力。

他們遭遇強弩打擊,實際頗為驚慌,一時只防著偏殿門口的方向,全然不知有人已經從後門進來。

汪國華的聲音接著道,「咱們拿了銀子都是富家翁,何苦你死我活。汪某不是冒失之人,只要得了生路,此生不再回桐城,絕不會拖累方家。」

連龐雨都覺得,汪國華的話很有誘惑力,特別在方仲嘉受傷的情況下,汪國華又有強弩的優勢,方仲嘉殺死汪國華的可能已經很小,這是非常實惠的條件。

但後門進來的兩人說明,汪國華所說的都是假話,他根本沒有與方仲嘉分銀子的打算,只是要分散方仲嘉注意力,讓對方認為自己一伙仍在偏殿內,然後派出另外的手下拿著蹶張弩繞進大殿,從對方沒有防備的角度偷襲。

前面那人悄悄舉起了蹶張弩,龐雨依然一動不動。

弓弦震響,殿內一聲慘叫,跟著偏殿內汪國華大喝道,「動手!」

兩個身影從偏殿沖出,弩手身後的那人也沖了出去,弩手停在原地,將弓弩朝下,用腳踩住了弩頭下的腳蹬,跟著雙手抓住弩尾,要拉開弓弦。

與龐雨估計的相同,汪國華一伙已經發現中毒的跡象,左右都是個死,他們寧可拼命,也要消滅方仲嘉一伙。若非如此,他們大可用蹶張弩繼續偷襲。

殿內已經展開血戰,龐雨听得刀刃交鋒的聲音不絕,不時有人發出悶哼,顯然兩伙人已經到了最後決勝的時刻。

汪國華一伙有三人近戰,家丁被弩手偷襲後只剩下兩人,汪國華一方佔據著優勢,而且在中毒的威脅下,都下定了拼命的決心。

那兩個家丁根本無心死戰,被打得節節敗退,受傷的方仲嘉逃跑不及,被汪國華一刀刺在背上,刀鋒破開了鎖子甲,方仲嘉一聲慘叫,面朝下撲倒在地上,再也沒有動彈。

汪國華大聲呼喝,指揮兩個同伴攻擊,龐雨在地上望去,兩個家丁見方仲嘉倒地,已經嚇得魂飛魄散,丟下方仲嘉逃出了殿外。

弩手似乎體力不濟,幾次拉弦都沒滿,最後拼盡全力勉強將弦拉滿,嚓一聲脆響,鉤心卡住懸刀上的筍口,弓弦掛在了弩機的牙(掛鉤)上,接著他便從腰側取出一支弩箭放入箭槽。

弩手準備完畢,一瘸一拐的跟著追到正門旁,外邊一陣叫嚷,似乎黑衣人一方確有接應的人,但戰力並不強,那弩手又射中一人,引起對方一陣驚叫。

只听一人的聲音慌亂道,「把總死了,跑,快跑!」

接著雜亂的腳步聲往山道而去,汪國華等人追在後面砍殺而去,務必要殺得對方不敢再回頭。

那弩手停在原地,又氣喘吁吁的拉弩,他此時手腳都有些發麻,力量越來越弱,剛蹬開一半,突然有人猛地貼上他的後背,一只手臂從右繞過他的脖頸,扣在左側手臂上。接著的左臂往上抬起,像杠桿一樣將勒脖的右臂收緊,左手掌最後死死扣在他的後腦。

弩手立即無法呼吸,他驚慌之下丟了蹶張弩,剛抓到頸前的手臂,那人往後一帶,弩手頓時往後躺倒,弩手失了重心,身體其他部位的力都無法用到,只能拼命去扳那人的手臂。

但那兩支手臂交錯著互為支撐,無論他怎麼用力都無法扳動,弩手即將窒息,他雙腳亂蹬,恐懼的拼命掙扎。汪國華等人便在殿外不遠,弩手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呼救。

片刻之後那弩手翻起白眼,全身一軟昏迷過去。

大殿內死去的黑衣人身上的衣物燃燒殆盡,山風穿堂而過,吹得地上那支火把上火苗不停閃爍,如來像上光影搖動,佛像面目慈悲的注視著死傷枕籍的大殿。

有些受傷未死的亂民,仍在地上蠕動著申吟。

幾個輕傷的亂民原本是裝死等待機會,此時也發現自己手足麻木,連移動都非常困難,雖然此時是逃走的良機,卻無力逃出殿外。

汪國華扶著一個伴當,跌跌撞撞的返回大殿,他的身後還跟著一個同伙,也受了一些傷,但還能自己行走。

方仲嘉一伙原本在山道路口留下了幾個方家的健僕,但那幾人毫無搏殺經驗,戰力完全不能和家丁相比。在黑暗中被汪國華砍傷一人後便驚慌失措,不顧一切的逃下山去,鄉紳勢力今晚嚇破了膽,已經不再構成威脅,但汪國華深知危機並未過去。

幾人一進入大殿,汪國華和攙扶的那伴當便一起跌倒在地上,汪國華哇的一聲吐出許多穢物。

那受傷重的伴當仰躺著,帶著哭腔道,「汪大哥,我的手腳全都麻了。」

汪國華哼了一聲,他的手腳也開始麻木,在偏殿時他們便發覺舌頭和四肢開始發麻,汪國華猜到有人在酒菜中下毒,自然認為方仲嘉收買人干的,所以在毒發之前拼死也要打退方仲嘉一伙。

只要擊敗了方仲嘉,汪國華覺得自己還有時間撤離,但此時沒有了威脅之後細細想來,中的這毒有些蹊蹺,如果是方仲嘉下的毒,為何不等到他們毒發再進攻。

想到此處,汪國華朝方仲嘉看了一眼,方仲嘉仍倒在原地,身下流了一攤血,看著已無絲毫生機。

汪國華轉頭看向殿內還在蠕動的那些亂民,眼神不停的閃動,如果不是方仲嘉下的毒,那下毒者很可能還在殿內,下毒者肯定不會中毒,而自己手腳越來越麻木,等到自己這方無法動彈,他便會出來殺人,所有能動的人都是危險的。

當下顧不得再去扶那伴當,在地上手腳並用,爬到那些還在蠕動的人旁邊,用刀朝著他們的要害捅刺。那名還能移動的同伙見狀也有樣學樣,提著刀和火把,不顧受傷亂民的哀求,一路砍殺過去。

片刻之後那些還能動的都魂歸極樂,汪國華幾人經過幾番激烈搏斗,體力早已消耗殆盡,又處在毒發的狀態,此時沒有了危險的強烈刺激,精神上一松懈後,體能更加難以支持,最後一個能移動的伴當此時終于也堅持不住,緩緩跌坐在地上。

汪國華歇息一會,強撐著起了身,嘴邊仍殘留著穢物。他喝的酒是殿中最少的,所以才能堅持到此刻。

他搖搖晃晃的走到偏殿門前,燒焦的黑衣人面前滿地銀錠,汪國華卻無力去拿,更不用說偏殿內的大堆銀子了。

他有些後悔再回到大殿,方才追殺方仲嘉一伙之後,便應該躲藏在山道邊的林中,此時想走出去也有些吃力了。

他凶狠的掃視著昏暗的大殿,突然怒喝道,「誰下的毒!」

聲音在大殿中回蕩,卻沒有人回答他。

倒下的那伴當對汪國華頹然道,「或許是朱宗下的毒,他今日勸人喝那許多酒,或許他也想吞沒銀子。」

「那倒好了,老子斬了他五刀,早已死了。」汪國華扶著殿壁,支撐著不倒下,「就怕下毒的還沒死。」

汪國華突然抬頭,「張二呢,他拿著弩…」

那伴當張著口,還不等他說話,「 」一聲震響。

一支弩箭從佛像旁飛出,帶著風聲橫過大殿,射中汪國華的大腿,汪國華打了一個轉,重重跌倒在石板上。

汪國華仰天哀嚎,佛像後嘰嘰嘎嘎的聲響,那伴當知道是在上弦,下一個肯定便是他,拼命想要站起,可手腳已不听使喚。

他絕望的靠在殿壁上,眼睜睜看著一支弩箭迎面而來。弩箭射中肋部,強勁的力量將他撞得一歪,他口中吐著血沫,緩緩滑倒在殿壁之下。

除了汪國華,殿中所有人都再無絲毫聲息。

汪國華痛得滿頭汗珠,他咬牙忍住劇痛,轉頭往佛像那邊看去,一個人影露出身形,端著蹶張弩緩緩靠近過來。

汪國華知道此人必定是那下毒者,憤怒的盯著他,直到那人接近後,汪國華露出恍然的神情。

他恨恨的道,「早該想到是你這狗皂隸,果然胥吏沒一個好東西。」

龐雨輕輕的喘著氣,他全身都被汗水浸透,左肩流出的血染紅了半邊衣衫,他已接近了體力的極限。雖然他沒有參與刀鋒相對的搏殺,但徒手搏斗了兩次,又整晚都處于高度緊張狀態,此時已經是筋疲力盡,但好在一切已經都在掌控之中。

「汪兄的話听來,好像你自己是個好東西,這殿里都是你設醮結拜的兄弟,若不是方仲嘉來早一步,我們便都會死在你手上。」

汪國華躺在地上無力的搖搖頭,「給老子一個痛快。」

龐雨放下蹶張弩,「沒箭了,待我找到弩箭,便來給你一個痛快。」

汪國華吃力的哈哈笑了兩聲,「有本事當著老子面前用刀子殺,拿刀殺人都不敢的狗役,我汪國華英雄一世,居然死于狗役之手。」

龐雨沒有精力繼續斗嘴,把蹶張弩放在牆角,抽出一把短刀在手,準備在屋中尋找多余的弩箭,然後用弩箭射殺汪國華,以爭取更多搬運銀子的時間。汪國華喝的酒不多,加之武力強橫,只要他還能動彈,龐雨就不會靠近他。

殿中光線陰暗,龐雨轉身去撿了火把,光線明亮起來,想起那燒焦的黑衣人身上有一支弩箭,但氣味讓人惡心。

還在梭巡其他弩箭時,偏殿中突然一個聲音大聲道,「朱宗你這法子好,我在僧舍用大被捂頭睡了一覺,發了汗果然便好多了。」

偏殿中出現火光,腳步聲迅速接近,龐雨頭皮發麻,還未反應過來,一個人影打著燈籠快步從偏殿走來。

他抬頭就看到了打火把的龐雨,雙方一個照面都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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