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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家園

冬至後,陽歷的1994年已到盡頭。

江川的天,終日氤氳著一股沉寂氣息,大地和城市被厚厚的積雪埋蓋,已經不大能看到市井小巷老百姓熱火朝天又瑣碎的生活了,家家封門閉戶,只有屋頂煙囪中,升著一柱柱沉重呆滯的炊煙。

冬至這天,楊瑾是在聯盛總部度過的。

下午,她領到了上班9天的薪水,133.6元。這是她人生的第一份工資。下班後,她在街上買了一桶食用油和18個墨魚米餃,坐9路公交車回家,穿過雪白的街,她的臉上有著冬日的寒素和清瑩,還有對未來的盼念。

她已經是張雲起的秘書。

這樁事是王貴兵安排的。

楊瑾還沒拿到畢業證,沒有工作經驗,算是實習,作為一個剛剛卷入社會的女生,她還是很有些羞怯的,好在工作事項不算復雜,主要是業績跟蹤表、各個事業部的周報月報收集匯總,接待領導與大客戶,處理張雲起交代的工作,一來二去倒也毛毛愣愣地上了路。

在聯盛工作的這些天里,楊瑾總能感受到周圍的同事帶著異樣的眼光看她,她多少也能猜到一些原因,聯盛總部足有76號員工,以銷售和營銷人員為主,在江川,這已經是一家很大的私營企業了。在這樣的情形下,年輕輕輕的老板張雲起就顯得格外耀眼了。

其實去聯盛面試前,楊瑾一直以為這個和她弟弟楊偉一般大的男生是富人家子弟,沒料想,竟然置辦了這麼大的事業,那天王貴兵王總告知她張雲起是聯盛的大老板後,從聯盛回家的那一路上,她人都是懵的。

回到家,楊瑾立時就向弟弟楊偉打探起了她這個老板的事情。楊偉說了很多,從張雲起以中考狀元的身份考進市一中,到賣掌上機賺第一桶金再到現在是幾家公司的大老板。

相處的過程中,在她這個老板的身上,楊瑾卻絲毫感受不到一般的少年人功成名就之後的年輕氣盛,他很有閱歷,很懂人心,也很溫和平靜。

有一次,張雲起問她是不是晚上還要兼職擺夜宵攤?當時她遲疑了一下,想到家里如今的狀況,欠的那些債,點頭承認了,但又保證不會影響到正常工作。

她解釋說:「其實以前是我媽在外面擺夜宵攤的,紅星停產停工停發工資很久了,紅星很多工人都在外面找事做,我媽也一樣,她雖然是廠里的車間主任,但這些年她一個人供我和我弟弟上學,家里基本沒有什麼積蓄,只是後來,我媽得了那個病,家里又沒錢,借了很多錢……我沒有辦法,和我弟弟兩個人決定一起出去擺攤,現在因為我要上班,材料和串串都是他準備的……」

張雲起只是笑,他安靜地听楊瑾說完,才問︰「生意怎麼樣?」

楊瑾點頭︰「挺好。」

接下來,張雲起就興致勃勃地跟她聊起了做燒烤夜宵的事兒,在做食物方面他顯得專業又很有經驗的樣子,告訴她怎麼招攬顧客,怎麼降低成本,哪些夜宵是江川人愛吃的,還告訴她,可以嘗試著搞一款麻辣小龍蝦的特色夜宵,連具體做法和哪兒有得賣都說了。當時楊瑾被說的一愣一愣的,但記在心里了。

有一天,張雲起在辦公室趕數學作業,楊瑾慌里慌張跑進來,說︰「張總,我媽私自出院了,我想請假過去一趟。」

張雲起怔了怔︰「出院了?」

楊瑾沉默了一下,說道︰「今天凰城集團和深海的拆遷隊帶了數百名工人以及工作人員,對紅星電子廠生產區進行突擊拆除,我媽一定是听到這個消息趕過去了。」

張雲起明白了,點頭說好。

楊瑾離開之後,張雲起坐在辦公室里想了想,他對紅星電子自然是感興趣的,但眼下情況不大明朗,他不想太早涉局其中,只是過去看看還是很有必要的。

張雲起起身叫上李季林,讓馬史開車送他去紅星。

路上,兩人聊了聊紅星眼下的情形。

紅星破廠重組的事兒看似是冗員處置的矛盾,但內在原因復雜的很,涉水之深超乎想象。當然,這一切都是拜高山的凰城集團所賜,高山很早就盯上這塊肥肉了,他通過設局,步步緊逼,將紅星電子置于絕境。

事情的起因是紅星電子廠有段時間經營狀況不大好,資金鏈出現了問題,廠長柳東盛為了籌措資金,曾經擬將紅星廠區60余畝土地出讓,當時各路買家開出的價碼都在每畝25萬元以上,這時候凰城集團聞風而動,通過工商銀行江川市分行行長廖勇引介,前來商洽購地,聲稱出價不低于其他競爭者,希望獲得獨家開發權。

江川工行是紅星電子最大的貸款行,欠了人家一債,既然現在行長出面,柳東盛便同意與凰城集團獨家合作,但柳東盛怎麼也沒想到的是,凰城集團竟然借機開出了每畝10萬元的超低價格,而且收購標的囊括了紅星電子廠全部133畝土地!

這事柳東盛無法接受,他也不敢接受,如果被職代會和工人們知道,他的脊梁骨都要被戳破,事態因此而陷入僵局。

為推進收購,高山是智計百出,他聯合廖勇,專門宴請紅星電子廠上級主管部門的領導。飯桌上,廖勇進一步將凰城集團收購的價格壓至每畝8萬元,同時承諾工商銀行將制定一套還本免息、以物抵貸、呆賬核銷的債務重組方案,幫助紅星改制。

但因壓價過低,會談不歡而散。

高山的收購計劃再次陷入僵局,但手段老辣的高山並不是吃素的,柳東盛油鹽不進,正面無法突破,他便在這個時候拉入了另外一枚重要棋子——森海電工。

當然,張雲起覺得森海電工涉局之中,也有它自身的特殊情況,因為與它有關的另一起「土地運作」也正在展開。

森海電工前身為江川市森海電機有限公司,屬于市屬國營企業,同樣地處商業旺區的飛鶴路53號,佔地近88畝,市里面決定在森海電機廠址建設市屬重點項目「新時代商業城」,要求其整體搬遷,進行江川市電工行業全面重組。

市里面批復的這個重組方案就是柳東盛之前說的,以森海為龍頭,通過出讓飛鶴路53號土地獲得資金,對江川紅星、江川電器廠、江川整流器廠實行破產收購,同時投資控股江川市微電機總廠,一並組建江川市森海電工集團。

一度覬覦紅星電子廠地塊而不得的高山和他的凰城集團,便借此次重組絕佳契機卷土重來。

當然,不一樣的是,此時高山的談判對象已不再是蒙在鼓里「被」破產重組的紅星電子廠,而是森海電工,今年3月,高山的凰城集團與重組案的主角森海簽署協議書,凰城以每畝11萬元的價格,拿出1463萬元支付給森海,作為紅星的「職工安置費」。森海負責完成象山路24號的土地出讓手續,進而將紅星的133畝地皮由工業用地變更為商業住宅用地,再過戶至凰城集團名下。征地、轉地成本及相關費用,均由森海承擔。

整套計劃相當完美,但麻煩隨之而來。

在市里面主導的電子電工行業資產改制重組,兼並落後產能的大背景下,紅星電子廠的破廠重組已經是大勢所趨,根本擋不了,工人們也不是不講道理,他們搞不明白的是,紅星一畝地明明可以賣25萬以上,現在被高山變了一下魔術,11萬成交,別的不說,他們的下崗安置費憑空挖掉一大塊,他們怎麼可能答應?怎麼可能不鬧?

問題是,鬧也要破產重組!

為此,主管部門親自督陣主持召開紅星電子廠職代會,連開三次,對廠長柳東盛和職代會秘書長李月華放話說︰「這是最後一次協調處理,不換思想就換人!」

接踵而來的,便是森海在凰城集團和相關單位的授意下,強勢入主紅星,直接更換財務負責人,接管門崗、車庫、倉房、配電室等重要位置,斷水斷電、停產停工停發工資,雙方因此而爭端不斷。

持續到今天,紅星已經陷入絕境。

當張雲起和李季林趕到江川市「象山路24號」的時候,這塊「風水寶地」正上演著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多年來的恢弘進程當中十分常見又十分悲情的一幕。

他沒有下車,叫馬史停在路邊上。

那時候局勢已經相當惡劣了。

大門口外面擺了十多輛挖掘機、鏟車,幾十輛泥頭車,數百名拆遷人員,拆遷隊頭頭是一個人高馬大的平頭青年,他一聲令下,推土車沖向由紅星大門口沙包袋壘成的牆。

緊接著,上百人組成的突擊隊跟上,堵在他們面前的,是密密麻麻幾百號紅星職工組成的一道道人牆,突擊隊員用身體和棍子強行突入進去,擠開一條道路,轉瞬又被堵上,再往前沖,再被堵上,如此往復數次,紅星大門口成了拉鋸戰場,黑壓壓的一片人頭攢動,亂的不可開交。

那時候的天色已近黃昏,氣溫極冷。

朔風如刀,大雪狂卷。

在傍晚的光線下,張雲起透過車窗,看見那一堵堵手挽著手的人牆如銅牆鐵壁,阻擋著一波又一波洪流的沖擊,銅牆鐵壁後面,有一個石階,石階上站著廠長柳東盛、職代會秘書長李月華幾個人。

雖說患有糖尿病的人只要血液透析,也能夠維持基本的生活,但因為腎髒承受不了,食物難以消化,風雪之中的李月華顯得非常的消瘦憔悴,她蠟黃的臉頰塌陷,兩個眼珠子凸出,滿頭的白發在風中飄飛,此刻她手里拿著一個擴音喇叭,正朝工人們大聲喊著什麼。

現場太混亂,張雲起只依稀地听見了「黨員」、「不對抗」、「保衛我們的家園!」幾個簡單詞語,不過,從這個矮小瘦弱的中年女人如石頭般的眼神里,他似乎看到了視死如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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