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文玉離開町內會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了。
他拿出手機看了一眼,現在八點半了,已經過了飯點,也不知道伊吹小姐有沒有在等我。
秦文玉仰頭看著天空,雪還在下。
落在漆黑的山上,落在枯敗的樹上,落在寂寥的村里……
他的思緒仿佛穿越了時間,回到了二十年前,二宮次郎講的那個地方。
那個時候,大藏鄉只是一個偏僻的山村,這個山村的所有人,虎口和指尖都泛著黃綠黃綠的詭異顏色。
大藏鄉周邊土地貧瘠,只是種地根本滿足不了基本的生存需要。
所以,全鄉的人都在做一件事——編織榻榻米。
用一種名為藺草的草種。
二宮次郎也會編,還有他的姐姐,二宮和葉。
每一平米掙五百日元。
長年累月下來,大藏鄉的人的手上,就永遠留著草汁的顏色,再也洗不干淨。
二宮次郎最大的夢想就是進城,去城市里工作。
十三歲那年,他和姐姐二宮和葉爬上了貨車,偷偷進了城。
那一年,二宮次郎第一次看到了機器人玩具。
二宮和葉也第一次看到了連衣裙。
但……一個十三歲男孩和一個十五歲的女孩,能在城市里做些什麼?
他們嘗試過許多工作,但都因年齡而被拒,後來學著隱瞞了年齡,但還是學不會稍微復雜一點的程序。
從家里帶出來的飯團早就吃光了,住處也從一個公園換到另一個公園。
城市里的人們步履匆匆,有誰會在意兩個睡在路邊的,髒兮兮的鄉下小孩?
不過……偶爾也會有人注意到,然後留下幾枚硬幣。
兩人仿佛發現了生財之道,于是,一個在公園,一個就在廣場,一個在城南,一個就在城北。
依靠憐憫獲得金錢似乎要比編上好幾天的藺草來得輕松!
直到……冬天來了。
城里下雪了。
曾經看起來單調乏味的雪,到了城市,似乎變得不一樣了。
二宮次郎感冒了,臉整天整天都是紅的。
二宮和葉決定換一個住的地方,听說冬天水邊會比較溫暖?
于是她挑了一個臨河的地方。
要去到那個新家需要先爬上一個很陡的,落滿了雪的坡,然後再下去。
于是,個子較高的女孩總是先爬上去,蹲在上面向二宮次郎伸出手,用力地把他也拉上來。
兩人依偎在河堤旁,听著冰凌落地,冬雪化開的聲音。
冬天雖然很難熬,但終究快過去了。
冰封的河面之下,去年的腐朽顏色即將化成春日絢爛的櫻花。
快開春了,已經有一些早櫻落在地上,偶爾和一場雪一起吹散,飄進城里。
二宮次郎的感冒就這麼好了。
山里人是從來不吃藥的,他們有自己的辦法,所有的病痛,扛過去就好了。
但,也有永遠抗不過去的病。
那天,二宮次郎帶著乞討了好幾天得來的錢,買了一個蛋糕,興致勃勃地飛奔回河堤旁的家。
今天是姐姐的生日,她雖然嘴上不說,但他知道她一直很期待。
可是……到了河堤旁,那里卻空無一人。
蛋糕砸在地上,粘了一身草木泥滾到了河里。
二宮次郎發了瘋似的滿城去找,他找了很久很久,都沒有找到二宮和葉的下落。
直到有一位好心的路人指點他去找警察幫忙,這個鄉下小子才知道,警察原來也會做幫忙找人這種事。
他們先是問了二宮次郎一些問題。
比如名字,年齡,家住哪里之類的。
然後調出了附近地區的監控,終于,二宮次郎在一個屏幕中看到了她。
姐姐,二宮和葉。
她被好幾個人按住帶走了。
那些人他認識,全都認識。
他們來自大藏鄉,那個該死的地方。
對了……今天是一月二十六日,明天就是一月二十七日,是雪祭開始的日子。
雪祭。
二宮次郎不知道那是什麼奇怪的祭典。
每年一到一月份,村里的所有人都會集合在一起,由一個走路都顫顫巍巍的老人主持,抓鬮選出一個祭品,送往村後最深的那個山洞。
每個從山洞里出來的人,都會變得很奇怪。
說不上來的奇怪,經常盯著一個地方詭異地笑,不愛吃熟食,喜歡吃血肉。
他曾經看到過一個被選為了祭品的人出來後,活生生咬死了鄰人家的雞,然後就這樣吃掉了。
雖然二宮次郎年齡很小,但他能感覺到,被選為祭品不是一件好事。
難道說……今年姐姐被選中了?
意識到這一點的二宮次郎跪在地上央求,央求警察送他回去大藏鄉。
警察同意了,但時間安排在第二天。
二宮次郎坐立不安地在警署睡了一晚,到了一月二十七日,警察開車把他送到了大藏鄉。
剛一下車,他就連滾帶爬地朝自己家里跑。
還好,姐姐還在家里。
二宮次郎驚喜不已地沖上前去抱住了二宮和葉。
然而,二宮和葉臉上詭異的笑容,讓他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次郎……」
她這樣喊著,幽深的眼楮里閃動著光芒,像極了冬日里被凍死在冰層下的魚……
不……她不是姐姐!
二宮次郎努力地掙月兌了她的懷抱,恐懼地逃離了這個家。
他向村里人發泄著自己的憤怒,砸碎門窗,毀壞為數不多的莊稼,甚至點火想要燒掉他們的屋子。
直到有一天,老村長拉住了他,死死地盯著他說︰
「如果不獻出祭品,整個大藏鄉的人,都會變成你姐姐的樣子!」
「那為什麼祭品是姐姐,不是你!」二宮次郎憤怒地吼道。
老村長靜靜地看著他,手按在了他的頭上,像是在進行什麼儀式︰「會輪到我的……這是大藏鄉的命運。」
「你去過外面的世界了吧?」
「很富饒,很美麗嗎?」
老村長像是在詢問,也像是在喃喃自語。
「如果……能夠永遠解決掉這個詛咒,我們大藏鄉也一定可以那樣美麗……」
————
秦文玉哈了口氣,搓了搓手,在旅店玄關換下了鞋子。
老實說二宮次郎講故事的水平不怎樣。
不過,秦文玉倒是知道了他的心路歷程。
這位大藏鄉的現任村長,把抓鬮獻祭的人從大藏鄉的範圍,擴大到了所有來大藏鄉的人。
莫非他覺得他這是在保護大藏鄉?保護他的村民?
「真是可笑又偽善的人類……」秦文玉嘟囔道。
「秦……秦先生……歡迎回來!」剛到屋前,他就看到了對面屋子跪坐在地,臉頰紅紅的伊吹有弦。
以及她身前已經冷卻的飯菜。
「啊……對不起!我這就去加熱!」
看著她急急忙忙小跑離開的背影。
秦文玉的心中好像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讓他微微皺了皺眉頭。
好半晌後,他才收回目光,走到伊吹有弦的房間矮桌旁坐下。
人類真是一種矛盾的生物。
也許,會存在真正善良的人?
或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