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褚星奇從昨夜見識了招魂的場面,被嚇破了膽的楚家人里模出了數份名單。
這些名單其實都是禮單。
寫在絹上,每一份都長達數米。
這份禮單上的內容頗為古怪。
上面記載了楚家這些年從莒縣送出去的「禮」, 以及收禮者。
收禮者遍布全國各地, 有前幾任的莒縣縣令, 有山東府的高官, 有外地豪族, 還有為數眾多的京城權貴。
送出去的「禮」明面上寫著絲綢、瓷器、茶葉、金銀首飾等等。
但為什麼所有禮後的單位都是「個」呢?
絲綢三十個,而不是絲綢三十匹。
瓷器一百個,而不是瓷器一百件。
茶葉更離奇,寫的是茶葉三百個,而不是茶葉三百斤,也不是茶葉三百株,偏偏是茶葉三百「個」。
三百個茶葉恐怕都不夠泡一壺茶!
不只是禮品的數量單位奇怪, 禮品的名稱也很奇怪。
有的禮單上的絲綢寫著七絲綢, 有的禮單上卻叫十二絲綢,有的瓷器寫著坤瓷器。有的茶葉寫著孫家莊茶葉, 有的茶葉寫著李家村茶葉。
褚星奇出身侯門,從小山珍海味、綾羅綢緞, 古玩珍奇,吃用過的數之不盡,什麼樣的好東西沒見過, 沒听過?
他後來又得到了八大王饋贈「鱉寶」,四方游學, 世上的器具物品,幾乎沒有他認不出來的。
但這些名稱古怪的「禮品」,連褚星奇都沒有听過、見過。
什麼叫七絲綢、十二絲綢?什麼叫坤瓷器?莒縣的孫家莊、李家村, 他們問了當地人,孫家莊和李家村也從來不產茶葉。
但拿著官府的案卷與禮單一比較,幾乎令看到禮單的人毛骨悚然。
某某日至某某日期間,莒縣失蹤了七歲的兒童大約三十人。
對應的正好是禮單上送出「七絲綢三十個」的時間。
十二絲綢對應的日期則失蹤了十二歲的少年數人。
莒縣某段時間,當地的女童失蹤一百人左右,對應的是禮單上的「坤瓷器」送出時間。
至于李家莊、孫家村,向當地人隨意打听一下︰這兩個地方在禮單上標注的時間,全村都遭遇了土匪,一夜滅村,大人被殺死,兒童、少年不知所蹤。
朝廷的力量一般只能管得到縣城,縣以下的村、莊等地,大都是當地的鄉賢、地主、大族自行管理、處置,朝廷通過接觸這些鄉賢、地主,傳達政令。
這兩個村莊里最大的地主,正是楚家。據當地說,當時楚家還把這樁事向上報給朝廷,說是盜匪流竄滅村。
鄉下人命賤,朝廷隨意派了官兵去抓了幾個瘦巴巴的流民,就沒有後續了。
此時將禮單和宗卷、縣志一核對,王子服越看越觸目心驚,褚星奇越來越沉默。
短短幾年間,附件縣、村等地,被運走的兒童、少年的數目,竟達到了一個驚人的數字!
「楚家和這些當地的豪族運走這麼多的少年兒童去干什麼?」幫忙一起查看禮單的王子服百思不得起其解︰「就算是為奴為婢,或者是去販賣,這一次性抓走這麼多人,甚至不惜屠村而且那孩童回來的時候都已經死去了」
他想起昨夜那些孩童自陳,說是自己的骨肉都被豺狼吞吃殆盡,沒有尸骨可尋。不禁打了個冷顫。
褚星奇收起禮單、宗卷、縣志︰「這麼多人?恐怕他們還覺得不夠。」
這一刻,他常年甜蜜的聲音冷得像冰塊一樣︰「我經行南北,見到過一種邪術,現在富貴人家流傳。他們深信以邪術祭祀延長壽命,並取得財運、福運、才華、權勢,以蔭澤自身及後代者。這種邪術的祭祀品就是未成年的少年、兒童。他們會抽少年、兒童青春活力的骨髓,換掉自己開始老邁腐朽的骨髓;讓邪道術士提煉孩子們的血吞吃入月復,以換取一段時間的精神抖擻。」
「而多少個兒童的血,才能提煉出一枚血丹。以這個標準衡量,楚家運走的兒童,都還不夠幾次邪術的。這種邪術的直接後果之一,就是用過邪術的人必須持續不斷地服用血丹以維持精神,會老得特別快,而且會身染詛咒,一旦身死,數日之內就會急劇**,並且詛咒爆發,傳染給身邊的所有人。也就是你們所見到的楚公子的死狀。」
「這種邪術在南方,流傳在那些五通神的虔誠信徒之中。說是有信徒乞求延壽增財,五通特意賜下的。」
「我之所以死咬著五通神不放,一路追殺,最初也是為了追查這邪術。」
嬰寧听得呆了︰「幼崽好珍貴的!狐狸都知道保護幼崽。為什麼人類要這樣摧殘自己的後代?」
褚星奇沒回答。
但陶術看完禮單,嘆了一聲︰「也許是因為,當一個社會之中,人與人之間的生活、環境、距離都太遠了,遠得隔閡如此之深,就像你們看螞蟻一樣,有的人並不把其他人當成人了。」
這樣的事情,現代的地球,依舊一次又一次地重演。
嬰寧喃喃︰「那做人到底好不好呢?母親說做人好,做人知禮節,懂仁義,不會被動物一樣被人吃掉。可是今天一看,做人和做狐狸,又有什麼區別呢?做人,還是會被吃掉呢。還是被同類吃掉。」
面對嬰寧的疑問,眾人一時盡默默。
等理完禮單,王子服和嬰寧的案子也結束了。
楚家人見識了褚星奇的手段後,又得知了他是理國公的公子後,當即撤訴,願意配合縣令釋放王子服、嬰寧,承認楚公子是自己暴卒的。
楚家和王家的糾紛已經結了案,王子服和嬰寧都已經無罪了,可以回家了。
誰知,臨行之前,嬰寧卻說︰「子服表兄,你自己回去吧。嬰寧不回去了。」
王子服一怔︰「那你要去哪?」
「我要回山里去陪伴母親。」
「什麼時候回來?」
「再也不回來了。」嬰寧說。
「可是,山中清苦,姨母鬼身老朽,恐怕再世之日近了。等到姨母也走了,你一個人再山中怎麼熬得下去,難道要終身與野獸為伴,宿墳墓洞穴?」
「子服表兄,嬰寧本就是狐女,自小長在山野,為狐狸所養。」
「你是人,怎麼能過這樣的生活」
嬰寧止住王子服的話,她臉上一貫的笑竟然停下了,總是憨笑的嬰寧居然嘆了口氣。
她說︰「可是我覺得,在這個人間做人與做狐狸,差別也不是很大。你看,做狐狸有一天會老死,會餓死,會被其他野獸咬死吃掉,會被人剝皮。可是做人,也還是會被人吃掉,被敲骨吸髓。」
她說︰「母親總是說我不懂人情,所以不能徹底當人。可我現在醒悟了,也懂了,卻更願意繼續當狐狸。」
話音剛落,嬰寧的面部忽然發生了奇異的變化。
她的真實容貌,原本是一張介于半人半獸之間的狐狸面孔。
此刻,她臉上的毛發逐漸褪去,露出了光潔如雞子的皮膚,原本狹長的狐眼開始變大,變成了人類的杏眼,橙黃的瞳孔變成了清澈的黑色,原本幾乎連成一片的鼻子和嘴巴也分開了,高高隆起的吻部平了下去,變成了人類的瓊鼻、丹唇。
狐女嬰寧變成了美麗的人類少女。
嬰寧撫了撫臉頰,恍然如大夢初醒︰「啊原來這就是人啊。」
在她選擇了回到山中做狐狸的時候,她反而真正領悟了「人」。
變成了美麗少女的嬰寧,她的容貌和每個人幻象中的都不一樣,和張玉也完全不一樣。
但她和張玉站在一起,截然不同的容貌間,卻有某種令王子服覺得熟悉的神態,十分相像。
王子服左看張玉,右看嬰寧,竟怔住了。
看見王子服怔怔的表情,嬰寧嫣然一笑︰「子服表兄,你進了我的‘故事’。可是,我終究不是那個性情超凡月兌俗,卻能陪伴在你身邊的人。卿是凡人,我要麼淪落為凡人,方可與君同宿。可是倘若我是凡人,你還愛我嗎?可我如果還是那不解世俗的狐女嬰寧,又豈能久留在你身邊?」
「憨生兒嬰寧已醒矣!書界幻夢自心生,君子亦該醒矣!」
她一聲斷喝,忽飄然遠去。
王子服頓在原地,恍然而醒。
他對上了張玉那雙始終清澈而平靜地注視著他的眼楮︰「你想起來了?」
「王子服」——陳羽閉了閉眼,再次睜開,似哭若笑︰「我——想起來了。」
與此同時,他的身形也在慢慢淡化。
他從故事中醒來了,可以月兌離這個故事,回到現實了。
「張」他一字剛出口,又自嘲地停下了︰「我真的很沒有用,對不對?一直在給你添麻煩啊。」
在陳羽的身形徹底從文本世界里消失,重新出現在現實里世界里前,張玉取出戒指里的一本筆記本,放在他手上。
那筆記本上的字跡十分熟悉。
在重新出現在自己的房間中時,陳羽听到他一心愛慕的少女略帶嘆息的余音︰
「不,是我連累了你。你並不‘沒用’,我們在各自的世界里都有自己的位置。陳羽,但我的世界,很危險。我不想傷害你。」
所以,在各自的世界里停下吧,不要再向前走了。
陳羽怔怔地,听懂了少女笨拙的、生硬的言外之意。
王子服明知不可,仍舊奢望著不解世俗的嬰寧為他而停留在人世。
但最終陪伴王子服的,始終只會是成為了凡人的秦家表妹。
不解世俗的傳說,停留在凡人的身側。對凡人,對傳說,又何嘗不都是一種傷害呢?
一滴眼淚緩緩地落下,打在了那本筆記本上,最終,模糊了「贈張玉」的字跡。
「小玉,走吧。不要看了。」陶術按了按張玉的肩膀︰「那男孩子外柔內剛,是個好孩子。他會自己明白過來的,不要擔心了。」
「嗯。」張玉應了一聲。
此時,他們正要離開莒縣,返回京城。
路口卻被前來相送的莒縣百姓堵得嚴嚴實實。
來送他們的全是那晚失蹤孩子的親屬。
他們扶老攜幼,提籃子攜禮物,一路趕來,堵住了三人——尤其是褚星奇的路。
「道長,您說會為我們殺狼,當真嗎?」
褚星奇說︰「當真。」
失去了三個孫孫的老人家說︰「如果那狼財富廣大,你殺嗎?」
褚星奇說︰「殺。」
目睹了孩子身上千刀萬剮的痕跡,一夜白頭的父親說︰「如果那狼權勢滔天,你殺嗎?」
褚星奇說︰「殺。」
因孩子被吃盡血肉而哭瞎了雙眼的貧窮母親抓緊他的手︰「如果那狼為你所愛,你殺嗎?」
褚星奇頓了頓,半晌,極緩慢地說︰「殺。」
「那麼,我們就等著道長的好消息了。」
此後,人們的一送再送,送出了十幾里地,還依依不舍。
貧窮的莒縣百姓一無所有,他們也不知道褚星奇是什麼出身,曾享用過怎樣的富貴。
他們只傾自己所有,把家中的唯有的雞蛋、最厚的衣服、僅有的一擔米都殷殷地送給了他,殷切地盼著他為他們殺狼除害。
過回頭時,褚星奇還能看到人們臉上的淚痕和仇恨。
他低下頭,握緊了桃木劍,在馬上久久不語。 ,百合免費最快更新無防盜無防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