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英英今年讀高一, 跟父親劉豪住在一起。
劉豪在政府部門上班。
周六下午,劉英英從學校補課回來,在家里補政史地的作業。她已經打定主意高二要去讀文科了。
今天劉豪沒有上班。事實上, 劉英英覺得她爸爸這份工作是相當清閑的。
除去上級安排任務的時候,經常一去好幾天不回來, 其他時候,爸爸比她這個高中生、比作為小學教師的母親,都不知道閑多少。
看,他還有閑心澆花呢。
劉豪弓著背, 正細心伺候著陽台上的一排花草,澆水, 捉蟲,修建葉片。
他很瘦,羅圈腿,背有些駝峰, 脖子前傾, 跟劉英英一樣掛著近視眼鏡, 四十多歲,頭發白了小半。
遠遠望去,像個背著大鍋似殼子的甲蟲。
在劉英英很小很小的時候,她記憶里的父親還是挺拔的。
後來, 從農村考出來的大學生父親在一位同鄉老板的勸說下, 借了錢,辭去了公務員的工作,進了他們在城里的銷售公司,他們也舉家搬到了城里。
那時候,家里擔負著房貸, 她剛剛上學,女乃女乃重病,爺爺也開始生病,母親教師還沒轉正,收入微薄。于是家里就一筆一筆地向親朋好友借。
父親就在公司經常熬夜加班拉業務,還出去找各種兼職,對著電腦敲文字完,還要出去開出租車。
長年累月,他駝了背,身材走了樣。
但更難過的還有各種催債。
親朋好友各有各的難處,體諒總有度。
逢年過節,催債的人如燈轉,催債的信似雪花。
更有父親性格內斂溫和,公司的各種雜務山一樣堆積在他身上。
每天晚上劉英英揉著眼楮出來,父親都還紅著眼楮在台燈下繼續工作。
只要接到電話,本來性格穩重的他立刻壓下聲音,擠出笑意,陪著小心。
陪完小心,他呆呆地望著桌面擺著的一本書一會,吐出一口白氣,在冬夜搓著手繼續日復一日的工作。
劉英英看到了那本書的書名是《變形記》。
黯淡的台燈下,駝起的駝峰與艱難的生活,壓得他低下頭去,蜷縮著,跟《變形記》封面上那只笨重沉默、人立而起的大甲蟲一模一樣。
漸漸,繁重沉悶,一成不變的工作里,原本的父親日益麻木。
他原本是帶著一點風趣,喜歡讀書的人,但慢慢地,他只讀那一本書了,整個人都變了,變得日益沒有「人」的樣子。
他不會了笑,不會了哭,昔日的愛好一點點消失。
每天除了出去工作,再帶回來錢,按照定好的時間去醫院、送她去學校,再沒有第二句話,沒有半點自己的性格。
他的雙手雙腳逐漸變細,肚子變鼓,背起駝峰更明顯,那駝峰還發硬,表面閃著殼似的光。
他開始喜歡吃半腐爛的蔬菜,剩下的肉骨頭,變稠的白醬油。
一次,母親夜半起身,被他嚇了一跳——他竟然半夜蹲在垃圾桶旁窸窸窣窣地翻檢著變質的食物。
被光一照,像黑暗里受驚的昆蟲,逐漸細長的四肢滑動,朝房間里滑開了。
第二天起來,母親問他干什麼,他就一臉茫然,什麼也不知道。
勸他去看病,他就說,他快四十歲了,老板早就想開他了。但凡請假一次,就有可能遭遇開除的厄運。因此堅決辭了母親去醫院的提議。
但即使如此,父親仍沒有逃過他想極力避免的命運。
劉英英六年級快畢業的時候,父親的上司親自到她家來。
父親正要送劉英英去學校,被上司堵了個正著。
上司拐彎抹角,只想讓父親主動說出辭職的話。
但父親只有一成不變的笑。
最後上司有些忍耐不住︰「你近些時候腦筋越來越不靈,就不要佔著這個位置,我要辭——不要逼我說出來。留個老人的體面,我還會給你發最後一期的工資。」
父親這才止住了笑容,他的聲音嗡嗡地,不像從喉嚨里發出,更像是昆蟲震動翅膀的聲音︰「你說‘辭退’?你說了,‘辭退’?當年你把我帶到城市,勸我在這里安家,說大有可為。如今我年紀大了,跑不動業務了。你說要,辭了我?像把一只蟲子,鏟掉那樣?」
那眼楮竟然似無機質的昆蟲眼楮,牢牢盯住了上司。
劉英英視野里的父親開始晃動。原本清 的臉一點點扭曲,直到一只黑色的大甲蟲穿著父親的衣裳人立原地,沖上司張開了口器。
劉英英發出尖叫,在噩夢里暈了過去。
醒過來的時候,她躺在醫院里,趟了好幾天。
母親從學校趕回來,坐在她身邊垂淚。
「媽媽,爸、爸變成了好大一只蟲子」劉英英拉住母親傾訴。
母親安慰她︰「那只是噩夢。最近身體是壞了些,背更駝了。但你怎麼能把他看成蟲子呢?」
劉英英若有所思︰「那爸呢?我夢到他上司說要開了他。」
母親頓了頓,還是沒有瞞著女兒,說︰「你爸確實被開除了。不過,他馬上就找到新工作啦,比以前好的多了。現在正在交接工作呢。」
「我要看到他人。」
母親便指了一指︰「喏,他來了。」
父親怯怯地站在門口,望著他們母女,手腳局促。但是看起來確實人逢喜事精神爽,他細長的手腳還是手腳,他的駝背也只是駝背,他的眼楮還在眼鏡下關懷地望著她。
不是昆蟲的肢節,不是甲蟲的硬殼,不是無機質的冰冷眼楮。
劉英英盯了他很久,才意識到父親在叫「英英」。
英英下意識應了一聲。
然後,父親露出一個笑容,這一笑,竟然一掃這幾年的壓抑,顯得又像她很小時候,手把手教她讀書的父親了。
「英英,你不是說喜歡大海嗎?我要去海邊的城市工作了。單位說你的學籍也可以一起轉那邊去,享受本地學生的待遇。」
後來,父親換了工作後,爺爺的病不知道哪里的錢,社保全包了。母親的職位也轉正了。
家里欠的錢,父親新工作的錢,也足以一筆筆還清了。
甚至,新單位還允許父親在家鄉待了一年,直到送走了臨危的女乃女乃,辦好了喪事。
劉英英才跟著父親來到了空氣濕潤的海邊小城,進了新的初中。
何況新工作這樣清閑,父親又有了很多時間陪她,有了時間做自己喜歡的事。
所以,盡管劉英英心里知道,父親所謂在政府部門的新工作有很多很多的神秘,但她總是乖乖地不問太多。
何況,父親從那以後已經好多啦。
只是劉英英心里仍總縈繞著一點揮之不去的疑問。
每次做噩夢,她都會夢到父親背上長出甲殼,五官變形。
她那時候看的清清楚楚,父親明明就變成了一只大甲蟲。
但所有人都說是她看錯了,是她生了病,做了噩夢。
這兩年來在天洲市,父親看起來也毫無異狀——即使他的體態比起年輕時候差異太大,簡直像兩個人。但又有多少人年紀大了身材不走形的?
何況在那麼大強度,那麼多年的社畜生活摧殘下,劉豪竟然還沒有猝死,已經算是奇跡了。
所有人,包括劉英英自己,都努力告訴自己,本該是這樣的。
但是,這一天,劉英英寫完作業後,正躺在床上和同學啪啪啪地打字聊著後天的期中考,她耳邊,忽然捕捉到了極輕的一聲「嗡」。
那一聲真的很輕很輕。
輕得好像是有一只小甲蟲振翅落在了她的窗台。
可是劉英英一霎時,全身汗毛聳立。
如果每一只昆蟲的振翅聲都有各自獨特微妙的頻率,那麼,劉英英就認定,這一聲她絕對听到過!
明明已經過去了兩年,明明已經時隔了這麼久,劉英英卻立刻想起了那只穿著她爸爸衣服的大甲蟲。
她房間左邊的窗子,打開可以從側面看到陽台。
她當下輕手輕腳地爬起來,朝陽台看去——
父親沒有在陽台那了。
他精心飼養的花草,也好好地待在那。
其實,這幾年他喜歡養花草,不過,他也不是每次都養。
有時候養的勤些,有時候一盆都不買。
但養的時候的那些花草,沒一盆養得活的。
即使今天還枝繁葉茂的,第二天據說就枯了——之所以是「據說」,是因為劉英英從沒見過那些據說枯了的花草,都是一大早就被父親弄出去丟了。
而且越是嬌女敕繁茂的,經常最早「枯萎」。
這一刻,劉英英福至心靈,忽然發現了這兩年來所有花草可能的去處——就在眼前,其中一盆開得很茂盛的花草上,那大片鮮女敕的葉子被整齊地啃了一排。
那鋸狀的,看起來像是某種昆蟲的口器咬下。
。
這時,父親的腳步聲響起。
劉英英趕緊縮了回去。
那盆花草被劉豪搬走了。
他郁悶的聲音響起︰「啊,這盆草又養壞了。我拿去丟了。」
一些瘋狂的猜測在劉英英心里瘋長。
她告誡自己︰劉英英,你別亂想,不過是一盆草而已!不過是巧合而已!
但是劉英英這一天情不自禁按著這沒來由的懷疑,暗中觀察起父親。
他在趕鳥。
父親很討厭所有的鳥。尤其是那些以昆蟲為食的小鳥。
他去買了新的花草填充。
父親買的所有花草,都是很多昆蟲喜歡吃的廣譜。
他四十多歲了,身手很靈活。
並不是常年鍛煉的靈活,事實上,他不怎麼鍛煉。那細長的手腳,羅圈腿,從樓梯走上來的時候,像是昆蟲爬行滑過一樣迅速。
這一天晚上,「英英,來吃飯了。」劉豪做好了飯菜叫她。
她坐到桌前,吃飯的時候發現劉豪一口也沒有吃。
「爸,你也吃啊。」
「爸不餓,你先吃吧。」
胡說,她明明看見他偷偷咽了一口口水,肚子起伏一下。
劉英英吃完飯就匆匆回房了,躲在房門後繼續觀察父親的動靜。
沒有什麼異常,父親一如既往地收拾了碗筷,那些剩下的飯菜都好好放著。
她稍微松了口氣的時候,這天晚下半夜,那嗡的聲音又響起了。
聲音似乎是在廚房。
她從夢中驚醒,悄悄下了床,打開房門的縫隙,往廚房看。
客廳里,一個黑乎乎的影子蹲在桌上,正「抓」著垃圾桶里的變質食物、爛菜葉、西紅柿大嚼大咽!
那看起來是父親。
他穿著父親的睡衣。
劉英英拼命捂住了嘴。
但是、但是,他背上有一對黑呼呼的,可以兩邊分的甲殼。
影子照在地上,分明是一只巨大的甲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