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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天洲市, 天空冷得有些陰蒙蒙。

樹葉雖仍綠在枝頭,那綠卻是黯淡的。

濕冷的風從窗台縫里鑽出來, 吹透棉衣羽絨,吹得人骨頭里都生了幾重的冰。

「老師來了!」坐在班里末尾的男生往窗外看了一眼,連忙扯著嗓子嚎了一聲,提醒同學們趕緊把手機藏好。

高一五班的班主任姓董, 單名一個範字。

他走進來的時候, 班里的學生全正襟危坐,或者看似低著頭翻書。

經驗老道的董範一眼就看出他們的裝模作樣, 大部分都還殘留著劇烈動作後的感覺,姿態僵硬。

他心里想著待會再收拾這幫小兔崽子, 叫那個坐在前排,唯一一個真地正襟危坐的女孩子︰「張玉,你出來一趟。」

那頭上扎著紅綾, 個子不算高,身形縴瘦,卻背脊挺直得像一顆小松樹的女孩,便應了一聲,站起來, 隨老師出去了。

原本就在裝模作樣的大部分學生一霎時都豎起耳朵。

張玉在他們天洲市一中的高一, 可謂是風雲人物。

動輒請病假,偏偏每次考試都能排名前幾的人實在不多。

只是這個女孩子實在不好接近。

「哎哎哎,你說老董找她干嘛?」坐在她後桌的一個學生捅了捅自己同桌陳羽的胳膊。

陳羽悶悶道︰「我怎麼知道。」

他們在說小話的時候,門口忽然探出老董一張老臉︰「這一節我有事, 跟你們體育老師換課了!你們下樓上體育課去吧。下樓的時候安靜點,別吵到了其他班,吵到其他班你們這節就改自習。」

教室立刻歡呼聲震天。

對高中生來說,一節不被主課霸佔的體育課,實屬來之不易。

一五班的學生們一臉興奮又躡手躡腳地下了樓。

體育課,一向是生活緊張的高中生們的放風機會,體育老師當然也清楚這一點。松弛有度,才不會把人憋死叫他們集中活動了一會手腳,又跑了幾圈,練了練體育項目,也就放他們「自由活動」了。

等大家都去玩後,陳羽坐在樓梯上,悶悶地望著樓下正在撒歡的同學們。

男生們群聚一起,或打籃球,或踢球。

女孩子們三三兩兩,小團體散步、竊竊私語。

這時,那被老師叫去的女孩終于抱著一本書緩緩下樓來了。

只是她沒有融入任何一方,獨自坐在離人群較遠的花壇陰影下,膝蓋上攤著一本書,看封皮大約是語文書吧。

她各科成績都好,唯獨語文成績有缺憾。

偶爾,她會抬頭看一眼在寒風里仍然揮灑活力的少男少女們,卻並不靠近。

風吹起了她垂在鴉發間的艷艷紅帛,輕柔地拂過她白皙的側臉,她又重新低下頭去。

操場有不少的女學生,但凡是留長發的,也都綁著個下垂的帛帶,其中以紅色居多。

她們都悄悄學她。

陳羽透過樹木的空隙,盯著那起落的帛帶︰

但她們都不如她。

這帛帶扎在她的發間,才有奇異的艷艷之色。概因她太靜默太素淨了,便襯得那艷色也奇異了起來。

此時,她翻書翻著翻著,忽然翻到了一張紙。她盯著這張紙看了一會。

忽地抬起頭,竟穿過那些樹杈草叢,雷達一般精準地看住了他的方向。

當那對清凌凌的眼楮和他對上的一霎,他臉騰地一下燒起來,慌手慌腳地爬起來往樓上跑,雙腿幾乎軟成面條,還險些跌了一跤。

她會不會看到我了?她這麼厲害,是不是一直都知道我在看她?

第二個念頭根本不能想,只要一想,他就覺得自己整個人都燒紅了,等同手同腳地躲到了樓上更隱蔽處,才稍稍松了一口氣,害羞地從窗戶再看出去。

還沒看到她的身影,衣領被人拽了一下。

陳羽回過頭,眼前卻被一片陰影籠罩。

堵住他的是幾個人高馬大的男生,他們是隔壁關系班的。

他們「嘿」了一聲︰「小白斬雞,跑啊,今天怎麼不跑了,還自己送上門來了?」

陳羽瘦弱得跟一般女生差不多,皮膚白得出奇,五官雖然生得俊秀,但平時悶頭讀書,不愛說話,也不喜歡跟男生們品頭論足班里的姑娘,甚至好幾次公開駁斥他們的意婬,因此男生里人緣不好。偏偏有些女孩子就喜歡跟他搭話,連其他班的女生都有。

他們哥幾個看他不順眼,想找機會揍他很久了!

何況這姓陳的也沒什麼關系好的兄弟,被揍了也沒什麼人給他撐腰。

可惜陳羽為人機敏,不是跟老師一起行動,就是避著他們走。

有一個健壯的體育生擼起袖子,怪異道︰「還能咋地,這小白臉偷看妞忘了跑唄。」

他們跟蹤他,早就知道他一直注意著一個女孩,便嘲笑起來︰「他也就這眼光,也是,就他這體格,也就看看這種干癟又長得一般般的的黃毛丫頭。還什麼風雲人物,整天請病假,病怏子一個」

「喔,對了,這個高一的女的叫什麼來著,是不是叫什麼張張玉?章魚?哈哈哈」

一直只沉默不語的陳羽竟然生氣了,往他肚子上沖了一拳,臉色漲得通紅︰「你們不配提她!你們這些垃圾,你們怎麼會知道她,你們根本不知道她是什麼人她不是病秧子」

他猛然地這一爆發所有人都猝不及防,那體育生齜牙咧嘴︰「你個小白臉還敢先動手!把他拖到宿舍廁所里去!」

他們當中立刻有人夾住陳羽的脖子,另一個鉗住他的肩膀,幾人作哥倆好的把他架下樓,往男生宿舍里拖。

「你們干什麼干什麼」他拼命掙扎,但是被人捂住了嘴,已經架進了寢室。

這時候上課的上課,上體育課的上體育課,宿舍空無一人,廁所里更是空蕩蕩的,他們把他的頭按在最後一間的抽水馬桶上,掄起馬桶蓋肆無忌憚地往他頭上砸。

砰——

劇痛,陳羽眼冒金星,想要掙扎,卻被那重力敲擊在頭顱上,幾乎不能站起。

宿舍樓走廊里走過幾個回宿舍拿東西的男生,听到巨大的響動,嚇了一跳,探頭探腦。

「看什麼看,再看連你們一起揍!」這幾個是出了名的校霸。

他們猶豫片刻,不想惹事,何況陳羽人緣也不好,他們便快步走開了。

陳羽又挨了幾下。

他的頭腦里似乎有水在晃,痛,暈

有什麼熱乎乎的東西流了滿臉金星漸漸化作了黑暈,冬日本來就黯淡的陽光一點都照不進他眼里了

那幾個男的一把把他的臉摁向馬桶蓋︰「還敢求救?听說你爹媽在外面做生意,很有錢?所以經常給你一大把生活費?錢交出來。」

陳羽沒有反應。

他們打紅了眼,看他不識抬舉,便再次舉起馬桶蓋,凶狠無比地要往他太陽穴上砸。

即將落下的一刻,「砰」,玻璃碎了。

正在打人的幾個听到玻璃破碎聲,抬起頭。

咚——!

一股大力猛然襲來,他們眼前閃過一抹紅痕,四肢被絞住,手骨被絞得近乎骨折,慘叫一聲,幾個健壯的男生什麼也沒看清,就兩眼昏花地全倒在了地上。

而此時,陳羽癱在地上,全身都痛,最痛的是頭,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血流到眼楮里,刺痛。

但他仍努力張大眼,去看那從窗戶一躍而入的少女。

灰蒙蒙的冬日里,她站在稍遠的地方,微微蹙著眉看他。清得像秋天的潭水一樣,以至于少了一些人間之氣的眼里,正映著他滿面血污的模樣。

少女的眉目間一如既往的平靜,淡漠,以至于接近冰冷。

她來了。她果然來了。

原本沒有熱度,陰蒙蒙的冬日陽光,此刻卻忽然照進來了,照得他身上回了暖。

少女收回紅綾,回身,卻對上那滿面血污中一對閃閃發亮的眼楮。

她伸出手,示意他扶著她的手站起來。

卻听到這個有些面熟的同班同學說︰「咳咳我能爬起來」

陳羽便當真自己從地上,搖搖晃晃地爬了起來。

他對張玉笑了笑︰「我自己去校醫室」

一般人看到他這血流滿面的樣子,大約會不放心,張玉卻打量他片刻,點了點頭,卷起紅綾,像拎小貓一樣,把那幾個被混天綾裹住的健壯男生提起來,轉身走了。

陳羽扶著牆下樓的時候,發現那幾個校霸被紅綾毫不客氣地裹成蠶寶寶,掛在了寢室樓旁的大棗樹上,頭朝下那種。他們已經醒了過來,折了的手骨劇痛,在樹上晃動血液倒涌,頭一下下磕著樹,在那一聲聲地發殺豬慘叫。

這熟悉的場景,宛如回到了板橋區二中。讓兩耳還在嗡嗡嗡的陳羽忍不住笑了起來。

一笑,臉上就疼。但他還是笑。

那幾個校霸被掛在樹上,看見陳羽在那笑,嘴硬猶叫︰「你別囂張,臭小白臉,自己慫逼弱雞,只知道讓病秧子救,讓女人救!吃軟飯,沒用!」

陳羽卻道︰「她不是病秧子。她是大俠,是英雄,無論男女,都是。至少是我的英雄。」

那幾個校霸沒有聲音了。

陳羽回過身,便看見比他矮了一個頭多的少女站在他身後,帶著老師,甚至還有穿著制服的「警察」,正站在他身後。

她听到了。

她真的听到了

轟,陳羽原本還沒被血污了的部分臉頰爆紅了,隨即又白了。

因為少女直直地捏著一張紙條——那是他塞到她語文書里的,她知道了。

她清可見底的眸子注視著他,將那張紙條遞回給了他,緩緩地搖了搖頭。

她知道是他塞的紙條——即使沒有署名字。知道他的想法,知道看著她的是他。

沒有委婉,沒有羞澀,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顧慮。她便戳破了一切,拒絕得干脆利落。

她從不是喜歡拖泥帶水的人。

那個有些怪異的「警察」擺著一張苦瓜臉處理完了這件事,把那幾個動手的男生帶去了警察局。

等臉色蒼白的陳羽頭上包著紗布從醫務室走出來,救護車也要到了,醫務室的老師叫董範帶他再去醫院查查是否有輕微腦震蕩。

醫生查出來確實是輕微腦震蕩。

陳羽的父母常年在外地。出了這樣的事,也不好再把陳羽帶回學校,董範就把這個學生安排了住院。

董範坐在陳羽床邊,這位看起來嚴厲,其實一直很喜歡叨叨,還有些慈祥的班主任早就看到了學生死死捏著的那張紙條,他嘆了口氣︰

「不要早戀啊,小孩子。」

「何況你選的對象,沒有結果的。小玉是個好孩子,不過,她的情況有些特殊。你以前是她的初中同學?」

「是。」

董範道︰「既然是她的初中同學,那你應該也知道一些事情。」

「我知道」陳羽沉默片刻,回答董範。

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同學們幾乎誰也不敢接近她。

不是因為她心高氣傲,總是冷冷地。也不是她不與人交際言談。

她其實是個很好接近的人。

你問一,她答一。而且答的話單刀直入,幾乎從不欺瞞。

她幾乎是有求必應,只要你向她請求幫助,只要是正當的,她都會盡力伸手。

哪怕是被人捉弄,或者起哄架秧子,她也平靜得過頭,像塵世間的東西她都看不入眼似的,像一尊靜默的冰冷火焰。

也正因為如此,他們越發不敢問,越發不敢接近。

因為那火焰看起來是冰冷冷的,通亮澄澈。但你若心存絲毫不垢不淨,那焚魔滅怪的熱度,就先將你焚盡了。

世人誰無陰暗?便懼怕她。

有些從初中開始,就跟她是同學的,更是敬畏她若敬畏神明。

陳羽的臉上流下一滴淚,掌心幾乎將那紙條捏皺,翻了個身,俊秀的少年把臉埋在被子,悶悶地說︰「老師,我知道的」

「我一直看著她她從十五歲開始,就再也沒有變過一點樣子了」

「不管她會不會喜歡我,我都知道,我們不可能的」

她是傳說,而他,他們只是凡人。

董範听他這少年心事,嘆了一息,拍拍學生道︰「你好好休息。以後長大了,就會慢慢過去的。」

「嗯」陳羽臉悶在被子里。

董範走出病房去了,很久之後,這少年才從被子里爬出來,怔怔地看著窗外。

病房外,夜已經深了。這家醫院的住院部外,有一個小人工湖。

在這樣濕漉漉的冬夜里,湖面上似乎起了薄霧,霧氣甚至涌進了他的窗口。

董範走在夜霧里,似乎听到了啜泣之聲。他回頭一看,懷疑是病房里傳出的,但那啜泣聲听起來又像是個女子的。

他有心上前,又怕傷了學生顏面,畢竟少年人自尊心強。最終還是便嘆了口氣,漸漸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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