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金光的烈焰沖進黑雲的剎那, 資深者手中的核心文本也嗡嗡作響。
張玉仰頭看著天, 忽道︰「它叫我們幫它。」
紅綾無風自動。
陳薇有些擔心道︰「小玉, 你今天是怎麼了?為什麼這麼克制不住特質?」
張玉轉回頭,認真地看著他們道︰「它叫我們幫它。」
鳳凰的烈焰所過之處,隔斷陽光的黑雲便散去,露出被黑氣遮蔽下的真實——那漫天的烏雲,竟然是無窮無盡的妖魔們組成的。
這是浮在天上的妖魔之國!
這個國度中充溢著貌似成熟豐美的氣息,引誘著眾多凡人供奉于它。
但它的真身卻是一大片腐爛、深沉的無邊沼澤。
沼澤中透不進半點光亮,奇形怪狀的各色妖魔在毫無顧忌地互相廝殺、吞噬,也吸收著來自下界的血肉養分。
有蛇化的般若女,身上長著鱗片, 鬼目猙獰, 長長分叉的舌從獠牙邊伸出, 吞吐雲霧。
她們吐出的雲霧里沉沉浮浮著許多顆人心,每顆人心俱是一張美人面,或嗔,或喜,或妒, 或纏身。若有滿意的, 般若便挑揀一張,戴在面上。若是不滿, 便將那張求告的美人面,連帶那顆心髒一起吞吃下肚,重新挑揀。
生著人頭的鬼鳥飛過, 它們閉著眼,慘白的臉,艷紅的唇,面容嬌軟,卻背生黑羽,爪牙似猛禽,時不時發出「呀~」、「呀~」仿佛曖昧□□的叫聲,似勾引獵物湊近。
人面蜘蛛則結網沼澤,靜待獵物。巨大的螯前穿著許多生人。
上身是人,下半身卻是有八只復眼,八條腿上長滿毒刺的巨型蜘蛛,蛛腿上或刺穿著一個尸骸,慢條斯理地食用髒腑。
如此諸多妖魔,種類數之不盡。
每當來自人界諸國的養分充盈著沼澤時,便有新一輪的鬼魅妖邪誕生其中。
而妖子魔孫愈多,沼澤的範圍便越發擴大。
此時,鳳凰的火焰卻驅散了直接連在豐朝這一片土地上方的大片黑氣。
陽光照下來的時候,妖魔之國中,那些弱一些的鬼魅直接魂飛魄散。
而更強大一些的,也被鳳凰的火焰燒得慘嚎。
沼澤中潛藏的百萬、千萬妖子魔孫們被激怒了。
它們在尖嘯,圍住鳳凰,要撕咬它!
它們的數量太多了,密布天空,遮天蔽日。以至于體型巨大的鳳凰在遮天蔽日的妖魔面前顯得相對渺小。
鳳凰雖然強大,卻無法撕扯下爬上自己翅膀的一些弱小的蟲類妖魔。它一口火焰吐出,焚空了眼前一片黑雲,下一刻,更多的黑氣就會涌來,似無窮無盡。
一位資深者小小地驚呼一聲︰「看!」
眾人隨著他的視線看去,看見了豐朝的民眾。
他們有的人滿面驚懼地跌坐在地,看著鳳凰與妖魔們的廝殺;有的人趕緊匆匆逃離現場。
有的人認出了那些妖魔就是王室供奉的,賜下秘術的神祗,竟然憂慮起鳳凰殺死它們會損害自己這些年的富庶。
他們每個人的腳下都伸出了一根沒有實體,看著十分虛幻的黑色管子,數不清的黑色管子都連向王城深宮里的女神像。
黑氣源源不斷地從他們的體內,順著管子,輸入到女神像那。再通過女神像頭頂的臍帶,輸送給天上的沼澤。
這景象,仿佛是一只巨大的黑色水母,自空中張開觸須,連著人世百千之惡。
沼澤中一刻不停地產出新的妖魔。
華美的羽毛紛紛落下,鳳凰被撕扯得遍體鱗傷。
隨著鳳凰的遍體鱗傷,王勇察覺眼前的一切景象都開始搖晃起起來,
「唉。」那前兩次的輪回中,隱約在眾人耳畔響起的聲音,再次響起了在眾人耳邊。
這一次,非常清楚。
他們回過頭,看到了那曾在《詠史》之中、十五年前都出現過的老婦人,出現在了他們身邊。
那憑空出現的老婦人,卻仍是十五年前那副典型的朝鮮族婦女的外貌,只是腰背更佝僂一些,身體更瘦弱了一些,身體略微虛幻。
但周邊的豐朝民眾,卻仿佛沒有一個人察覺憑空出現的老婦人,只行色匆匆從她身邊走過。
王勇等人登時警惕起來,向後急退了幾步。
老婦卻兀自望著天空的鳳凰,嘆道︰「這孩子,還是太急了太急了」
她看向王勇等人,對著他們輕聲道︰
「幫幫它吧幫幫他們吧」
天空中被鳳凰火燒的妖魔有的尚未死去,從妖魔之外墜了下來。
一個蟲類妖魔從天空墜下。
它體生甲殼,墜地爛了一半的軀體,卻尚未死去,竟然朝腳邊的一個孩子大張口器。
下一刻,一道金光穿過了它的口器,它的頭爆為了血漿,濺在那嚇呆了的孩子身上。
孩子呆了半晌,慘叫著爬起來,慌不擇路地迎頭朝老婦跑去,竟直直地穿過了她的身體。
孩子毫無所覺,老婦那略顯虛幻的身影卻如朝露,霎時消散在了場景中。
仿佛她的出現,只是他們的幻覺一般。
但耳邊仍留著老婦逐漸微弱的聲音︰「幫幫它吧幫幫他們吧」
王勇幾個中國資深者對視一眼。
在得到了現實中郝主任的同意後,王勇向眾人點了點頭。
張玉卷起紅綾,踩著風火輪,喚出乾坤圈,頭懸番天印,直直地沖入了無邊烏雲之中。
安琪拉背生光羽,朝天空飛去,在空中展開了領域︰無數身著盔甲,肅然的天使高唱聖歌,在領域內嚴陣以待,手舉細劍與妖魔搏斗。
小林美子身上眨眼外顯白無垢。她腳下浮起一團雲,托著她飛向高空的妖魔國度。身後,百鬼浮現。
王勇沒有制空能力,卻將手按在地上,天邊忽地出現了一道巨大的彩虹橋,橋上歡聲笑語來了一群看似無害的童話人物。
抬著一口巨大棺材的小矮人們,棺材里躺著一位烏發雪膚的公主。凡是在棺材籠罩範圍內的妖魔,或者臉色發青,喉嚨咯咯作響,竟似中毒,須臾倒下,再無聲息。或者都不由自主地踮起腳跳起舞來,完全無法自控,更加無法攻擊他人,一直跳到精疲力盡地死去為止。
披著紅斗篷的小女孩,提著籃子蹦蹦跳跳,跳進妖魔當中,她背後就長出一只與她共生的巨大狼類生物,張開巨口,撕咬著妖魔。
巨型藤蔓參天而起,直入霄雲,捅穿了妖魔沼澤,藤蔓上跳下了巨人,揮舞著斧子,咆哮著劈砍妖魔。
但更讓無邊妖魔畏懼的,卻是那小小的少女。
身形縴細的少女,臂挽紅綾,腳踏紫電青光,與烏雲對峙。
掌中金環滴溜溜轉動。
晦暗天色中,看不清她的面容,唯有一雙湛然的眼楮,冷靜平淡地估量著眼前的漫天烏雲。
妖魔們昔日逞凶斗狠,對上這雙眼楮,竟無端生了一絲本能畏懼,像面對什麼天敵一般。
下一刻,少女輕輕將掌一抬,金環蕩開,一生二,二生三,三生無數,漫空遍布蕩邪之氣。
純粹金色的蕩邪之氣俯沖而下,伏蓋了大半烏雲!
那沉凝髒臭的烏雲,被蕩邪之氣俯沖而下,陡然打散了大半!
天上沼澤中,被妖魔圍攻的鳳凰覺得身體驟然一輕。
但地上豐朝的凡人們,卻源源不絕地為沼澤之國輸送著養料。
很快,沼澤上空,圍繞鳳凰的烏雲又有重聚的跡象,不停往鳳凰羽翼上攀爬的妖魔更多了。
少女低頭,冰冷地看了一眼沼澤下方,連著人世的無數黑色「臍帶」。
她自周身的紫電青光里攝起一朵火焰。
那朵火焰與鳳凰身上的鳳火極為相似,卻色澤更加鮮艷,溫度也更為冰冷。
它剛剛分出來,便自行飛起。
冰冷的火焰只有那麼一小朵,只有少女的小指長短。
但是周邊的各色魔怪卻面色大變。
它們慌亂地逃竄避開火焰。
遲了。
真理之焰似乎感知到了什麼,猛然炸開,火絲飛濺。
濺到了最近的一只蛇形般若。
蹭。
火絲猛漲,將般若全身包裹,它發出了嘶嘶的慘嚎,在眨眼之間化作一股青煙,湮滅在了天地之間。
但真理之焰卻仿佛得到了養分,更加熊熊起來。
一朵、兩朵、三朵,幾乎是須臾之間,半邊天空被染紅了。
大部分妖魔都被卷在了真理之焰當中,來不及墜下人間,就在半空被燒成了青煙。
它們以凡人為食,以惡為食,真理卻以它們為養料,燃燒得更加猛烈。
沼澤之國的腐爛淤泥幾乎被真理之焰燒干了。
鳳凰卻沐浴在真理之火中,只覺渾身松快,羽毛都在火焰里煥然一新。
它歡悅地清啼,啼叫聲響徹九霄,竟在冰冷的火焰里振翅而飛。
鳳火與真理之火合二為一,原本只是燒紅的半空天空,這下徹底地如熾烈的煙霞,整個豐朝的人們听到了有鳳在曼聲歌吟︰
「我有真行,
將行諸野。
我有真言,
將布諸國。」
「驅爾碩鼠,
自由吾民,
逐爾群雞,
永存樂土!」
鳳火攜著真理之火,火焰越燒越猛,燒到最後,不但半空的無盡沼澤干了,烏雲散了,甚至連天都被燒出了一個巨大的窟窿。
無數身上燃著火焰的妖魔慘嚎著墜入窟窿,鳳狠狠一蹬,那黑沉沉的沼澤竟與妖魔們一起掉進了窟窿!
在那巨大的半空沼澤徹底消失的那一刻,窟窿也消失了。
咯 一聲。深宮中的青銅女神像,從冠冕開始開始裂開,一道巨大的裂痕將祂分成了兩半。
豐朝所有施展過「秘術」的土地都裂開了,竟露出了肥沃土地下的累累白骨。
天空中的烏雲也徹底散開了。
陽光終于無礙地照了下來。
照亮了鳳凰華美絢爛的羽翼。
它在豐朝王城上空盤旋了一圈。
「請君讓國!」
鳳凰的曼聲清啼,響徹豐朝的國都。
整個豐朝,包括深宮之中的皇帝都听到了。
皇帝看著身體上的羽毛褪去,雞皮消退,尖喙消失,他重新擁有了一雙人的手。
他遙遙看向那空中明亮巨大的鳳凰。
半晌,他才站起來。取下頭上的帝冕,擱置在御座上,解下繡著真龍的袞服,丟在地上。
在即將走下御座前,他卻將一根染血的金釵摩挲了片刻。
但,最終,皇帝將這支宮女子挽發用的金釵插上自己的發髻,挽住亂發,就這樣走出門去。
大內侍本來是跌跌撞撞,來稟告女神像的異狀,卻正好撞到皇帝這幅不倫不類的打扮,愕然︰「陛下您這是」
皇帝望著天邊散去的烏雲,淡淡答道︰「朕去讓國。」
「他確實暫時贏了。」
而皇帝變回人形的這一刻,陽光灑了下來,眾人看見豐朝的土地上,再次站著了那位貧賤的老婦。
她衣衫破爛,身形佝僂,站在那片土地上,卻十分和諧。仿佛從來沒有離開過,一直站在那里。
此時,貧賤老婦眯眼,抬頭擁抱著刺眼的陽光,感慨︰「真好啊我很多年沒有看見過這麼干淨的太陽了」
眾人的眸子都微微一凝。
王勇道︰「你是誰?」
老婦沒有回答,只是溫柔而傷懷地望著盤旋在天空的鳳。
下一刻,時空定格了。
半空中出現了巨大的漩渦門。
眾人察覺了時空能量的震蕩,這是每一次他們離開舊場景時會出現的震蕩。
老婦看著他們笑了笑︰「你們該走了。」
「小姑娘,多謝你救那孩子兩次。加上這一次。我願意給你們三次機會。」
「什麼三次機會?」科迪皺眉︰「你說清楚!」
王勇似有所覺︰「你到底是誰?」
老婦的身形卻逐漸淡化,聲音卻略帶嘆息︰
「我有很多名字。
有時候,我叫新羅,有時候,我叫高麗,有時候我叫朝鮮,有時候,你們在地圖上說我是朝鮮半島。」
盧武正坐在椅子上,批改完又一份文件,卻咳嗽起來。
已經年邁的他走到窗外,望著被陽光照耀下的城市。
這座城市比往日有活力多了。
他看到一位白發蒼蒼,穿著韓服的老太太,典型朝鮮族外貌的,正被自己的孫子攙扶著過馬路,顫顫巍巍。
她的女兒女婿在一邊也跟著她,小心地關注著老母親。一家五口看起來分外幸福。
他望著這座城市,就不禁想起了自己辛勞一生的母親,露出了一個微微的笑。
「總統閣下!」秘術長進來了,臉色卻並不好看。
「這次的場景是哪一個?」盧武淡淡地問。
「是三個一起出現的出現順序分別是《登科後》、《擬行路難》、《賈生》但」
「哦?」盧武卻笑了,「是這三首啊。啊,我還是挺喜歡後面兩首的,尤其是《擬行路難》里,只有一句最得我心。你知道是哪一句麼?」
「閣下!」秘書長失態地吼道︰「但這三個場景都已經被那些人類破解了!」
他仇恨的目光盯著窗戶外的這座城市︰「該死的土地意志!祂為什麼要幫那些人類」
盧武道︰「冷靜一點。還沒結束。」
秘書長深呼吸一口氣,抹了一把臉︰「是。抱歉閣下,我失態了。不過,還有一個好消息。」
盧武道︰「什麼好消息?」
「閣下,美軍剛剛從韓國消失了。」秘書長道︰「就是剛剛,駐扎在我國的全部美軍包括他們的軍事基地、設備,都在我們的監控里消失了。連同布置在我國的薩德系統一起。」
「哦?確實是好消息。」
盧武沉吟片刻︰「是被直接抹消了嗎?」
秘書長道︰「是被推出去了。我國天上剛剛籠了一層帶金色的紅光,然後,所有的美軍勢力就徹底地消失了,我們接到密報,這些美軍直接空降在華盛頓,把當地的建築砸壞了不少。」
「繼續觀察吧。另外,保障金的問題處理得怎麼樣了?」
「正在處理中,閣下。」秘書長匯報起來。
等秘書長最終退出總統辦公室的時候,盧武看了會窗外川流不息的城市,緩慢地踱回座位,打開了通訊器。
【《登科後》、《擬行路難(其六》、《賈生》】
與中國合作的盧武給出了三個名字。
郝主任在一旁不知道接到什麼消息而臉色極難看的美國負責人一邊,裝模作樣得□□無縫。
看了一眼通訊器,郝主任卻微微皺眉︰【前後兩個我們都猜到了。第二個卻為什麼?我似乎並沒有看到相關的內容。】
常教授卻略想一想,便笑了︰
【你知道《擬行路難其六》這首詩的全文嗎?】
【對案不能食,拔劍擊柱長嘆息。
丈夫生世會幾時,安能蹀躞垂羽翼
棄置罷官去,還家自休息。
朝出與親辭,暮還在親側。
弄兒床前戲,看婦機中織。
自古聖賢盡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
郝主任微微一怔。
常教授卻望著鏡花水月中,那衣著貧寒,正緩緩消失,卻說自己有很多名字的老婦嘆了口氣。
這位與他們比鄰不知道多少歲月的母親,顯擬化身時,沒有選擇富人,沒有選擇貴人,偏偏卻以這樣的一個形象出現在了文本中。
以最普通的,也是最廣大的形象出現在了人群之中。
以這樣一個形象,一直,一直為她的孩子們在祈禱著。
她卻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盧武關上通訊器,笑嘆︰
「可我最喜歡的偏偏只有一句,‘自古聖賢盡貧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