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妝鏡相照美人面。

妝容已近完成。

素手執眉筆,細細描容。

描一筆,描出婉轉在眉尾尖。

描一筆,描出春山似眉峰聚。

打開衣櫃,一件件換上新送來的裙裝。

淡淡梳妝薄薄衣裳,她比了比新裁畫的眉,撫了撫慘白到近乎牆漆的臉頰。茫然地望著鏡子。

青春容貌已經被妝容覆蓋,一層層,漆出來木雕泥塑般的柔弱嫵媚。

她尚存三分睡意地想︰我忘了什麼?

罷了。反正年復一年,日復日。不過一樣的事情。

只是今天送來的衣裳卻沒有往日的新潮。

她放下眉筆,心想,昏了頭。也不過服侍人前。哪里管衣裳好壞?

拉開窗簾,自然光遂然光明室內,鐵欄台外的鳥籠,喂食器上,卻空空蕩蕩。

她愣了愣,怨不得今天沒有听到啼叫︰籠門大開,大概是她昨天換完清水,昨晚忘了關籠門,那只芙蓉鳥恐怕早已飛走了。

心情驟然低落,她想到︰連你也離開我了?

卻听到門口咚咚咚響個不停。

大概是今天來的客人非富即貴,經紀人特別急切。

她自嘲地笑了笑,從鐵欄外望去,看了一眼宿舍大樓下的花園。

春意正好,一園深紅簇淺紅,滿樹淡黃並鵝黃。

花開極艷。艷得俗!刺她的眼。

瞥了一眼鏡子中的自己,她無趣地拉上窗簾,打著呵欠,走過去開門︰「我起來了,別催了」

門開的時候,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門口站的不是她的經紀人,而是一個陌生的年輕人。

他滿頭大汗,看起來像是小跑過來,一邊擦汗一邊笑嘻嘻地說︰「快,快,要開始了!」

開始什麼?私生粉?他怎麼進宿舍大樓來的!她猛然後退一步,張口想喊保安,卻被年輕小伙伸手一拽,他急道︰「崔小姐,快到時間了,再慢就趕不上了!法院那邊催我來叫你!」

他看她的眼神里沒有下流的審視,只有些許疑惑與焦急。

法院?

崔智賢恍惚地想,她為什麼會跟法院扯上關系?

解約?她是付不起這金額的。

解約?

崔智賢的頭腦晃過一幅幅畫面。她忽然轉身,不顧年輕人在背後的呼喚,小跑幾步,拉開窗簾,瞪著空洞的鳥籠。

鳥籠啊!

那三分睡意徹底蒸發,崔智賢霍然從麻木的循環生活里驚醒︰鳥籠的門,是昨晚她自己親手打開的!是她親手放走了芙蓉鳥!

昨晚,望著夜色下五光十色的首爾,她打開鳥籠門,對那只渾身羽毛女敕黃的小鳥說︰「去吧,回你的樹上,回你的故鄉去!」

小伙看著崔智賢拉開窗簾,一動不動盯了空蕩蕩的鳥籠很久。

或許也沒那麼久,崔智賢忽然轉過身,仿佛突然明白過來一樣,沖進了洗手間。

小伙嚇了一跳,卻見崔智賢胡亂拿了些瓶瓶罐罐,又擰開水,拉來毛巾,開始往臉上擦洗。

她在干嘛?

很快,溫水里就浮起了一層層的粉末,變了顏色。

崔智賢臉上,原本白得近乎牆漆的妝容一層層褪去。

她在卸妝,以最快的速度,甚至帶著一種迫不及待的粗暴,在卸妝。

等到清澈溫水,變成了飄著膩香的粉白液體後,崔智賢抬起臉,臉色沾著水珠,望著鏡子中的自己。

窗外自然和煦的天光明亮了室內,也照在她那張常年不見天日的面上

她怔怔地想︰我有多久沒有在白天看到過自己不化妝的樣子了?

她望著那張久未見的容顏,一時有些起伏不定的想法,甚至失去了判斷鏡中容顏美丑的能力。

不過,那有什麼緊要呢?

小伙正模不著頭腦的時候,卻見崔智賢丟下毛巾在臉盆,轉回身來。

陽光亮了她的面容,綠眉紅面,鵝蛋臉兒,天然動春波。

像是年畫里的美女子,從畫里走下來了,完全滿足了東方秀致溫柔的美感。

小伙一剎那被驚艷得說不出話來。

他往昔也見慣了舞台上妝容得體,和其他女星一樣臉刷得慘白嫵媚的崔智賢,卻從沒見過她這樣的素面。

他以前從不覺得她有多美,甚至有些認為她與其他女星一樣千人一面。

此時,才忽地想︰難怪當年星探一見十五歲的崔智賢,就死活要把她簽下來。

崔智賢笑著說︰「快請出去罷!我要換衣服了。換好我立刻就來。」

小伙不大好意思地回神,害臊地撓撓腦袋︰「那,崔小姐您快點。」

合上門,崔智賢一件件將華麗如觀賞物的時尚新裝換下,換了自己放在衣櫃底下的昔日舊衣裳中最莊重的一件。

等她打開門,小伙眼前一亮,說不出話來。

「怎麼了,不好看嗎?」

小伙搖搖頭︰「好看。」只不過是親切地,不一樣的好看。

崔智賢卻非常滿意。

小伙模模腦袋,跟在她身後,看她本就白里透紅的臉頰更顯精神,眸子亮得別有迷蒙,似處于一種如墜夢幻,又極度興奮清醒的狀態,只是卻不笑。

「那麼就快點走罷!」這一回是她迫不及待地催促了,似乎稍微走得慢一些,就會發生意外一樣

下樓出門,崔智賢听見半空傳來嘰嘰喳喳的鳥叫,她以為必定早就高飛還故鄉的芙蓉鳥兒,停在宿舍大樓附近的一顆樹上,對著她清啼,似想叫醒她︰

她不大高興地說︰「別叫,別叫!快些飛走罷。」

鳥呀鳥,休啼驚我春日夢。

路過花園,那滿園深紅淺紅盛開的繁花,年輕人听見崔智賢卻嘆道︰「大好日子,今天花開得也太素了。」

花呀花,你今素顏稍嫌淡。

坐到車上時,崔智賢仍舊板著一張臉。

坐在後座等她的是一個女人,笑著說︰「小崔,今天怎麼反倒看起來不高興,害怕了?」

崔智賢像小學生一樣坐著一動不動,把手放在膝蓋說︰「噓。到地方前都別叫我。」

女人和司機、小伙子面面相覷,但崔智賢仍舊板著臉,一語不發。

車子一路疾馳,往首爾郊外某個隱蔽的地方處駛去。

路邊,汽車的鳴笛聲、發動機聲、路人嘈雜的交談聲,街上各種繁雜的城市噪聲里,崔智賢坐了一陣子,忽然坐不住了,開始不住地往外面瞟。

女人以為她在看到了沒,連忙說︰「沒那麼快,還有一段路」

誰知,崔智賢卻打斷了她的話,嚴肅地問︰「今天是不是適合辦喜宴的日子?」

車里其他三個人都愣了愣。

她便在那自言自語︰「我听到鑼鼓喧天的吹打喜樂」

抿嘴笑了一笑,又趕緊收住,似乎在約束自己的高興,似是自己的笑會驚擾了這些音樂聲一樣︰「很多人家今天辦喜宴。」

可是窗外哪里有什麼喜樂?只有堵車時的汽車鳴笛聲和司機不時的怒罵聲。只有高樓大廈,車塵馬足,哪里有辦喜宴的樂聲?

小伙子壓低聲音,湊到女人耳邊說︰「崔小姐從今天早上,不,從昨晚走出法院的時候起,就太高興了。高興得不太正常了,好像總覺得自己在做夢。」

崔智賢仿佛沒有听見她們的低語,只是側耳听著窗外並不存在的喜樂聲。

開了半個小時,到了目的地。

鐵絲網攔著,高高的牆壁,鐵灰色的建築,如此嚴厲。

司機說︰「到了。」

但是崔智賢仍坐著不動。

女人嘆了口氣,正想說話,卻看見崔智賢脖間一道長長的,從耳後一直延伸到衣領里,不知延伸到哪里為止的傷痕。那是被人慢條斯理地作畫一樣劃出來的。

她怔了怔,動作更為溫柔,像母親一樣,極為溫柔地拍了拍這個年紀和她女兒差不多大的姑娘的背︰「別怕,不是夢。出來吧。」

崔智賢能忍到今天才不正常,已是很堅強的姑娘了。

崔智賢終于有了反應,她說︰「媽媽,今天我們去參加誰的喜宴嗎?」語氣仍舊是小姑娘一樣的語氣。

「對,對。參加喜宴。」女人面帶不忍與憐惜。

崔智賢當老師的母親,在看到女兒一身被生理虐待出來的傷痕時,憤怒至極,從女兒嘴里問出了經濟公司的作為後,選擇拿著一份性招待名單,堅持要控告崔智賢的經濟公司。

但隨後不久,在某一天清晨,她忽然失蹤了。

警方調查來調查去,只得出一個「誣告,畏罪潛逃」的結果。

從此後,再也沒有人見過崔智賢的母親。

「可是父親怎麼沒有來?」

中年司機也心懷不忍,連忙往前湊了一湊。

崔智賢的小職員父親,則在他申請要調查妻子失蹤案,並繼續調查女兒的遭遇沒多久,因為抑郁癥自殺了。奇怪的是,他生前從沒有任何抑郁癥的跡象。

崔智賢慢吞吞地動了動,還是有點猶豫,似乎十分警惕︰「是誰的喜宴?」

女人想了想,說︰「你的。」

「我的?

「你的。」

「哦,」她說,「難怪今天鳥不叫了,花不打扮,路上一路都是音樂。原來是我的喜宴。」

崔智賢相信了,她一步步挪出了車子,望見了那棟鐵灰色的建築,望見了外面攔著的鐵絲網。

那鐵絲網內,隔著牆,忽地傳出一聲劇烈響亮的「砰」!

一道紅得近乎刺目的液體順著牆下的縫隙慢慢滲透泥土,流了出來。

三個人都嚇了一大跳,崔智賢卻忽然高興起來︰「媽媽,你听,原來真是喜樂,你看,地上還有胭脂。今天真是我的喜宴!可是,怎麼只有一聲呢?」

女人連忙說︰「別急,別急,法院特許你來這里旁听槍決,你別急」

她的聲音漸漸弱下去,因為她看到崔智賢蹲下去,捻了一指頭帶血的泥土,忽然往自己唇上涂了一道。

崔智賢自言自語,興高采烈︰「媽媽,你看我這樣涂得好看嗎?可是我涂得好看,也找不到新郎。新郎是誰啊?我都不能懷孕了,這里的人都很壞。他們說我是被玩壞了的東西,以後沒有人願意當玩壞的髒東西的新郎。」

女人被她嚇到了,連忙拿手絹去擦她的唇。

「髒,不能涂!」

這個「髒」字正好踩在第二聲「砰」的末尾。

眾人又本能地被那毫不留情的槍聲驚了驚心跳。

崔智賢也被驚得停了動作,目光恍然半晌。

最終,她一點一點,慢慢彎起唇。

在眾人提心吊膽看著她的時候,她卻長長吐出一口氣,似是自答︰「不過,也不要緊。」

「畢竟,我,我們,從此是人,不是‘髒東西’了。」

她接過手絹,卻心平氣和地擦去了唇上帶血的泥土,目光清醒明亮的可怕。

「謝謝你,阿姨,我醒了。」

今日喜將華宴開,掃我三生不平氣。

崔智賢慢悠悠地將唇上的泥土擦干淨,打算繼續听完槍響。

只是,槍聲卻沒有再響起。

倒是牆內傳來一陣踫撞時,以及喝問聲︰「你們是什麼人!」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今天依舊沒有雙更。爭取繼續努力,抓緊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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